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张鹤根本就没有任何主意。
他本是两榜进士出身,从六岁发蒙起,整日子曰诗云圣人之言,一口气读到三十来岁。中进士之后,又在翰林院观政,后又调任兵部主事。在时人看来,这样的资历足够让人羡慕嫉妒恨。只要他熬上几十年,就算做到封疆大吏也不是没有可能。
朝中二品以上高官,谁不是沿着这条路走下来的。
可是,正因为年轻时一心读书科举,做官之后又常年呆在中央机关,对于地方事务,乡舆民情却是一窍不通,更别说这种带兵打仗这种事情。
因此,一听到鞑靼军主力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领兵的还是鞑靼太师,沙场老将阿鲁台时,张鹤第一反应是害怕。然后就是一阵茫然。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决断,他却没有了主张。
张鹤是这支军队监军,没有他的点头,不管是战是走都没有可能。
可是,要做出这个决定怎么这么艰难啊!
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些后悔来山西前线了。早如此,还不如继续呆在京城里熬资格。
“究竟打不打呀?”叶天禹大声对他怒吼,眼眶里满是绿油油的光芒:“张大人,敌人长途夜袭,不管是人是马都已经疲劳。如此若给我一队百人精骑,直接杀到阿鲁台中军,定可砍了他的脑袋。”
张鹤讷讷道:“再议议,再议议。”
“议,还议个屁啊!”叶天禹连声怒喝,“打仗的事情我最清楚了,敌人放出这么多探马,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到他们眼中,现在不打,难不成还等鞑靼人养足了马力来杀我们不成?”
他捏着拳头朝前走来,张鹤突然有些心虚,忍不住退了一步。
看到张大人被叶天禹连声怒喝,旁边的金生大怒,指着叶天禹喝道:“叶将军,你的品级虽然高过张大人,可张大人乃是运输营的监军,拥有最后决定权,请你自重!”
叶天禹被金生顶撞,气得暴跳如雷:“自重,自重个屁,战事瞬息万变,不管怎么样,都得早点决定。哪里有这样磨蹭的?”
段生冷笑着插嘴:“张大人这不是在考虑做何决断吗?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不是拍一拍脑袋那么简单。”
“那你这个书生说说该怎么办?”叶天禹继续大叫。
“书生又怎么样,书生就不能指挥打仗了?”段生不服气,一翻白眼:“沙场厮杀固然是你们武人的事情,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却不能靠你们这些蛮夫。我军只有一百多可用之兵,敌人有五千之众,叶将军你带着这一百人进攻,那不是送死吗?依我看来,我军应该趁敌人还没进攻这个机会拔营启程朝怀来进发。”
“哈哈,你原来是想逃跑啊!”叶天禹大声冷笑:“懦弱,我叶天禹打了一辈子仗,还从来没逃跑过!”
段生被他呛得满面通红,金生见同伴吃憋,反驳道:“叶将军,你虽然是老将,却不懂得大局。如今我军的任务是护送伤病士卒回京,又不是作战。若依你的意思冒进,把队伍折腾光了,朝廷怪罪下来,你吃罪得起吗?”
段生见金生替自己出头,来了精神:“叶将军,究竟是战是走,还得由张大人来决定。”
叶天禹:“遇敌不战,这也是重罪,将来朝廷若追究下来,谁负责?”
段生冷笑:“陛下的旨意是让张大人和叶将军护送伤病和破损器械回京。”
金生:“张大人,你来决断吧。张大人……”
没有任何回答,众人抬头看去,张鹤单手扶在牛车上,竟然将眼睛闭上了。
“张……大人,大人,你快做决断啊!”
“张大人!”
无论众人怎么喊,张鹤还是闭目不语。
他心中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团乱麻,正如三人所说的那样。若战,如果失利,毕竟是杀头重罪;若走,遇敌不战,将来若有人追查起来,也是一个大麻烦,自己这辈子的前程就毁了。
这个决定为什么就这么难下呢?
这一刻,张鹤连死的心都有。
见张鹤不表态,三人又开始争执起来。
“叶将军,咱们且不说战还是走究竟哪个选择会被朝廷追究了。就兵法上来说,你出击就是取死之道。”
叶天禹气得大叫:“你们懂什么兵法,以前带过兵吗?”
“怎么就不懂了,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交和而舍,莫难于军争。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不知道叶将军读过几本兵法?”
“你……你们……”
“对,叶将军只怕连孙子都没读过。孙子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贲温,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
两个儒生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叶天禹面前背起书来。偏偏叶天禹老粗一个,字都认不了几个,更别说读兵法了,直急得直跳脚:“孙子,我还老子呢?你们两个就欺负我没读过书吧,你们再能说,说得过我家周先生吗?老子不管你们怎么鬼扯,先听听周先生意见再说。”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周行德身上。
周行德听到众人闹成这样,心中本自好笑。他来参加军议时本就抱着一个看热闹的心思,脑子里却飞快转动,想找机会溜号,自然是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听到叶天禹将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他心中意外的同时也大感郁闷。
可既然叶天禹问起,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苦笑:“叶将军,张大人,不管是战是走,现在恐怕都不是最好的选择,都是死路。”
段生冷笑:“怎么就是死路一条,你懂什么,这里也是你说话的地方?”他和金生对周行德来参加军议异常不满,他们身为张鹤的幕僚,加上张大人又是个不管事的。军中大小事务皆由他们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得到周行德来指手画脚?
叶天禹横了段生一眼:“周先生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们两个腐儒都给我住口。”
“哦!”张鹤睁开了眼睛,看了周行德一眼:“周大人若真有良策,还请指教。”
我他妈的没什么话可讲,明明是你张鹤不肯承担责任在那里装聋子。周行德恨不得给自己一记耳光,眼前的形势明摆着是明军全军覆灭的结局,不管自己出什么主意,都得把自己扯进去,哪里还有机会逃跑?
不管了,先对付过这一阵再说。
周行德只得无奈地回答道:“如果进攻,以叶将军的勇武,或许能杀了鞑靼太师阿什么台,扭转这个局面。可是,叶将军想过没有,乱军之中,也是夜里,怎么才能找到那个什么太师,反将我军可用之兵全部赔了进去。”
叶天禹一呆,抓了抓脑袋:“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出?”
张鹤点点头:“说下去。”
周行德:“走,只怕也不成,这里地势开阔。我军携带了大量伤病员,根本走不快。敌人全是骑兵,若追上来,就是一场大屠杀。”
张鹤一呆,失惊:“对对对,不能走。不战不走,那么只有守了,可是,该怎么防守呢?”
周行德对这个张大人大为鄙夷,你是监军,我不过是一个客人,你问我做毛?
叶天禹继续狂抓脑袋:“我打了这么多年仗,一向是我去找别人麻烦,什么时候防守过。周先生,你可有办法。”
周行德一摊手:“不管是走是战还是守,我们这支车队拉成一字长蛇也不是办法,总得要集中在一起,人多力量大呀!”他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小山岗,说:“敌人深入我境,必然不能持久。我们何不在上面扎营,只要挺两天,我明军主力一到。鞑靼人自然就退了。”
张鹤眼睛一亮,以手拍着车辕:“对,我们守。马上派快马去万全禀告万岁爷,说我军遭遇敌军主力,请求援兵。”如此一来,如果明军败了,那是主力作战不利,跟运输营没有任何关系。若是赢了,则是他张大人用计拖住鞑靼主力的功劳。无论如何,对他张大人都是有百利而不一害。
想到这里,张鹤心中一动:这个周行德果然是个人物,这种推卸责任的点子都想得出来此人脑子倒也灵光,是个适合在官场打滚的。官场中人,自然是有好处想方设法都要上,遇到需要担待的时候,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叶天禹倒请了个好幕僚,不像金、段二人,一无是处,废物两个。
一想到这二人,张鹤心中就来气。他虽然不会带兵,不懂战略,可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对人心的把握却是异常敏锐。金、段二人之所以建议撤退,就算在撤退途中碰到敌袭。他们二人自可骑马逃走,将来也不会被朝廷问罪。可怜我张鹤却无处可逃,免不了要去诏狱里走一遭。我的死活,这两个废物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当初刘年兄将他们推荐到我幕中时,本看到大家都是士林一脉,再说军中日常事务也需人打理,张鹤对这两个幕僚也算是尽心尽责。可惜遇到大事,这二人却只顾自己逃命,可曾想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似乎是为了证实自己个猜测,张鹤又道:“好,就防守吧。我们先到山冈上扎营,再派人去万全求援。谁去?”
周行德闻言大喜,妈的,这不就是个逃命的好机会吗?
他正要主动请缨,金、段二人却先他一步喊道:“大人,让我们去吧。此去万全,山长水远,危难重重。可为了我运输营的生死存亡,我等只能鞠躬尽瘁,万死不辞了!”
“啊,这两个狡猾的家伙,竟然比我还快,有前途!”周行德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