“李致远搭乘“同心号”巡洋舰返回连云港途中,日海派遣舰队鸣二十一响礼炮相待!”
在京城北沟沿胡同23号,看着报纸上的日本舰队行二十一响礼炮的新闻,梁启超整个人却是一愣,在愣神之余心下却是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
两年前,熊希龄组阁,梁启超入阁做了司法总长。入阁之初,他还存着一番志向,试图制定一个司法制度,将从未有过严格法律意义的中国司法引入正途,准备大干一场的他,开始着手整厘法律,参考日本以及欧美法律制定中国现代法律条文。
同时在进步党成立之后,梁启超被选为理事。自袁世凯登上大总统之位的第一天开始,梁启超和他的进步党同仁们,一方面不遗余力地颂扬“开明**”,强调一个高度集权的“开明大总统”对新中国的前途是如何地重要,如何地性命攸关;另一方面则不遗余力地诋毁革命党、诋毁革命,革命党成了梁启超的语境里的“暴民”,“革命亡国”之说一时间甚嚣尘上。由于梁氏及其进步党同仁们的宣传,民国二年、三年间,“革命”简直成了一种原罪。
固然,“开明**”在梁启超等进步党人的鼓吹下,在“在民二叛乱”之后,成为现实,可随后,国民党遭解散、议员被收缴议员证,这在鼓吹“开明**”的梁启超眼中,这个局面却又令他极为很痛心。
国会是两党组成的,不能一党唱独角戏,没有了国民党,进步党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果然,国民党籍议员被取消后,国会开会不成,很快就解散了。进步党失去国会之后,也就明存实亡了。
后来熊希龄辞职后,他也跟着辞职了,和很多人一样,梁启超离开了京城,不过与那些倾向于革命党人的人不同,他没有前往**,而是前往天津,入住天津租界,而袁世凯则改任他为币制局总裁。这更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职务,月支五百大洋。事实上,这勉强算是袁世凯对“功臣”的回报。
不过去年年底,袁世凯在国会重开的命令之前,首先给梁启超来了一封电报,随后又派人带着他的亲笔信前往天津请其来京,以其来京之后,两年未出中南海的袁世凯亲自前往火车站迎接其回京。
一切的尊荣可谓是应有尽有,可来到京城的梁启超却知道,袁世凯之所以对他如此厚待,原因非常简单,他需要国会、需要进步党,所以也就需要他梁启超,固然鼓吹“开明**”的梁启超赞同“开明**”,但他更为赞同的却是“在宪政制约下的开明**”,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和袁世凯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决裂了。
不过对于梁启超而言,他却把此次返京作为机会,一个重新将中国拉回“宪政”的机会,所以,在袁世凯三番邀请之后,他来到了京城,继续当他的进步党理事长,甚至还指导进步党参与此次国会补选,只不过因为“国事研究会”,尤其是国社党的强力竞争下,进步党只赢得了可怜的13个补选席位。
不过对于这些结果,他并不觉得意外,唯一让他意外的是,国社党竟然全面击败了国事研究会,尤其是可谓是国民党大本营的广东省,国事研究会是两席之差勉强赢得省议会选举,但在国会参众议员选举上,国社党又领先于国事研究会,这不能不说是意外。
“中国由此将显宪政之曙光!”
就在梁启超满怀憧憬之心,准备在国会中同国党社、国事研究会共同为国出力时,**的三声枪响却改变了一切,和其它人一样,梁启超也本能的将袁世凯视为幕后指使人,可就在他准备通电全国,斥责此案幕后真凶时,却又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阴谋,袁世凯不会在这个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派人去杀李子诚。
活着的李子诚比死了的李子诚更有用,而且李子诚还是弹压国社党、江苏陆军的唯一人选,李子诚死了,或许国社党会分裂,或许江苏陆军会瓦解,但是在瓦解之前,党、军之中的野心人士,一定会以为李子诚复仇为由,掀起一场内战,那时的乱局对谁更为有利?
是革命党!
思来想去,在沉默了长达五天之后,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的梁启超发了一分通电,一方面为袁世凯开脱,另一方面则是劝说江苏方面要保持冷静,在这个特殊的时候,更需要理智,更需要冷静,绝不能让阴谋家、暴乱分子的阴谋得逞!
那篇通电昨日一发,下午袁世凯便派人前来慰问,甚至还奉上一笔“润笔”,这着让他一阵好笑,最后,他退还了那笔十万元的“润笔”之后,袁世凯又特意派人将他所住宅院两旁的宅子都买了下来,说梁家往来客人甚多,将三宅连通方才全用,对此,袁世凯到是没有拒绝,了解袁世凯为人他知道,即便是自己拒绝了,袁世凯也会另想办法,他那个人啊……戊戌年那桩事,梁启超听到各方面的传说,都说是袁世凯背叛了皇上,出卖了维新党,袁也因这次告密而得到慈禧的信任,从而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梁启超本人则更是坚信这一点,一提起袁,便恨得咬牙切齿,骂袁是用别人的鲜血染红了自己顶子的无耻小人。
事实上,在多年前杨度转达了袁世凯的一番辩白之前,梁启超也已经想明白了,出卖维新党的并非袁世凯,而且另有他人,一些明明白白的事实,为什么当时他自己都没有去多想一下呢?想到自己在那件事上也没有去多想,就盲目相信了大家的猜测。千百年来,总是独立思考的少,人云亦云的多。悲哀呀,这真正是人类的悲哀!
也正因如此,梁启超才会在民前几年,甘为袁世凯驱使,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出于多年对其冤枉的一种回报,而另一方面,也是因在他那看到一丝希望,只是这希望却在年前破灭了,如此而已。
袁世凯的重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让他没想到,昨天他的通电刚发,今天这份《顺天时报》就了这么一条新闻,这一条新闻是什么?是火上浇油,这无疑是在向全中国发出一个声音,日本视李子诚为国家元首相待。
“天杀的东洋人!”
颇为难得的,梁启超脱口而出了一句粗话,随后整个人不停的喘着粗气,任谁都能看到这“二十一响”礼炮背后的阴谋,现在这个敏感时期,日本人却在一旁煸风点火,无疑是不置中国于内战便心不甘。
而就在这时,却有侍者通传道。
“先生,有一位顾先生拜访!”
说罢,侍者便将名帖递上去,原本无意见客的梁启超正欲说不见时,却看到名帖上的“顾维钧”三字。
顾少川!
虽说诧异顾少川来拜访自己的原因,但是考虑到他是淮海经略使公署的外务长,想到最近其经常出入东交民巷,他在这个时候来拜访自己,显然有他的用意。
穿着一身定制西装的顾维钧在进入“饮冰室”后,自然免不了和梁启超一番客套,不过分钟功夫,还是梁启超主动把话拉入正题。
……“就我自己的愿望来说,我什么政事都不想一干了,不独这个币制局长不做,就是给我一个国务卿、国务总理也是不做。这几年的国事真让我厌了。不过,每当我想起复生、佛尘,想起许许多多为中国的新生而付出生命的朋友,我便不得不打叠精神干。国家是我们自己的国家,若我们都图个人的安逸,隐居避世,不负责任,这个国家交给谁?”
梁启超这时却是感慨起来,他的这话说得沉痛,也说得实在,顾维钧同样也是对社会对国家有强烈责任感的热血之士,对这话都从内心里表示赞同。
“卓如先生所言甚是,正如经略使所言,这世上,背在我们身上最沉重的担子莫过于责任。责任是一个人的灵魂, 一个身上没有责任,也就没有了灵魂!”
“致远这番话虽是直白,但却发人省醒。”
接着梁启超又满怀感情地说。
“这十六年过去了,除复生、佛尘为国成仁外,我们活着的人都在努力,自问也无愧于岁月,可于国事啊,还是要靠致远那样的人,一来长于实业,二来又能练出劲旅。中国也就应该交给致远那样的人,年青、有能力、有责任、有担当。”
梁启超的这番话,却让顾维钧连忙解释道。
“卓如先生,经略使所事之实业,虽为个人,实为国家,陇海所长,唯国之所需重工产业,所练出的军队更决不会成为谋取个人私利的工具,而是使它成为安定国家保卫百姓的国家武力,对此,经略使曾言“建以**,虽死无悔”。”
“壮哉!少川,李经略使此心,实为国之第一人。”
“卓如先生所赞,有些言过。”
顾维钧并没为经略使担下这句称赞,而是又补充道。
“经略使只是尽中国人之本份而已啊!”
“本份!”
梁启超笑着说道。
“若大的中国,若是多少一些人,知道什么是本份,这中国的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笑赞之余,梁启超却是拿出那张《顺天时报》说道。
“少川,你看过今天的《顺天时报》了吗?”
“卓如先生所指应是日本舰队鸣二十一响礼炮之事吧!”
顾维钧却是连看都没看那报纸,只是喝口茶润了一下嗓子,尔后才说道。
“这件事《顺天时报》只报道了前半段,当真不愧是日本人出资办的报纸,什么事都为日本人说话!”
话时,他语间的嘲讽意味随之越发浓厚起来,而梁启超却是一阵好奇。
“前半段?怎么,少川,这事还有后续不成?”
“卓如先生,您是只知的前言,不知后续啊,”
接着顾维钧便又继续说道。
“日本舰队与公海相遇“同心”号后,首先升旗至敬,而我舰军官军衔底于日旗舰,所以,未曾回礼,随后“同心号”以旗语交涉时,日人又鸣放礼炮达二十一声,同心舰亦未还礼,日舰队随即驶离,我等欲交涉而不得,直到方才,我才以淮海经略使公署外务长之身份向日本公使馆提出抗议!相信,很快东交民巷就会传出消息!”
“日人卑劣,可见一般!”
一听事情竟然有这种内幕,更让梁启超一阵火大。
“是啊,值此敏感时期,日人欲陷经略使与水深火热之中,其心可诛,其意可恨啊!”
“确实!”
点头赞同之余,梁启超又看着顾维钧说道。
“少川,你大可放心,日人之野心,意在促我国之内乱,梁某一定执笔为致远明辩,届时,此等妖言自可消于无形!”
接着梁启超又把话题一转。
“少川,现在致远伤势如何?可是要紧?月底,这国会可就要重开了!”
虽说梁启超表面是关心李子诚的伤势,但是实际上,任谁都能听出梁启超话里的意思,他话里的本意无非是询问此事之后李子诚会不会来京。
而顾维钧却在沉默片刻之后,语气不无沉重的点点头。
“国会重开,只要经略使伤愈,定会往京,与大总统共商国事!”
顾维钧话没说死,也没说活,但梁启超还是听出他在说话时所加重的“伤愈”两字,这两字看似简单,但梁启超多少还能是能品出一些文章。
难道……
看一眼顾维钧,梁启超却是在心里嘀咕起来。
一直以来,对于陇海的李子诚,梁启超可谓是颇有好感,有时候甚至会生出,若是李致远早生三十年,也许中国之境将大不同的感觉,这个人虽说年青有才且有能,有德且有术,可谓是难得一见的人物,也正因如此,对于其赴京任国务总理,可谓是乐见其成,而且他还多次在私下对密友称。
“若他日,李致远主政,梁某于国会,当行以在野之责,但绝不行党争之纷。”
虽说并不见得他能左右党内所有人,但以其影响,若是他配合李致远,再辅以国社党,甚至国事研究会,届时,中国之事大有可为,当然,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就是袁世凯甘愿让权,不过对此,他却一直持以乐观态度。
他早已看出,无论是清末或是民初袁世凯之所以能这样为所欲为,其根本的力量在于袁的手里掌握着北洋军,而现在李致远的手中,也有一支不逊于北洋军的强军,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袁世凯才会重开国会、重设国务院,他的目的是为民避免两虎相争之局。而李子诚之所以接受这个邀请,同样也是为了避免必有一伤之局,可以说,这两人一老一少,却都是能容之人。
但在返京后从杨度那里得知“府五院五”的分割之后,他多少明白,袁世凯的能容还是有限度的。外交、司法、财政、陆军、海军?这五个要害部门归总统府,而教育、内务、农林、工商、交通五部归国务院,也就是归李子诚管辖,表面上看似公平,可梁启超却深知这五五分的背后,是袁世凯尽揽中央大权。
且不说军权,单就是说外交、财政两项,国务总理一无外交之权,二无财政之权,那这个国务总理能干什么?中国之事,莫过外交,无外交之展即不展内政,而千政莫过于财,国务总理无财权,如何开展政务?
而袁世凯却是集军权、财权于一身,在这种情况下,李子诚既便是来京,也是心不甘情不愿,更何况现在还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从顾维钧话里的意思,梁启超多少明白一些原因,李子诚不愿来京,但却不能不来,因为他不愿背信,现在他受伤了,对他而言,却是一件好事,可于国呢?
月底国会重开,如届时李子诚不就任国务总理,那么骑虎难下的袁世凯势必将任命他人作国务总理,以李子诚为人,定会发电祝贺,从此中国必将呈不分实裂之局,李子诚又会重新回到过去他那一套“自发扬其实业,自教育其子弟”的作法。
而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了!
那最坏的结果呢?
未及去想,梁启超却在心里立即阻止了这个念头再想下去,以当今中国之势,一但两虎相争之局一成,不知会有多少人冒出来举兵乱国,而曾被江苏陆军、中央陆军联手痛打一番的日本,为陷中国于内乱之中,势必会竭力扶持各方势力,到那时,可真就国将不国了!
沉吟片刻后,梁启超却是开口询问道。
“不知致远何时能到连云?”
“大约明日吧!”
顾维钧略加思索后答道。
“明日、嗯!明日!”
心下思索着,梁启超便在心下作出一个决定,在他看来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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