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军阵列中发出的那一阵雷鸣极其令人震撼,在对面的武平军之中,就连那些一贯没心没肺的蛮兵们都被震得一个愣怔,乡兵们更是被震得腿肚子都哆嗦起来了,中军的那些牙兵们也被吓得止步不前。
不过更大的震撼却还在后面。周军阵中的那一阵雷鸣声响过之后,青烟才刚刚腾起,连一眨眼的功夫都不到,武平军的阵列中就被击倒了一片,整个阵形在顷刻间变得七零八落。
连着兜鍪和头骨一起被掀掉飞起的,胳膊中段直接被砸成血沫四处飞溅的,从前胸到后背被开了一个大洞的,甚至还有被一颗铳子一穿两个的,一时之间,武平军的阵列之中种种惨状不一而足。
雷鸣过后就是一刹那的寂静,这一阵寂静非常短暂,但是确实存在过。
被击倒的那些武平军军士几乎都是后仰倒地的,有的甚至还带倒了其身后的好几个人,不过这些人倒地的杂乱声响却都没有干扰到那一刹那的寂静。
当场就死亡和昏迷的人且不去说,就是那些伤者一时间都陷入了失声状态,忘记了发出惨嚎,其他周身完好无缺的幸运儿呆呆地看着眼前突现的奇景,一时间只觉得眼前所见绝非真实。
死一样的寂静转瞬即逝,胳膊断裂却还能够侥幸站着的人开始撕心裂肺地惨嚎起来,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无法接受事实的惊恐,让他们只能维持着这种绝望的嚎叫。
重伤倒地一时却不得死的人则由他们的本能支配着,在地上肆意地翻滚惨叫,至于在翻滚的时候会碰到其他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他们却是全然没有感觉的,更加不会有任何的顾忌。
倒是那些完好无损的幸运儿们的心理状态更为悲惨,茫然无措、震惊麻木、难以置信、惊恐慌乱、陷入疯狂……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恐怖,又是如此的怪诞,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恍如出现在朗朗乾坤下的一场噩梦。
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周军的白刃攻击线却马上扑了上来。
一直到武平军的军士们在木然的状态中被周军连着刺翻了好几排人,武平军的阵型才算是活了过来,看着近在咫尺举着短矛刺过来的周军,刚刚恢复一些神志的武平军的军士们如见魔鬼。
“雷公杀人了!”
“鬼啊……”
就连一向最为悍勇的蛮兵都顶不住这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或者可以说,因为比汉人更加笃信鬼神,这些蛮兵们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在此时就成了最为胆落的一群,于是无论是乡兵还是蛮兵,甚至是朗州的牙兵,此刻都是在大喊一声之后扭头便跑。
他们喊的是什么,就连自己都不知道,那完全都是依靠着本能的操纵在狂喊;他们要往哪里跑,自己也是同样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要离这些挺着短矛追着他们刺杀的人越远越好,至于其他的,不择方向。
于是就在顷刻之间,原来列阵堵在澧水南岸正正截断官道的这支武平军,两万人转眼之间就跑了个干干净净。这是真正的四散奔逃,除了有澧水封锁的北面,周军来自的北面,任何方向都有武平军逃兵的身影,他们彻底失去了组织,没有丝毫的秩序,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地到处乱窜,只求远离这片杀场和这些给他们带来恐惧的人。
相比之下,这支武平军的最高指挥官张从富还算是不失理智。
周军的这一轮铳击和随后的白刃冲锋,让张从富刚刚生出来的雄心壮志在转瞬间就化成了泡影,这时候别说是阻击周军甚至战胜周军了,更不要妄想获得蛮兵们的支持拥戴之后有什么远大前景了,张从富他现在就想着能够保住一条命回朗州去。
张从富比武平军的一般士卒更有理智的表现是,他没有把己方阵前的这场惨剧看成是什么鬼神之作,是什么雷公杀人。
他当时在中军靠后的位置上进行指挥,身遭没有受到周军那一轮火铳齐射的打击,他当时是骑在马上的,比其他的后方士卒看得更清楚。那些后方的士卒光靠着听觉和猜想去琢磨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在那一阵震耳的雷鸣之后就是前军的惨叫和崩溃四散,可怜的后军士卒也就只能陷入狂乱的集体无意识当中,跟着望风而溃,却来不及思考判断这是为什么,而张从富不同。
张从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周军手持的短矛发出来的火光,雷鸣声和青烟也都是来自于那里,给前军造成重大伤亡的究竟是什么,他也没有看见,但是他可以确信那一定来自周军手中奇怪的短矛,是一种新式兵器的威力,而不是什么雷公鬼神。
但是对于张从富这种领兵将领来说,尚不了解无法防御抗衡的新式兵器,其实比雷公鬼神之类的更为可怕。如果现在是周军招来的雷公鬼神对武平军造成了杀伤,那么一则招雷公鬼神应该不会太容易,下一回就未必招得来,更不可能随时可以招来,二则武平军这边也可以尽快寻些巫觋僧道想办法禳一禳。可是新式兵器就不一样了,既然是兵器,那么周军显然就可以随时操作击发,而武平军在完全缺乏了解的情况下,也想不到什么办法来防御抗衡。
至少眼下的张从富是完全想不到办法的,所以他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尽快地逃回到朗州去,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和时间去琢磨与周军抗衡的办法。
于是张从富拨马转身,目标明确地打马向南狂奔,奔向从澧州回朗州的第一个歇脚处——敖山砦,在敖山砦那里,有他的副指挥使汪端率千余牙兵守着。本来是作为大军的补给基地,同时护住大军后路的一处据点,所以才让武平军衙内副指挥使汪端带着一千多牙兵驻守,现在这些牙兵却已经是除了杨师璠军和朗州以外唯一建制完整保持战力的部队了。
敖山砦的寨墙低矮薄弱,驻兵又很少,守是肯定守不住的,里面的军资储备也都可以丢弃,反正朗州的仓廪还充实得很,不会少了敖山砦的那么一点积储,关键是要抢在周军追到敖山砦之前,把其中的驻兵好生带回朗州去。
…………
蔚兴端着火铳连续刺倒了三个武平军的乡兵,只觉得这些武平军士卒如同泥塑木偶一般,全都是木呆呆的全无反应,让他根本就没有肉搏的感觉,别说去和侍卫亲军往常的拚刺操练相比了,就是比刺稻草人的感觉还要坏。
就在这时,眼前的这一团敌军突然间就活了过来,眨了眨眼睛,直愣愣地看向蔚兴他们,双目在一瞬间就瞪得溜圆,嘴巴大张着发出啊啊的音节,脸上从木然的毫无表情迅速浮出一片惊恐之色,随即轰然一声转身四散奔逃。
这些武平军士卒转身是如此的迅疾利落,逃得是如此之快,让蔚兴他们都无法追上去再刺中一两个,一时间不由得大感愕然。
王珫提着横刀正杀得性起,面前的敌军突然就这么空了,然后他抬眼就看见这些敌军在迅速地远离战场,向着东、南、西各个方向无序地逃窜。王珫当下就是一愣,这就逃了?现在应该怎么办,追击么,敌军逃得到处都是,却要往哪里追?
不过王珫的犹豫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后面的中军那边就响起了一阵号角声,显然是何继筠他们也已经看到了敌军的崩溃。在旗鼓的指挥下,原先小步前行护持在步军两翼的马军开始提速,马蹄踩得澧水之中水花四溅,马军在都指挥使柴贵和龙捷左厢第四军都指挥使杜汉徽的率领下迅速地超越已经徒涉澧水的步军,向着南方追杀了下去。
王珫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了,右手的横刀一挥,全军快速整队,然后便步向南开进,战场就留给后面的那些州郡兵来打扫了。当然,王珫还得抽空处理一下自己的左臂,那里本来已经开始麻木了,不过方才厮杀了片刻,伤口似乎又被挣裂,必须要简单包扎一下让自己坚持着指挥作战。
…………
敖山砦,位于朗州城和澧州城中间的官道上,与两座城池的距离大致相当,都是不到百里的样子。
在敖山砦西面数十里是大浮山,此山十分险峻、占地极广,跨石门、武陵、桃源三县界,向东的余脉在洞庭湖西岸的平原一带形成了一连串的丘陵,澧州通往朗州的官道正是从这片丘陵地带穿过,而敖山砦就坐落在这片丘陵区。比起北面平原上的清化镇来,据丘陵扼官道的敖山砦多少也算是一个险要。
从敖山砦再往东面去四五十里,起伏的丘陵就渐渐消失不见了,一片平原在芦苇丛的掩映下渐渐没入水中,那里就是八百里洞庭湖的西缘。
位于敖山砦西北方向不远的将军山高百余丈,周三十里,相传汉将纪信就曾经寓居于此山。将军山就紧邻着澧州到朗州的官道,俯瞰东面的清化镇,硬是将这条道路挤得往东转了一个弯。
朗州衙内副指挥使汪端正在这里等候北面的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