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金莉妍和唐天宝都是摇摇头。
“艺萍有一次带我去看,后来有一次在她生病的时候,她仍要我陪她去视察她的工作环境。唐依秀陪我们一起去,她和艺萍自然而然走得很近。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多得数不清,年纪,心情,理想还有追求。”
“我们去了一个医学中心,四面水泥墙,一片铁皮屋顶,一千个人在门口等着进去。”一时之间,在徐徐的讲述中,汪涵双竟忘记自己身处何地。
“贫穷到了那种程度,本身就是值得研究的一门学问,一个下午的时间无法全部弄懂。尽管如此,从那次起,每次我走在史坦利街时都难免……”汪涵双再度中断,“难免在脑海中浮现其他影像。”
在历经伍内罗毕大使馆官员头闪躲的回答方式后,汪涵双现在所说的话如同真正的福音一般如雷贯耳。
“这个最大的弊案,甚至是最大的罪恶,成为了她的为之奋斗的理念。当然,她是个善良而正直的人,她要做的是揭露整件事,将那些恶人绳之于法。曾有一段时间,艺萍不断和一些人接触,整天都在整理着资料。”
“用计算机吗?”
汪涵双这时起了警觉,压抑下自己的情绪。缓缓说道:“有时是纸笔。有时是计算机,有时用的是电话,打电话的时候极为警觉。唐依秀一有时间,她就把对方找到家里来。”
“你当时看了不会奇怪吗?”唐天宝冷笑,他这时没经过三思,重拾作威作福的语调,“你妻子整天都在外头转,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
“外交官夫人的生活很单调,这让天性活泼的艺萍情绪低落。如果她需要一个自由的私人空间,以我个人来说。我就会给她足够的空间,不去深究她的私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汪涵双反问着唐天宝。
“她口中天大的罪恶,你一点也不清楚吗?”金莉妍继续问。不愿因此就被说服,“内容是什么,受害人是谁,首脑人物是谁,你都不知道?她一点也不让你知道,你妻子宁愿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同一阵线,而你却孤零零一个人。”
“根据妻子的意愿,我有必要对这些事保持距离。”汪涵双以固执的口吻肯定。
“那样的日子你们怎么过得下去,我真的不明白,你这也算是一个好丈夫吗?对你的妻子一无所知到这种地步。”金莉妍坚持。她放下笔记簿,张开双手。
“正如你所说,这日子结束了。”贾斯丁很简单地提醒她,“我妻子死了。”
审讯到此处,唐天宝和金莉妍本以为露骨的告白已经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不好意思或是尴尬的气氛,甚至会出现改变说法的现象。
不过汪涵双才刚开始而已。他猛然挺直身体,有如猎人举高猎物一样。他双手落在大腿边,在没有接到命令前不再移动,声音恢复了原有的浑厚。有股来自体内深处的力量将他的声音推至表面。
“艺萍做事很直率,或者说是很莽撞。”汪涵双以光荣的口气宣布,再度将准备好的讲稿念出来。这个说法,他已经连续对自己练习了几个小时。
“我从一开始就喜欢她这一点,她很急着要马上生小孩。她非得尽快弥补父母亲过世的缺憾不可!为什么要等到结婚?我不允许,当时应该同意才对。”
汪涵双话语中断。不过没有人打断他的思绪。
“我们结婚之后她变了,可惜并不是变好,在面对这些非洲孤儿的时候,艺萍越来越把她自己当做母亲看。表面上,她还是有说有笑,不过内心里,她逐渐形成一种深深的责任感,这使得她的救济工作产生了新意义。”
“有人告诉我,那样的转变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以前对她重要的东西,如今变成是终身事业,简直成了自己的命运。她在白天照顾病人和快死的人,然后赶回市区参加无聊的外交晚宴。”
“结婚之后,非常想要成妈妈的她,在这里的孤儿们身上找到了母性的光辉。为小宝宝创造更好世界的决心就更加坚定,是为了所有的儿童。到了那个阶段,她已经看上一间非洲医院。”
“怎么说?”金莉妍喃喃说,她听得有些入迷。
“艺萍将观察到的痛苦与感受到的痛苦分得很清楚,观察到的痛苦是新闻工作者的痛苦,是外交人员的痛苦,是电视上的痛苦,关掉没人性的电视机后立刻结束。”
“以她的理论来说,旁观痛苦却束手无策的人,没有比加害别人好到哪里去。这些人全是不善良的善心人士。”
“而她却想去帮忙。”金莉妍似是发问,又似在回答。
“所以才决定要住进那家非洲医院,在她表现最极端的时候,她还提过要到基贝拉的贫民窟去照看那里的孩子。幸好我和唐依秀两人苦劝她,让她恢复理智,而且那个时候,我从唐依秀与艺萍的对话中得知了一个男人的存在,不过当时并不知道那人是苗辉祥。”
唐天宝抓住这个机会,好像这个意思先前没有被强调过十几次似的,“有点难了解你的用处何在嘛。你有点像是备用人选,高高坐在云端里,忍受着外交的痛苦,负责高级委员会的工作。”
然而,汪涵双的忍耐似乎是无限度的,有些时候,他根本是因为天生教养太好而不去争吵。
“以她的说法来说。她不受任何国家任务的羁绊。”汪涵双如此强调。语调最后往下降,有羞愧的味道,“她捏造一些似是而非的论调好让我安心。她坚持这世界需要我们两人:由我负责在体制内推动,由她在体制外、在实务界拉动。”
“‘我这个人相信道德国家有存在的必要。’这是她常说的话,‘如果你们不尽责任,我们其他人又有什么希望?’这是一种诡辩,这一点我和她两人都知道。”
“这个体制并不需要我的工作,我也不需要。这样又有什么意义?我写的报告没人看,我建议采取的行动没人管,大使馆的工作本来就是什么都不做。除非华夏联邦的理由遭到损害。”
“她是不是曾经害怕过?”金莉妍问,她放轻声音,以免破坏了此时谈话的气氛。
汪涵双回忆了一下,然后允许自己在回想往事时微微一笑。“她曾经对国内来的专员吹嘘说,恐惧是她惟一不知如何定义的脏话。当然,对方听了很不高兴。”
金莉妍也微笑起来,但为时不长,“另外,决定在非洲医院照顾小孩这件事,”她眼睛看着笔记簿问,“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决定的?可以告诉我们吗?”
“艺萍在生前,会定期去探望一个北部贫民村的女人。名字是艾莫拉,姓什么不知道。艾莫拉生了某种怪病。一直接受特殊治疗。凑巧的是,她们竟然在乌护鲁的一间病房中认识了,艺萍因此跟她成了好朋友。”
唐天宝个金莉妍有没有听出汪涵双在语气里加上警觉的音符,而汪涵双自己却听出来了。
“知道她生什么病吗?”两人同时发问,提问已经成了警察的职业病。
“我只是大概知道这件事而已,她生了病,而且性命可能不保。”汪涵双耸耸肩,表示知道得不多。
“她是不是得了艾滋病?”
“她的病和艾滋有没有关系,我不清楚。我的印象是,医院对她关心的程度不大一样。”
“那样做很不寻常。对不对?一个从贫民窟来的女人怎么会进医院生小孩?”
“她当时接受住院观察。”
“谁在观察她?”
这是汪涵双第二次自我约束,睁眼说瞎话是外交官唯一擅长的事,但这些话并非谎言,“我猜大概是某个医疗诊所,在她的村子。在低收入区。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的印象很模糊。有很多事情我设法不去知道,多到连我自己也吃惊。”
“结果艾莫拉死了,对不对?”
“她死的那天晚上,是艺萍呆在那家医院的最后一天。”汪涵双做着回答,他心怀感激地松懈下来,以替他们重建当时的情景。
“那晚,凌晨四点,艺萍打电话给我。她的病房里没有电话,所以她去找院方借用电话。她很痛苦,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歇斯底里。艾莫拉失踪了,艾莫拉的婴儿也是。她醒过来发现艾莫拉的床铺没人,小孩的婴儿床也不见了。”
“我开车到乌护鲁医院,唐依秀也同时赶到。不论我们怎么哄艺萍,她就是无法控制情绪。感觉好像她在几天之内失去了一个亲人,我们三个人一直劝她该回家休养。艾莫拉死了,婴儿也被带走,她也没有必要在那里待下去了。”
“你们没有看见艾莫拉的遗体吗?”金莉妍问着,唐天宝则是一言不发。
“艺萍要求院方让她看,不过院方说不太适合。艾莫拉已经死了,婴儿也被她弟弟带回村子。从院方的角度来看,事情到此就画上句点。医院不喜欢在死亡上大做章。”汪涵双接着说,至于更详细的原因,他没有说。
“以你的身份,也没有机会看到遗体吗?”金莉妍似乎不太相信。
“我到得太晚,遗体已经送到停尸间,找不到了。”汪涵双说着。
金莉妍眼睛张得很大,惊讶之情并不是装出来的,而在贾斯丁另一边,罗布则很快靠向前去,抓住录音机,确定透明盖子底下的转轮正在滚动。
“找不到了?遗体怎么会找不到!”罗布惊叫。
“正好相反。我相信在内罗毕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汪涵双却一点也不惊奇。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死亡证明呢?”唐天宝问着。
“我只能告诉你们我从唐依秀和我妻子艺萍那里得知的信息,死亡证明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也没有人提到。”
“也没有验尸吗?”又换金莉妍上场。
“就我所知是没有。”
“艾莫拉在医院时有没有人去探望?”
汪涵双想了一下,不过显然想不出理由不回答,“她的弟弟常去,他如果不是在帮姐姐赶苍蝇,就是睡在病床边的地板上。唐依秀如果来看艺萍的话,也会刻意过去陪艾莫拉。”
“还有其他人吗?”
“一个华人男医生,好像吧,我不太确定。”
“不确定他是华人吗?”
“不确定是不是医生。男性华人,典型的亚洲男人气质,身穿白大褂,挂了一副听诊器。”
“单独一个人吗?”
汪涵双的矜持再度出现。如同阴影般逐渐罩住他的声音,“有一群学生跟着他过来。我猜那些人是学生,他们都很年轻,他们都身穿白大褂。”
他本来可以补充说明,他们的大衣口袋上都绣着三根竹子,那是青竹医药集团的标志,不过汪涵双决定还是不说比较好。
“为什么你认为是学生?你妻子说他们是学生吗?”
“没有。”
“是唐依秀说的吗?”
“就我所听到的,唐依秀并没有发表对他们的看法,纯粹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他们都很年轻。而且像是实习生的模样。”
“带头的人呢?他们的医生,如果他的身份真的是医生的话,唐依秀有没有说关于他的什么事?”
“没有对我说什么,如果唐依秀有事情想说的话,她会对那人说,就是那个挂着听诊器的人。”
“你在场的时候?”唐天宝还在问。
“不在我听力范围内。”或者是,几乎不在听力范围内,关于这些事,汪涵双始终有着保留。
唐天宝和金莉妍一样,伸长脖子向前。想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能描述吗。”
汪涵双已经在描述了,在短暂的交流期间,他已经决定暂时加入了对方的阵营,不过他口气中的矜持尚未解除。
疲累的眼睛四周写满了提防与谨慎。汪涵双接着说道:“唐依秀把那人拉到一边去,抓住他的手臂。就是挂着听诊器的那个人。他们交谈的模样就和两个医生之间交谈一样,声音压得很低,站得很开。”
“讲中吗?”
“应该是。”
“描述他一下,那个挂着听诊器的人。”唐天宝以命令的语气说着,他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是身为警察的习惯。
“他虎背熊腰,体型很大,富态,不修边幅。我记得他穿的是鹿皮鞋。我记得当时在想,这个破旧医院的穷医生竟然穿鹿皮鞋,真奇怪。我不知道原因,不过对鞋子一直印象深刻。他的大衣脏脏的,被什么东西弄脏的不清楚。”
“鹿皮鞋、脏大衣、红脸庞,像是演艺圈的人。要不是身穿白大褂,我可能会认为是明星经纪人。”汪涵双这时心想,还有三根竹子的标志,虽然有点脏,却清晰可见,就绣在口袋上,和机场海报上的护士一样。
“那个医生好像感到羞愧似的。”汪涵双接着说,连自己也吓到了。
“羞愧什么?”
“应该是他自己竟然出现在那里,以及他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何以见得?”唐天宝不解的问。
“他不愿正眼看我的妻子,也不愿意正眼看我和唐依秀两人,他的眼睛都会看其他什么地方,就是不会看着我们。”
人在心虚的时候,眼神会下意识的飘离,不敢正视他人的目光。
“留胡子吗?小胡子?”
“没留胡子,他没有,目测至少有一天没刮了。脸上有点金黄的色泽,艺萍一直反复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就是不肯说。”
唐天宝再度猛然插嘴进来,“两人的对话表面上看来怎样?”他逼问,“像是在吵架吗?还是态度和善?他们是要请对方吃午饭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汪涵双再次警觉起来,强调自己我什么都没听见,仅仅只是看到而已,“唐依秀好像是在抗议和责备。而那个医生在否认,我的印象是这样。”
汪涵双停下来给自己时间斟酌说法,现在他觉得谁都信不过了,妻子此前曾告诫过汪涵双,除了唐依秀之外谁都别相信。还要汪涵双一定要答应她,而汪涵双当时虽然疑惑,可还是答应了下来。
“我的印象是,他们之间出现分歧,那不是第一次了。我看到的部分,是延续下来的争论。至少我后来有这种想法。我看到的是两个仇人之间重新开火的样子。”汪涵双如此解释着,但是就是不提争吵的内容。
“照你这么说,你经常想起那个场面喽。”
“对,我是想过,”汪涵双的这个回答得含糊,“我另一个印象是,那个医生的母语不是中,虽然他长着中国人的脸。”
“你刚才所说的,有没有跟你妻子讨论过?”
“那人走了以后,唐依秀回到艺萍床边帮她量脉搏,凑在她耳边讲话。”
“你又没听到了?”唐天宝的语气似有嘲讽之意,好几次了,他都试图激怒汪涵双,让“犯人”情绪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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