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胄带着张明义,并十几名差役前往大兴县,一面通知当地县令,将刘胜等人提押到案,一并前往铜仁府;一面派人暗中打听县令顾敏的官声。
顾敏年纪六十四,是个干瘦的老头,进士出身,在大兴县做了七年的县令。其官声不错,是个廉吏,但为人迂腐,不能算个干吏,凡事只知道照本寻章的去做。
童胄第一眼看到顾敏的时候,看着老头面带菜色,不像平常官吏那样满脸油光,就知不是贪官,只一打听,便已确定。暗想,这位顾大人之所以无法断明此案,定是只记得律法上那条夜入民宅,登时打死勿论,却不晓得如何变通,因此被小人愚弄。等到了铜仁府,让我家大人教教你怎么审案。
涉案人员全部带齐,顾敏也领了二十名差役帮忙押解,一行来到铜仁府。
一回衙门,岳肃当下升堂,从童胄口中得知顾敏的官声后,对于这迂腐的老人,他也不想多加责难。在公堂之上,顾敏郑重地给岳肃见礼,岳肃请他落座旁听,其他人犯全部跪于阶下。
左右“威武”一声,岳肃将惊堂木一敲,喝道:“下跪人犯一一报上名来。”
“草民刘胜,大兴县人氏,经营酒肆、放贷为生。”跪在最中间之人第一个作答。
“草民张明义,系死者张明仁的弟弟。”
“草民赵五,系张明仁借贷银钱的中人。”
“草民关羽,系刘府护院头目。”“草民张大,系刘府护院。”“草民王三小,系刘府护院。”“草民鲁小明,系刘府护院。”“草民李进,系刘府护院。”“草民周季系刘府邻居。”“草民武三系刘府邻居。”……
下跪众人一一报上姓名,岳肃手持童胄上呈的名单,挨个核对。原告张明义,中人赵五,被告刘胜、关羽及四名刘府护院并四名作证的邻居全部到堂。
“刘胜,张明义告你讹诈张明仁,并指使恶仆将其打杀,你可有何话说?”岳肃一见刘胜长得一脸横肉,就知不是善人,心中已然拿定主意。眼下犯人众多,如果他挨个提审,靠诈供的手段,轻松就能审清原委。但此刻顾敏坐在一边,他想教教这迂腐的老人,如何审理这种钻法律空子的案件。
“回大人,张明义纯属诬陷好人,他哥哥张明仁夜间偷入我府,意图盗窃,被当场打死,邻居周季、武三等人亲眼瞧见,大人不信,可问他们。”刘胜大咧咧地说道。仿佛自己站着天大的道理。
“大人,刘胜纯属一派胡言,我哥哥白日里同赵五前去还钱,被他打死,赵五亲眼所见,何来夜间偷盗一说,还望大人明鉴。”张明义一听刘胜的狡辩,当下激动地喊道。
“本官审案,岂容你来多嘴,若再擅自多口,休怪本府治你个藐视公堂。”岳肃说完,瞪了张明义一眼。他并没有去问中人赵五,因为顾敏已将当时堂审的供词拿来,赵五矢口否认白日陪张明仁前去还钱。现在寻问,也是多余。
他看向证人周季,问道:“周季,依刘胜所言,张明仁夜入刘府偷盗,你是亲眼看到的了?”
“回大人,小民当时在家睡觉,半夜里刘府来人将小民叫过府去,和我一起被叫去的还有邻居武三等人。我们去时,见张明仁已经被绑,他夜间私入民宅,不是偷盗,又是作甚。”周季说话时,一直低着脑袋。
“武三、杨七、朱小宝……”岳肃又对另外三个证人说道:“周季话可属实。”
“回大人,完全属实。”三人一齐答道。
“这么说来,张明仁夜间入刘府偷盗,是已经被刘府之人捕获之后,当着你们的面杀死的了?”岳肃屏声静气地问道。
“是,大人。”周季、武三等人仍是一口同声。在县衙大堂上,他们也是如此回答。按照大明律,夜入民宅,登时打死勿论。在他们心中,凭着这条,张明仁被人打死,也是白死。
岳肃还是心平气和,微笑地看向刘胜,说道:“刘胜,武三他们说的可属实?”
“回大人,完全属实。”刘胜万没想到,这位知府大人和县令顾大人一样,都是这么好糊弄。
岳肃还是微笑点头,又问道:“那出手打死张明仁的都有谁?”
“是我手下的护院。”刘胜十分随意地答道。
谁料,岳肃听完这话,却将惊堂木重重一敲,怒声喝道:“好大的胆子!张明仁夜入民宅,即便有错在先,但擒拿之后为何不交由官府处置,偏要私自打杀,你这分明是藐视官府,不将朝廷律法放在眼里!来人呀,将刘胜、关羽及刘府护院拉到一边,每人重打四十大板!”
说完,将火签抛到地上。
“啊……”一听岳肃这话,刘胜同他的护院全都傻了眼,连忙呼道:“大人,冤枉呀……我们并未犯法,为何要打我们……”
“藐视官府,难道不算犯法,那在你们眼里,什么算是违法!给我重重的打!”
岳肃将手一挥,左右的差役一拥而上,将刘胜等人按倒在地,脱掉裤子,抡起板子便开打。“劈哩啪啦”,公堂之上是惨叫不止。六个人一起挨打,声音哪能好听。这时他们才知道,上面这位大人可不是好糊弄的,这桩案子,还不知要怎么收场。另四个证人虽然没有挨打,但一个个是心惊胆寒,板子别看没打在他们身上,也叫他们一个劲地哆嗦。
一旁的张明义,是真个解气,心中对岳肃是佩服万分。
一顿板子打完,刘胜等人只能趴在地上,连跪都跪不起来。岳肃在上面轻笑一声,问道:“张明仁被打死之后,是何人出首告发。”
张明义答道:“回大人,是草民。次日天明,草民见兄长一夜未归,嫂子焦急万分,便到刘府打听,结果刘府的人将哥哥的尸体丢出,说哥哥夜入刘宅,被当场打死。小民不信,知兄长白日里是跟赵五到刘家还钱,就找他寻问,他将事情原委诉与我听,我一怒之下告上县衙。谁知县令大人提审之时,赵五却变了口气,只言未与哥哥去过刘府。”
他说这番话时,岳肃将目光落到赵五的身上,赵五是战战兢兢,脑袋垂的老低。心中盘算,如果大人过问,自己该如何回答。
但他想错了,岳肃并没问他,而是大声说道:“张明仁夜入民宅偷盗,依律并不该死,刘府将其制服,擅自将人打死,理该偿命,判斩监后。关羽、张大、王三小、鲁小明、李进系从犯,刺配辽东充军。周季、武三、杨七、朱小宝知情不举,罪减一等,刺配蓟镇充军。让他们画押。”
见岳肃连问都不问,直接将案子判了,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傻了眼。尤其是周季、武三、杨七、朱小宝四人,吓得差点没瘫了。心中暗道:“也就收了刘胜十两银子,却落个充军罪名,这哪担得起。刘胜现在反正也判了死刑,还是自求脱身为好。”
想到这里,周季第一个说道:“大人,草民冤枉呀。那天晚上,草民并不在家,第二天早上回来,才听说此事。刘胜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上堂如此回话,还望大人明鉴呀。”
“大人,草民也冤枉啊。那天晚上,刘府并无人登门,是次日上午,刘胜过来,给我十两银子,上我上堂作证,求大人明察。”……
在周季表明立场之后,武三、杨七、朱小宝为求脱罪,各个说出实话。堂上做伪证,虽说也会判刑,但和充军比起来,可是轻得多。毕竟大家都有家有业,要是充了军,家里可怎么办。要知道,在明代知情不举与窝藏人犯都是重罪,尤其是窝藏人犯,属连坐,等同案犯一起量刑。对于封建时期的这种刑法,岳肃还是很赞同的,因为在现代,许多人都怕惹事上身,有的明知道何人犯法,却不敢举报。有重典限制,知情不举的人相比现代要少得多。
周季等人说出受贿做伪证的实情后,岳肃冷哼一声,说道:“照你们这么说,你们在那天晚上并未看到活着的张明仁,只是被刘胜买通,到衙门做伪证了。”
“是、是……”周季等人赶着答道。
“让他们四个画押。”
行文书办得了吩咐,拿着录好的口供让四人画押。随后岳肃喝道:“刘胜,你私相授受,买通人证,可知是何罪名?本府问你,张明仁到底是怎么死的,若不老实交代,定叫你皮肉受苦!”
周季等人一反水,刘胜现在已是无言以对。张明仁死在他家,仵作也已验尸,是被活活打死,再狡辩也是徒劳,还要受无谓的刑法。当下也不做隐瞒,说出事情,打死张明仁的前因后果与状纸上所写基本相符。
叙述完毕,岳肃令他签字画押,再次问道:“关羽、张大、王三小、鲁小明、李进,刘胜命令你们对张明仁下手时,是谁第一个动的手?”
五人都知道,第一个动手的,估计要被重判,这个时候可不是将哥们义气的时候。张大、王三小、鲁小明、李进,纷纷把手指向关羽,齐声说道:“是他。”
“让他们画押!”
画押完毕,岳肃最后看向赵五,说道:“赵五,你还有什么话说,知情不举,县衙大堂做伪证,可知是什么罪名么?”
前面岳肃一直没提到赵五,他还以为刘胜认罪之后,大人能把他忘了。现在一听到这番话,吓得险些晕过去,带着哭腔说道:“回大人,草民本不想做伪证,只是受了刘胜的恐吓,不敢实话实说,还望大人明鉴。”
“哼!”岳肃大声喝道:“若是世人皆如你一般,胆小怕事、自私自利,那国法何存,天理如何伸张,死去的张明仁要到哪里去讨公道?”
岳肃说完,又道:“让他画押!”
一干人犯全部画押完了,岳肃当即宣判,“刘胜讹诈不遂,打死人命,收买人证,按大明律判斩监候;关羽身为刘府护院头目,带头打死刘胜,依律判斩监候;张大、王三小、鲁小明、李进系打杀刘胜之从犯,相比主犯罪减一等,判充军蓟镇;赵五知情不举,公堂之上做伪证,蒙蔽视听,有碍公允,较主犯罪减一等,判充军辽东;周季、武三、杨七、朱小宝,收受贿赂,当堂做伪证,蒙蔽视听,使好人蒙冤,判罚没所有贿银,另每人罚银二十两充公,杖八十,监禁半年,以儆效尤!”
今天童胄带回这么多人犯,当然引起铜仁城内百姓们的注意,大家纷纷跑到府衙二门看热闹,看到岳肃轻描淡写地了结一桩公案,各个拍手称快,大声喝赞。
坐在堂上下首处的知县顾敏见岳肃把这一桩自己误判的案子轻松断明,换苦主公道,不禁没有丝毫怨气和害怕,反而由衷升起一股敬重之心。暗想,朝廷怪不得派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来当铜仁知府,确是有识人之明,我不如也。
宣判完了,岳肃再次将惊堂木一敲,说道:“将犯人一概收监,退堂!”
然而,他的话刚一落定,却听堂下有一人呼道:“大人且慢退堂!我有要事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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