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审讯好,刚被押回监狱阴暗的小房间,向文看见一位长衫男子,个头与自己差不多,正站在窗口边,仰望着窗外的天空。
北方人叫大哥,兄弟,南方人叫师傅,不一样的称谓,一样的亲切。
大哥回过脸时,看到的情形,却让向文吃了一惊。
原来他脸上有几道血印,右手臂还裹着纱布,看起来是受过伤,只是一副黑边眼镜的背后,那种眼神让人感觉到,他是那种可以无所畏惧的人。
温和、善良,但充满正气,年龄大约二十四五岁。
“是,小鬼子对你很客气啊,没好好款待你?”男子看向文的眼神有点疑惑。
“抓的没凭没据,真是无赖之极!”经过半天的审问,向文十分疲倦,靠到墙边坐到地上。
“你是学生吧,怎么会到了这里?”
“鬼子滥杀无辜,强奸不成,把人家男人杀了,我看不惯,要他们道歉赔偿,就被关了进来。”
“蹂躏妇女,残害百姓,日本鬼子欠下中国人的血债太多了,对了,我姓许,你叫我许大哥吧,怎么称呼你?”
听到向文说话时,对日本鬼子的那种仇恨和藐视,他明显去了戒心,拍了拍向文的肩膀,和他并肩坐了下来。
“许大哥,你是怎么被关进来的呢?”
侧脸,看了看向文略显稚嫩的脸,许大哥笑了笑,仰起脸,闭起眼睛,象对着志文说话一样,又仿佛自言自语:
“我和你情况差不多,你是莫名其妙被抓进来,我是知道所以然而已。”许大哥说话缓慢,似乎有所保留。
“恩,我叫乔向文,在省城读书,陈家集人,爹娘给许了门亲事,国难当头,我不愿意,就跑出来准备去投八路。”
“啊,向文兄弟,热血青年啊,看来你们家也是大户人家吧?”
“什么大户?说穿了就是地主呗,陈家集土地最多的就是我们家,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家,良田万倾,长工几十,让我感到羞愧!凭啥人家辛辛苦苦一辈子,还只能帮你们家打工,没钱没地,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每个人都是爹娘生的,为什么生在不同的家庭,就那么悬殊,这公平吗?”
说着说着,向文从前心里压抑着的对家里的不满,就豆子般倒出来。
看起来是愤青,实际上却是句句实话。
是啊,虽然读的还是旧时的功课,但更多接受的却是“五四”后的新思潮、新观念,尤其是苏联十月革命后国民平等、工农当家做主的那种社会制度,在向文与老师、同学交流的过程中,早已根深蒂固地在心里扎根。
平日在省城很少回家,一大部分原因是看不惯家里的出身,对父亲剥削的行为虽说不上恨,但也绝对笑不起来。
倒是对那些给自己打工的乡亲充满了同情,每次回家都悄悄给他们的孩子带点新式小玩意,长工们在背后都暗自说着二少爷的好。
革命队伍中,有多少人都是这样,叛变了家庭,实现了阶级的穿越。呵呵。
许大哥听着向文的慷慨陈词,情不自禁地点着头,忽然,又若有所悟,紧起眉头:
“根据你的情况,没啥把柄,估计鬼子就是吓吓你,让你不和他们作对,估计很快就会放了你的,下一步向文你有何打算呢?”
听到许大哥的话,向文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
“找八路,去延安!”
一听这话,许大哥立刻朝监狱的门外看了看,手指一压嘴巴,嘘。
向文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这是啥地方啊,小鬼子的据点,这话要是给他们听到了,还了得?
不禁红了脸,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边来说”。许大哥站起身,走到距离狱门最远的墙边。
向文也马上跟着走了过去。
凭直觉,向文进来就觉得许大哥不是普通人,全身受伤,却毫无恐惧,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字字有分量,尤其是看人的眼神,让他感到温暖、坚定。
又看了看大门,许大哥斟酌了一会,说:
“参加革命,不一定非得去延安啊,需要穿过敌占区,又远,又不安全,只要你有心抗日,打鬼子,不用跑那么远的”。
向文一听这话,眼睛放亮,
“许大哥,这是真的吗?快说说看”
看了看向文充满激情和向往的神色,许大哥刚准备开口,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便欲言又止。
“许大哥,你说啊!”
“今天我有点累了,歇会儿,改天再说吧”,
显然,这话明显多了点戒心,对向文似乎还没完全有把握。
看着许大哥的眼睛,向文知道,这是一个心意坚决的人
这样的人,该说的不保留,不愿意说的,一个字也不会朝你吐。
看着这阴暗的监房,阴暗的夜幕,向文心里说不出的压抑。
哪里有抗日队伍,哪里有革命呢?
一整夜,这个念头在心里不停盘绕着心里。
其实,许大哥真名许伟长,二十六岁,是鲁南独立游击大队的教导员。
如果说,东三省的沦陷,让中华学子们如坐针毡,那么日寇铁蹄的的逼近华北,则让北大清华的许多热血青年下定了决心,投笔从戎,保家卫国。
许伟长本是清华建筑系的一名高材生,本来想用自己的笔和工具,设计建设自己的国家,没想到日寇的炮声,震碎了他的设计之梦。37年初就提前结束了学业,在老师的介绍下,赶到了山东泰安,联系参加了这里的地下党组织,成为了一名抗日的战士。
后来因为国民党正面战场节节败退,根据中共中央和山东省委的要求,就地抗日,发动群众开展敌后战斗,到193年12月31日,泰安被日军占领时,许伟长已经成为了一名经历了血与火考验的坚定的共产党员,担任了鲁南独立游击大队的教导员。
在日前的一次对莒县日军进行据点火力摸底中,由于叛徒出卖,不幸被捕。
他知道自己是不会背叛革命的信仰,不会出卖自己的队伍组织,但是,自己在侦察中获得的重要情报,怎么才能传递到队伍那边呢?
向文的热血慷慨让他感到了希望,但是在如此艰难复杂的形势下,政治工作的经验本能地提醒他,要慎重对待,决不能因此给革命造成更大的损失。
血的教训很多,谨慎一点,没错的!
瞥着向文躺着地铺上,碾转反侧睡不着,许伟长装作没看见。
向文这个小伙子有热血,有激情,看他对理想的阐述,对地主家庭的憎恨,对长工的同情,初步具备了一名朴素的共产主义者的阶级情感,如果能把他引上革命道路,一定会是一个好苗子,好战士。
但是,火候还未到,暂时还不能透底,还需要考察。
夜,何其漫长,然而,对于同处一间牢房的这两个人,心境却如此迥异。
***
在得到情报突然袭击抓获了许伟长以后,村田少佐喜出望外,第一时间向上峰作了汇报,得到了高度褒奖。
面对如火如荼层出不穷的抗日队伍,能抓住了连队一级的干部,对日军来说是少有的。
情报机关希望村田以此为突破口,从其口中掏出情报,争取对鲁南地区的抗日武装予以一次沉重的打击。
为了打压许伟长的意志,村田决定先来一场心理战。
第一天的交锋之前,村田设计了一个场面,拷打一位在不久前俘获的抗日女战士。
两名宪兵押着许伟长,要他在旁观看。
村田企图从心理上先摧垮这名共产党员。
开始审讯女青年的时候,日军不断地用鞭子抽打她年轻的脸部,顿时一道道伤痕出来了,之后用皮鞋踢她的腹部、Ru房和脸,折腾了半个小时。
竹签钉满十指,拔出来后,用更粗更长的签子继续钉,最后改用烧红的铁签扎。辣椒水搀着小米和汽油一起灌,交替往她的喉管和鼻孔里灌。
为了不让她昏迷,行刑者先是用冷水泼,后来强迫喂灌许多掺有咖啡因的水分,让她尽快恢复体力,精神亢奋。
简直是木人性啊!
许伟长闭起了眼睛。
这是一位多么坚强的战友啊!
看到这一幕,村田以为时机到了。
随即,许伟长被带到了隔壁的审讯室。
这一次,村田亲自上阵,和许伟长软硬兼施地谈大东亚共荣,谈日本军人来华的本意,谈他们对中国人的印象,左说右说,希望表明一点,日本军队来中国是为了帮助中国改变落后面貌,他们的本意不是为了战斗。
“只要许先生合作,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
对于这一点,经历战火考验的许伟长,自然心里有数,自从被突然抓获,他就没想到活着离开,他也很明白,日本人想从他口里得到什么。
“村田,既然到中国是共荣来了,怎么还到处杀人放火,南京大屠杀血流成河,三十多万人啊,这就是你们的诚意吗?你们如此毫无人性地对待一位女性,不怕报应吗?”
许伟长平静地回应,带着一丝轻蔑。
村田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急,中国有一句古话,心急吃不得热馒头。
看样子,给他看了刚才的审讯,丝毫没有效果,相反倒激起了他的愤慨。
也许,共产党不是那么好对付,主义和信念,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比任何的金钱物质都更有吸引力。
在驻扎莒县之前,参谋情报部分专门为村田一批人进行了集训,其中很多是关于如何渗透,如何审讯,如何对付抗日分子。
“许先生,看样子你对我们皇军有很多误解,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知道那些工具不适合许先生你这样有身份的人。”
村田顿了顿,向审讯室另外一侧看了眼,皮鞭,老虎凳,辣椒油,大铁锅。
“村田,我来了就没指望走出去,我倒是想和你合作,你们放下枪炮,离开这里,我想那是我们之间最好的合作吧,老百姓也会给你们烧高香。”许伟长一口调侃,看着村田笑了笑。
嘴巴真是不饶人啊,村田深深吸了口气。
“许先生,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作为天皇陛下的武士,我们自参军起,就把生命交给了天皇,你说的我怎么可能做的到呢?哈哈。”。村田强自笑颜,一边站起了身,一挥手。
两名日军把许伟长押出了审讯室。
“许先生,我不想为难你,请你也不要为难我,我们都是大学生,你是清华,我是早稻田,我们可以有很多共同语言,只要你合作,我保证你立刻获得自由”。
看着许伟长坚挺的腰背,村田再次大声地劝说,也像是在为自己打气。
声音在空旷的审讯室里回荡,回应的,是许伟长在走廊里慢慢走远的脚步声。
村田为了对付许伟长,又即将使用怎样的招数,把个人生死置于度外的许大哥,究竟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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