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泊寨,十年以前还是一处盗贼出没的山寨,并且是盐州地区山贼的总瓢把子的所在地,不过随着寨主刘偱臣被朝廷招安,当地的山贼要么被整编进入官军,要么被朝廷资遣,这座山寨先是变成了大周盐州兵马钤辖的驻地,然后又随着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的故去、新任定难军节度使李光睿上位之处的谨慎外交,柳泊寨现在已经变成了朝廷与定难军之间数处榷场之一。
如果说延州那边的顺宁寨榷场主要是供定难军所属的绥州以及横山属羌榷易,那么盐州的柳泊寨榷场就是供定难军所属的宥州羌部榷易。虽然盐州的物产不及延州及其东、南地区丰饶,但是宥州诸羌到柳泊寨是无需翻越横山的,那些贸易百货从关中经驿路运往盐州,高出的成本却未必超过了翻越横山的损耗,所以这个榷场并不比顺宁寨冷清。
当然,因为少了横山的阻隔,宥州的羌部运到柳泊寨的羊马明显比顺宁寨那边要多,可惜盐州的民户数量有限,军饷也收不了那么多羊只,长途转运更是艰难,因而也没有什么大商户到这边来收,所以这边的羊马价钱却是比顺宁寨那边贱得多了。
更何况,定难军固然因为向中原称臣而不是如同辽国那样两国南北并立,所以准许向中朝供应马匹,但是夏州李氏的自立之心数代未改,因此在输出的马匹数量以及质量方面仍然多方设限,这就更进一步限制了两个榷场的繁荣。
的确,定难军允许属下的羌部向中原卖马,但是盐州西北不远的灵州可以从凉州那边获得更多更好的马匹,于是除了环定难军沿边各州自用所需之外,其他地区用马无不是宁愿多走数百里路,都要到灵州去买——那里可是无论力大善挽的南番马、轻捷高挑的乌孙马、矮壮耐粗饲的河套马都可以买到。
好在除了驼马牛羊之类的牲畜以及毡毯毛皮之类的畜牧副产品之外,更有甘草、柴胡、苁蓉、红花、麝香、蜜蜡等横山山林以及山麓草场的特产,却是比牲畜更为大宗的贸易品,通过周人的商队一直卖到京师的是这些特产品,吸引商队带着香药、瓷漆器、姜桂、绢帛到这里来的也是这些特产品。
与渝关榷场稍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这边无论是定难军、凉州还是大周直属州县的羌戎诸部,在名义上都属于一个国家一个中央,都是大周的子民,而非像辽国那样与大周南北并立,所以州界之间就没有那么严格的警卫,赴榷场交易的羌戎受到的盘查更没有那么严厉,随身携带各式兵器的商人更是所在多有,榷场管理起来无疑更加令人头疼。
从盐州山贼的总瓢把子转职为大周军官的刘偱臣,此时已经是大周盐州兵马钤辖了,在朝中大臣多不愿意到西北任职,朔方节度使几乎掌控了灵州和盐州的军权、政权乃至财权的时候,通远军以及盐州兵马钤辖的存在无疑成为了朝廷保持对灵武地区掌控力的关键。当然,这还得庆幸灵州、盐州的粮食无法自给,必须仰赖于永兴军等地的军粮供应,而庆州刺史姚内殷兼着青白两池榷盐制置使,又分去了朔方节度使的很大一块财权。
可惜西北边地太不招文人待见了,延州的顺宁寨榷场还勉强找得到愿意就任的榷易使,而盐州的柳泊寨榷场却一直没有朝官前来上任,最终朝廷也只能暂时任命盐州兵马都监李璾兼任柳泊寨榷场的榷易使了。
这天在柳泊寨榷场发生的一件小冲突,正是起自李璾在场中的巡视。i
“兀那羌人,你所贩的这匹马是从哪里弄来的?”
李璾只是打一个商坊前匆匆走过,眼角带到的一点印象就让他蓦然停住了脚,转头一看坊中拴着的那匹马,他的心里面就越发地笃定了,于是立即声色威严地询问起商坊的主人来。
见到常年在寨中巡视的军汉驻足身前,那人脸上已经有几丝紧张之色了,这时候听到对方这么一问,当时脸色就差一点变了,眼珠转了两转,却是平静地说出一句话来:“军爷,这是野利家牧养的良驹,着小人到柳泊寨榷场来换些钱帛。”
“野利家?”李璾冷哼了一声,“野利家什么时候引入了乌孙马在无定河牧场放牧的?我主管榷易也已经有一年了,可从来不知道这一点,既没有看到过野利家去灵州买乌孙马的种马,从前也没有在这个榷场看到有乌孙马出售!”
“军爷休要冤赖人!这哪里是什么乌孙马,这可不就是牧场上最常见的河套马吗?就是马种稍微好一点,牧养得法,生得神骏一些,可还是河套马啊!”
听到李璾点出“乌孙马”的品种,那人神色骤变,额头鬓角已经开始沁出汗珠来了,不过仍然存着几分侥幸心理,在那里强自嘴硬。
李璾脸色一寒,两眼盯着马主说道:“哼还在强词夺理!”
“乌孙马,头中等大,清秀,耳朵短。颈细长,稍扬起,耆甲高,胸销窄,后肢常呈现刀状。毛色以骝毛、栗毛、黑毛为主,青毛次之。成年马高四尺有余。”
李璾指着那匹全身栗色的雄骏大马说道,然后又随着一指旁边的一群杂色马:“河套马,头大额宽,胸廓深长,身躯粗壮,腿短而坚实有力,体质粗糙结实,背毛浓密,毛色复杂。成年马高多不足四尺,只有非常雄骏者方能与乌孙马比肩。”
说完了马种对比,李璾又面带讥笑着盯着对方说道:“这么多明显的差异摆在面前,你居然也有胆不认,当朝廷的禁军是浪得虚名么?!以为朝廷的禁军没有马么?!以为朝廷的禁军没有见过乌孙马么?!”
“军爷冤枉啊!这匹马确实是小人从野利家的牧场带出来的,等到卖完了可还得把卖马所得的几贯钱或者绢帛给送回去呢,可不敢当军爷的这番指责!”
马主此时已经是汗珠滚滚了,浑不似身处十月底的西北山区,不过他的神情惊慌归惊慌,说话却还是有条有理的,吐字清晰,道理明白,竟不像是寻常的羌人。
“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
看到周围慢慢聚拢来的人群,李璾皱了皱眉头,自己是主管这个榷场的榷易使,不要说抓一个盗马贼了,就是强征几匹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要想在羌戎杂居的地区维护一方安定,光有铁腕是不行的,榷场的存在和管理方的基本信义对于收拢那些无心作乱的羌戎部落很重要。
所以尽管对眼前的这个盗马贼显得多此一举,李璾还是招呼属下去寻找并出示证据,这自然不是给盗马贼看的,对方此时明显已经知道自己要栽了,只是在力图用喊冤的方式破坏榷场的声誉而已。
这才是最令人厌恶的事情,结合灵州市易的那批马被打劫的背景,指不定这些人和事的背后暗藏着什么潜流呢。
好在自己的眼光非常准确,反应也足够迅猛,看到属下挺胸腆肚地牵着那匹马过来,李璾就知道自己做对了。
“监军,这厮果然是个盗马贼!这匹马的后腿上还有灵州官马的烙印,才两个月之前烙上去的,肯定假不了。”
果然,那个领命而出的军士兴冲冲地牵着马过来,让那匹马在人们的目光中转了好几圈,尽量使得关注这件事的围观者都能看到马匹后腿上的官印,同时按照庆幸盗马贼还不够狠辣,没有用什么凶残的法子抹去烙印——当然,这么干多半会把马折腾坏了,大有违于盗马贼的原意。
“嗯,诸位客商乡人都看好了,这匹马乃是从灵州解运东京途中遗失的官马,这人是确凿无疑的盗马贼,而且还一心诬赖夏州的野利家。我这就要将他押下去好生拷问一番,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
李璾心情一松,向着周围团团一揖,一挥手就要属下将“马主”带走,心里面还暗自抹了一把汗。这匹马可算不得“遗失的官马”,而是被明火执仗抢走的,而且被一次抢走的还不止这一匹,也就是这个消息没有扩散出去而已,否则的话朝廷的尊严又要大受打击了。
不管这些事情背后有着什么样的阴谋,眼前这人都是破解谜题的关键,将他抓回去用侦谍司的办法好生招待,应该能够有所收获。自己待罪流放到通远军,本来就承了皇帝开赦的大恩,然后又是得天子亲从楚军使的青眼,再得皇帝破格提拔,竟然以戴罪之身做到了一州的监军,并且兼理榷易使,自己可得拚力为皇帝守护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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