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土改复查的风声更紧了。王三偷着来劝王老太太:
“嫂子,让瑞庭躲躲吧,咱这里就要复查啦!听祥头说,西边的复查是‘流血斗争’,石头砸、大镐刨、乱棍打、活埋、浇上洋油烧、酷刑拷打……,唉,人死多啦!”
也许是黄家村离家远?瑞庭一直没有回家。王老太太和秦氏提心吊胆,心急如焚。
“妈,你看庄里又总开会了,这复查可能就要来了。”秦氏忧心忡忡地对王老太太说,“你儿子不听劝,我也没法。我看咱让国有和国儒到平坊店他三姑奶家躲躲吧。咱总得给老王家留条根呀!他爹离家远,咱就别和他爹商量啦!”
王老太太大孙子国有,8岁,上小学一年级;二孙子国儒,6岁,还没有上学;三孙子国俊,4岁,因跑反(躲避日本讨伐队)生病成了聋哑人;小孙子国仲,不满1岁,正吃奶。
“孩子这么小,从来没离开过家呀!”王老太太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哽咽着,“我乖孙子,让我咋舍得呀!”
国有、国儒都是不满一岁就由奶奶带了,夜里奶奶搂着睡,吃饭奶奶一口一口的喂,拉屎溺尿奶奶给打扫。日本鬼子的讨伐队那么凶,也没能把祖孙分开,都是跑就一起跑,藏就一起藏。现在,祖孙能一起躲吗?不能!能一起藏吗?不能!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呀,不舍得又能如何呢?这复查要‘流血斗争’,要斩草除根,怎么也得给老王家留条根呀!婆媳俩哭起来,国珍也哭。怕人听见,不敢大声哭。
国儒从外面回来了,高兴地喊着:“奶奶,奶奶!看我捉住一只螳螂!”还说:“明天我还要和河头捉青大愣(一种蚂蚱)去!”
国有放学回来了,高兴地说:“奶奶,奶奶!我算术又考了100分!”又说:“明天我们还要学唱歌。”
哑巴见了两个哥哥,就高兴地比划着“呀呀啊啊”地跑到哥哥的跟前让哥哥抱。
这天晚饭,奶奶特意给孙子们包了一顿鸡蛋角瓜馅饺子。孙子们狼吞虎咽地吃着,高兴地嚷着“好香!”、“好香!”国有还不断地说:“奶,你也吃!”“妈,你也吃!”“大姐,你也吃!”
看着孩子们无忧无虑、欢欢喜喜的样子,王老太太、秦氏和国珍都强装笑容,把眼泪咽进肚里。
夜幕降临,孩子们都睡了,国珍也躺下了。王老太太和秦氏守着如豆的油灯呆呆地看着孩子们,谁都没有睡意。她们不敢说话,近些日子的夜里,房上经常有响动。她们意识到,有人在监视她们。
孩子均匀地呼吸着,表情是那样的平静。看,国儒笑了,在做着什么好梦?是捉住了蚂蚱,还是看见了美丽的小鸟?国有小嘴吧哒了几下,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是在梦里吃着奶奶给煎的鸡蛋吧?可怜的孩子,他们哪里知道,明天,就在明天早晨,他们就要离开生养他们的老屋,离开疼爱他们的奶奶、妈妈和姐姐,离开依恋他们的小弟弟们,远走他乡避难去了。孩子是奶奶的命根子,是妈妈的心头肉,他们一直依偎在奶奶妈妈的身边,从没有离开过一步。而明天,就在明天早晨,就要硬生生地分离了。这一去,谁知道何年何月在何种情况下再骨**聚呢?王老太太婆媳俩心如刀绞,双泪交流。
油灯碗里的油尽了,灯慢慢地熄灭了,屋里陷入了沉沉的黑暗。王老太太习惯地抚摸着两个孙子。孙子的小胳膊小腿都是肌肉圪塔,身子像凉虫子似的,健美、壮实,一点毛病都没有。她每天晚上都要这样摸着孙子,心里充满着喜悦和希望。而今夜,也许是她最后一次爱抚她的心肝宝贝了。她用劲捂住嘴,唯恐哭声喷发出来。
夜深了,没有月亮和星星,屋外也是无边的沉沉的黑暗。王老太太困倦起来,她和秦氏都和衣躺下。朦胧中,她突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恶鬼从门缝里钻进屋来,伸出巨爪就抓她的孙子,她大喊一声:“打鬼!”就一头向恶鬼撞去。
“妈呀!妈!你咋的啦?”秦氏推着婆母。
王老太太浑然惊觉,原来是南柯一梦。这时,公鸡的啼鸣由远而近,王老太太的大芦花公鸡也啼叫起来。窗户纸慢慢变白,在朦胧的晨光中,她看见孙子们还在甜甜地熟睡着。
王老太太轻轻地把两个大孙子唤醒,帮他们穿好了衣服。然后,含着泪摩挲着孙子的头,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小声地对孙子说:
“咱庄快要搞复查了,你们哥儿俩去你三姑奶家躲躲吧,乘着早上街上人少你俩现在就走,等搞完复查再把你俩接回来。”
“我不去!我想奶奶!想妈妈!我想家!”小哥儿俩犹如听到晴天霹雷,大哭起来,“我不去!我想姐姐!想弟弟!”
“快住声!别让外人听见!”奶奶急忙捂住孙子的嘴,严肃地小声喝道,“听奶奶的话,快吃点饭!吃完快走!”
小哥儿俩从未见过奶奶这样严肃的表情,也没有听到过奶奶这样严肃的声音。在他们眼里,奶奶是世界上最勇敢、最有办法、最有本领的人,是他俩最强有力的“保护神”。奶奶无时不在,无所不能,有了奶奶强有力的保护,就没有能够让他们害怕的事情。而现在,奶奶居然没有能力和办法保护他们了。小哥儿俩预感到大祸就要临头,吓得立刻止住了哭声,不敢撒娇,只是流着泪“嗯”、“嗯”地答应着。他俩好像突然间从一个娇纵任性的孩子变成了懂事的大人。
“别想家,要听姑爷和姑奶的话。记住:没有家人来叫,你们千万别回家!”奶奶和妈妈流着泪嘱咐着。
“嗯。”小哥俩哭着点头。
“你是大哥,要照顾好弟弟。”奶奶和妈妈嘱咐老大。
“嗯。”国有抽噎着点头。
“别想家,要听大哥的话。”奶奶和妈妈又嘱咐国儒。国儒一头扑进奶奶的怀里,呜呜地哭。奶奶、妈妈和大姐也哭。
吃了大姐给热的饺子,奶奶和妈妈又给小哥俩里外套了三层衣服,背上了书包。然后,奶奶拉住了两个孙子定定地端详着,又猛然把两个孙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失声痛哭。全家人抱在一起哭。奶奶突然止住泪,把孙子推开,果断地说:“快走吧!记住:没有家人叫你们,你们可千万别回家!”小哥俩又亲了亲两个小弟弟。国儒还想带上他养的小黄雀。妈妈一把夺下了鸟笼,跺脚催促:“快走吧!”
小哥儿俩流着泪疾步走出了家门。
天阴得像铅一样沉。国有拉着国儒钻进了胡同,低着头疾步走着,犹如两只出洞的小鼠,惴惴的,恐怕遇到了人。快走出胡同时,上坡一个挑水的人迎面走过来,看了他俩一眼。他俩的心立刻悬了起来,没有敢看挑水的人是谁,低着头只顾走。待走出了庄,哥儿俩才松了口气。
平房店在王庄的东北面,距王庄三里地,属于抚宁县。一路上,国儒呜呜地哭着,不断地问:“哥,咱啥时候才能回家呀?”小哥儿俩下了土坡,平房店就在眼前,国儒突然蹲下,不肯走了。他向王庄方向望去,那道土坡挡住了视线,再也看不见家啦!只见到一棵老杜梨树屹立在一片高粱地上面。
“哥,我想奶奶!想妈妈!我要家去!”国儒号啕大哭。
“家,不能回去啦!”国有抱住弟弟,也号啕大哭起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