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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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明义的四个儿子对父亲的摆擂台各有各的看法。大儿子认为爹好笑好玩,老二持反对态度,说田明义不顾儿子们的脸靣,成了村里人的笑料。老三老四则同意父亲这样做,说爹有能耐,有信心,他们不但不感到丢脸,还为有这样敢于摆擂台的爹感到自豪,并表示坚决支持父亲守擂成功。

    田明春虽然下台了,可田金昌是他的亲侄子,从来对他都是言听计从,所以,村里实际上还处于他的掌控之中。在田明春的幕后策划下,田金昌很快与支持他的几个支委提出一个分割集体财产的方案。于是,田士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方案从极左一下跳到极右,在前后不到十天的时间内,就热热闹闹分光了所有的集体财产。

    村外几条道路两旁的近万棵大树全都标价卖给群众,几个村办工厂经过一番激烈地争夺也在村支部收取了承包费后确定了承包人,村里所有的牲口、公用房、饲养棚、大小农业机械、大小电机也全部处理到户。整个村子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固定资产,变卖成一百四十万元钞票被田明春与田金昌存入银行,几个月后除几个干部私分了三分之二外,剩下的全部买成了国库券。

    实际上,不少农村干部都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抓住时机一下富得流油的。

    分光集体财产,下一步,该分土地了。

    分田到户,这对于田士村无疑是场地震。连日来,饭前饭后,村头田间,街头巷尾,三五一群,都在议论这件事。

    每个人都处在期待、观望、猜测、评价与抱怨的情绪之中。

    要说全村对这件事最关心的人,除了田明义,就是老人田太定了。

    田太定是村里的贫困户,他与老伴住在两间草房内,房内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张破木床,床上搁着一床破棉被。老伴桂桂因病天天呆在床上。另外一间草房住着儿媳妇李秋萍与她的一对儿女。屋里除了秋萍结婚时带过来的一柜一箱,就只有一堆补了又补的破被旧衫了。厨房是一个草棚子,棚顶又低又漏。棚内土坯垒的锅灶上架着一口补了两次的破锅,只要一生火,棚内烟尘弥漫,熏得眼睛也睁不开。

    田太定三十五岁那年赶马车出事故,被压断了一条腿。老伴桂桂四十五岁那年患脑出血成了瘫子。田太定与老伴桂桂共有三女一子,三个女孩均没有活到十岁就先后夭折了。剩下儿子这株独苗,两口子娇生惯养视若掌上明珠,从来不让他下田出力干农活,十七岁那年,还托关系走后门让儿子田明军到县供销社当了一名合同工。儿子二十那年,老两口给儿子娶回了儿媳妇李秋萍。

    小两口结婚三年,生下一男一女。第四年,儿子与县城一个叫胭脂的发廊女勾搭成奸,并利用工作之便盗得六千元公款与胭脂私逃在外。

    田太定因生气导致双目失明。

    那是一九七四年三月的一天夜里,田明军潜入家里,除了给田太定要钱外,还提出一个主意:让田太定宣布他死亡。

    田太定压低嗓门大骂田明军:“不孝逆子,白披一张人皮。你要是不扔掉那个骚货,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先到公安局自首,把脏款退给公家,宽大处理后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好好跟秋萍过日子,把两个孩子养活大,把我跟你妈养老送终。这是唯一出路。”

    母亲桂桂说:“军呐,秋萍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要抛弃她,你真是没良心。你还有一对儿女,你就忍心扔下他们不管?”

    田明军不理会父母的责备,并且终于从父母的衣柜里翻出八十块钱。他笑着将钱装进口袋,又包了几件衣服往外走。母亲桂桂抱住他的一条腿,田太定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田明军一拳打倒瞎眼的父亲,一脚蹬开母亲,出门时又将拦在门口的儿子女儿推倒在地,在一片狗叫声中消失在黑暗里。

    李秋萍站在黑暗处只会哭,她没有去报案的勇气。

    田太定在门口大叫:“小军子,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坏蛋,我算是看错了人,你有种你一辈子也不要回来,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桂桂在地上爬,哭着喊着:“遭孽呀,天打雷劈呀;报应呀,上辈子干啥缺德事啦?这辈子碰上了这么一个东西呀……”

    田明军一走再无音信,每当别人问起,田太定的回答是:“死了,狗吃了,活该!”

    李秋萍的回答是:“不知道在啥地方,死不死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儿子田麦季会说:“死,爸死。”

    女儿则这样讲:“爷爷说那个坏蛋死了,狗吃了。”

    丈夫如此无情无义,叫李秋萍伤透了心。她本想离开田家改嫁,可又舍不下两个孩子,更担心自己离开后,两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没人照顾,就留了下来。征得儿媳妇的同意,田太定决定招一个干儿子进门与李秋萍过日子,共同挑起这个家的生活重担。

    田太定的招干儿子决定公布以后,虽然儿媳妇秋萍长相俊美,但由于有两个残疾老人,家境又一贫如洗,愿意上门的并不多,而仅有的三、四个愿意上门的小伙子不是田太定看不上,就是李秋萍相不中,所以,几年过去了,田太定也没有把合适的干儿子招进门。

    田明义得知田太定招干儿子决定后,心里盘算了好长时间。

    那是一个寒冬的夜晚,月黑风高,细雨飘零。

    田明义对病在床上的妻子说:“孩他妈,咱家穷,孩子又多,不好找媳妇。老太定要给秋萍招女婿,我看就把咱的孩子招过去一个吧?”

    老伴坚决不同意:“不中,咱就是有一百个儿子也不能抽出一个去当养老女婿,丢人。就是咱的孩子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把他们往坑里推。田太定家就是大坑,两个老人一对残废,穷得叮当响,咱儿子一进门就当后爹,那个叫麦季的男孩又是个脑瘫儿,咱可不能让孩子去背着大累赘过日子……”

    田明义讲自己的想法,并且主张把老大田玉江“嫁”过去,老伴执意不同意。担心老伴因生气加重病情,田明义顺从了老伴。

    两年后老伴死了,田明义担心四个儿子娶不上媳妇,又一次产生了把老大田玉江“嫁”过去的念头。问大儿子玉江是否愿意,玉江由于记着母亲的话,一口拒绝。

    老大不同意,老二也不会同意,下靣的更不用说。于是,田明义打消了送儿子上门与李秋萍成亲的念头。

    一晃又是几年,田太定仍然没有招一个干儿子进家门。

    田太定对人最常说的是这么一段话:“六二年,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呀,家里啥都吃光了,老伴饿得倒在床上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我呢,也有十多天没有吃东西,躺在炕上等死。快咽气的时候,是我那儿媳妇从别人家借来六斤小米给俺老两口熬了两碗米粥,俺老俩口才算没有饿死,才活到了现在。”

    到底这个“别人家”是谁家?无论田太定怎么问,李秋萍也不愿意说出来。这成了田太定老两口心中的一个大谜团。

    田太定今年七十六岁,家里穷得几乎是一贫如洗,眼下,秋粮还没有分,夏季分的麦子早已吃完,一家人仅靠吃红薯、野菜、南瓜、树叶度日。他只所以特别关心土地承包这件事,就是因为他这个家庭很特殊:人多,并且只有儿媳妇一人能下地干活。他担心土地分到手里儿媳妇一人种不好。

    他每天靠一根竹棍一个拐杖出门。他的耳朵特别灵敏,能很快捕捉到什么地方有人在集众议论,而他呢,也总会在探路杆的带引下,准硧地来到人群外围,一声不响地听大家伙谈对土地承包的看法。

    听到村里人的不少传言与议论,田太定打起以后过日子的小算盘。几天后,他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对瘫痪在床的老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与打算。

    “我说桂桂,要分地啦,要过不愁吃喝的日子啦,咱家这几口人,弄不好要分十多亩地呢。你别急,我知道你会说,没良心的儿子领着一个骚货跑了,养儿防老是指望不上他了,丢大人了,你我不是瞎就是瘫,孙子孙女年幼不说,孙子还是个痴呆,这么多地靠秋萍一个人怎么着也种不过来,她又是一个妇道人家。你是不是要说这些话?”

    “不说这话这会说啥?这不是明摆着吗。”桂桂咳嗽一阵拉下露出黑棉絮的破被子。

    “秋萍种不上来,咱找人帮忙不成?”

    “找人?找谁?”

    “找田明义,他家劳力多,还都是男的。”

    “你空口说白话,人家劳力再多也不能白帮咱呀,再说,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回两回的事,这是种地,一年四季,秋种夏收。人家能天天帮你?”

    “咱也不让他们白帮,咱与他们结成亲戚。”

    “结亲戚?怎么结?”

    “咱给秋萍招一个,就招田明义的儿子。”

    “你糊涂了?前几年你就想招田明义的儿子,不是没有招成吗?”

    “那个时候是田明义的老婆不愿意。现在那个女人不在了,咱正好招一个过来,不会有人说闲话。”

    “你说的也在理。可我担心田明义会不会变卦?”

    “田明义好说话。”

    “你有把握?”

    “他的大儿子怕都三十多了,打光棍打得心急火燎的,我看会愿意。当初没商量成,也是情有可原呀。”

    “现在秋萍过的也是熬活寡的日子,我天天看着也替她着急。”

    “如果田明义愿意,把老大招给咱,咱呢,一来有了男劳力,种地不发愁;二来秋萍也算有了男人,这可是一举两得呀。”

    “田明义的四个儿子,我听说老三有文化,咱招他的三儿子不中?”

    “田明义的四个儿子,老大憨,老二蛮,老三文气,老四精明,配咱秋萍都合适。对,不如这样,招哪一个咱先问问秋萍,她看上谁,咱就招谁。”

    两口子统一了认识,在吃饭时把想法告诉儿媳,秋萍笑了一阵子竟这样回答:“招谁都不合适,爹,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你不想再嫁人?”

    “不知道。”

    “你还在心里挂念那个没有良心的?”

    “没有。”

    “那你为啥不想招一个?田明义是个实靠人,四个儿子也都不赖,老大三十五,比你小八岁;老二三十三,老三今年三十,老四也有二十六岁,你说实话,看中谁啦?”

    秋萍不耐烦地说:“为啥非要招一个?你们别忘了,我是结过婚的,还有两个孩子,进门就让人家当后爹,这不公平。还有,我都四十多了,又结过扎,以后也不会生孩子啦。结婚生子,养儿防老,传宗接代,这是常理,谁会要一个既不能生又不会生孩子的女人?你们咋不替别人想想?”

    儿媳的这一番话让田太定两口子哑了腔。是呀,儿媳妇不但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又因为计划生育作了绝孕手术,不可能再为任何一个男人传宗接代,这样的女人,谁会要呢?可如果土地分下来,家里没有一个男劳力,地咋种?老太定犯了难。

    婆母听了儿媳的话鼻子一阵酸楚:“萍呀,当真你这辈子不想再嫁人啦?我看,你还年轻,你不能委屈一辈子。当初你嫁给明军结婚,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妈,事情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再说啦。我也不是不想再嫁,可眼下能嫁人吗?要养活您二位老人,还想给麦季治好病,还想盖一座新房,咱这房夏天漏雨,冬天钻风,墙裂半尺宽的缝,不能再住下去了。万一明年夏天雨大塌了呢?还有爹的眼要治,妈您也要吃药,有这么多事情要办,我怎么能想再嫁人的事?”

    儿媳一席话说得老两口泣不成声:为过去做错的事后悔,更为儿媳的一番孝心所感动……

    考虑一阵子,田太定问:“要是田明义愿意跟咱结亲呢?”

    “不会的。这一吵闹分地到户,田明义雄心大着呢,他打算几年内靠种地盖房娶几房媳妇呢,人家既娶得起就会娶大姑娘,才不会让几个儿子娶我这个拖家带口又不会生孩子的‘二婚’呢。”李秋萍说。

    “萍呀,你爹担心你一个人种不好地,想给你找个依靠呀。不找,地分下来,你一个人行吗?”婆母问。

    李秋萍叹息一声说:“总会有办法的,你们就少操点心吧。”说到这里,起身将长长的马尾辫甩到背后,利索地收拾起碗筷,一手拖起傻儿子,一手抱着已经熟睡的女儿去自己的住房里了。

    田太定听着儿媳离去的声响说:“这些年,她一直支撑着这个家,又出工挣工分又料理家务活,真不容易。咱俩是废人,麦季有那样的病,明军又那样对待她,她都挺住了,从没有看见她在咱两个面前抱怨过。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坚强,没想到哇。”

    “可眼前这道坎咋过呢?几亩地分给咱,秋萍一个人种不了啊。”

    “我还想出一个办法。”田太定轻声告诉老伴,桂桂听了直点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