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前,他还住在大靖国平西大将军府的日子。某一年的某一天,记不太清楚是他四岁还是五岁的那年,家里来了一个怪人,把自己装在黑色衣套里的中年男子,苏春池记得那个人似乎和自己父亲苏平西交情很好。
有人告诉他,那个男人叫影子,那时候他不觉得这个名字很新奇,那是个喜欢沉默的人,苏春池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
有一天,男人回来了,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整座宅子被惊动了起来。苏春池偷偷的和哥哥趴在窗户上,看到了那个小顾念,被男人带回来的小姑娘。
苏春池第一次见到她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双妖异的蓝瞳,怯怯的望着他,天真烂漫不像现在这般冷漠。
第二天男人离开了,小女孩便流了下来。
苏春池终于有了玩伴,他喜欢抓着她红色的秀发逗她玩,是的,那时候她的发色是红色的,像一团烈火像一轮红日。
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有着一种年少时的孤单和惶恐,他们很合得来,每次看到她生气时吸着小鼻子一副要哭的样子,苏春池心中就很开心。
他们一起跟随着苏平西习武,他自幼身子虚弱,总是完不成父亲交代的训练任务,于是经常被罚站马步,于是她便负责偷偷给他送吃的送喝的,陪着他,那时候他们还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和彼此在一起就很感觉很开心。
她习武天赋极强,没多久就把他远远超越了,他感觉他们之间越来越疏远了,便有意识的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直到有一天,那个叫影子的男人又来了。
影子来的那天晚上,小女孩偷偷的跑到他的房间,两个人坐在门开上,依旧冷战着。
女孩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笨蛋!
第二天他们便离开了,影子和蓝瞳小女孩。苏春池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
女孩没有名字,小时候苏春池喜欢叫她:红丫头,因为她有一头红色的长发。
这便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的故事,一个关于青春懵懂却单纯天真的故事。一个似懂非懂或是友谊或是一种模糊好感的故事。
苏春池心里有些恨红丫头,因为她连招呼都不打便离开了,因为她走之前最后一句话是:笨蛋。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红丫头并没有在他的期盼中回来。他渐渐长大,时间渐渐拉长,红丫头也渐渐模糊了,只是他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影子,叫红丫头的红发蓝瞳的女孩。
以前的记忆很模糊了,如果不是刚刚他们四目对视时的片刻,那种模糊的熟悉感,苏春池也许真的记不起来了。
上一次在东坊的民巷巷口,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苏春池心中只是微微诧异,因为长着一双蓝瞳的人太少了,心中感觉有些新奇。
在他的记忆中红丫头不止长着一双蓝瞳还长着一头红发。
那时候他没有想起会是她,直到今天那封存在心底的记忆忽然涌起,那股身不由己的喜悦和伤感让苏春池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回来了,但是她还是她吗?
阿丁来找他的时候,带了一封家书。父亲写给他的。
信中写着,大靖朝要动手了,要他注意安全。
影子其实是大靖皇室培养的最隐秘的杀手,他们只对皇室负责,或者说只对皇帝负责。
如果不是苏平西和影子是当年有过一份隐晦的交情,那么苏春池便不会知道有杀手在大梁洛都等着自己。
他知道有杀手,阿丁也知道所以阿丁时时刻刻守护在他周围。
只是苏春池没有想到杀手是“红丫头”,当年的红丫头变了,红发变成了黑发,天真烂漫也变成了冷酷无情。
苏春池脑子中想着她刚刚离开时说的:“义父说,给我一次机会。杀不了你便不用回去了。”
苏春池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他怎能不明白这话语背后的意思。
红丫头不过是要自己给她一个下台阶的机会,这丫头竟然也是这般倔强。
一次机会,其实便是影子交托她的任务,完不成其实便是任务的结局,不用回去,才是最后的结果。
苏春池心中有些欢喜,虽然这份感情真说起来不算是“他”自己的,不过他叫苏春池,记忆中苏春池喜欢着那个红丫头,尽管喜欢的很懵懂很矛盾。
“她是谁?”红丫头离开之后,欧阳俊男马上走过来,看着一脸笑意默默扬起头出神着的苏春池问道,话语中有股掩饰不去的醋意,她在旁边注视良久,自然是品得出两个人之间的小暧昧。
“故人。”苏春池回过神,笑了笑说道。
欧阳俊男有些吃味的撇撇嘴,却无可奈何。
“公子,她似乎是‘秦人’?”米勒走过来眯着眼睛问道。
“她是个混血儿,不过其实她长了一头红发。”苏春池想起红丫头小时候精致可爱的模样,嘴角便忍不住勾了起来。
阿丁依旧默默的站在那里,脑子中暗暗思索着刚刚短暂的交锋,心中有些无力,再想起那女子口中的“一次机会”便有些发紧,害怕下次遇到自己依旧这般无力,被她得逞,岂不是自己的大罪过?
“少爷,我没有信心对付她。”阿丁有些黯然的低下头去,他从来不会欺骗苏春池,虽然这般说他很伤自尊。
“没事,她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不会较真的。”苏春池笑了笑说道。
“可我感觉她刚刚真的动了杀心。”阿丁犹豫着说道。
“那便让她杀吧!”苏春池走上去拍拍阿丁的肩膀,知道他心里有负担,便感觉安慰道。
一个武人,如果心中总是这般气短,那么武艺是不会有更大的进境的。
“她身上有种特别的香气,我刚刚留意到了。只要她出现在二十丈外,我便会感觉到她的存在。”米勒高深的说道。
“香你个头。”苏春池没好气的笑骂道。
总感觉这米勒的话那么猥琐,红丫头可是他心中的禁地,他不允许有人这般碰触的。
米勒很无辜的看着他,心中有些委屈。
欧阳俊男则是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自己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又来了一个情敌,这竞争压力真的太大了。
秋儿则低着头眼神闪烁,心中盘算着一回去便赶紧把这情况告诉自家小姐,千万不要让那个新出现的狐狸精得手。
午后李暮尘请人过来邀请,前往早前了空大师说禅的广场。
既然是出来郊游,那么自然是要诗歌辞赋,聊天谈地一番,增加一下大家的感情。也算是拉拢一下周边值得拉拢的力量。
苏春池几个人赶到的时候,众人已经盘腿坐在广场上的蒲团上,交头接耳,相互交流感情了。
不过其中泾渭分明,书生不屑于和武士共座,武士也愿意听书生的咬文嚼字。洛都的人不想与镇荒府的人混在一起,镇荒府的人也瞧不起眼前的京都子弟。
“苏兄,前来这里一聚。”李暮尘很热情的笑着,远远的便起身邀请。
他一开口,众人的眼神顿时便汇聚过去。
看着远处渐渐走近的苏春池一行人,不少人皱起了眉头。苏春池以来风头瞬间被抢到了他那里,自然有人心中不服气了不爽快了。
“参见两位皇子殿下,公主殿下。”苏春池很自然的走过去,弯腰行礼。
李暮尘笑着点着头,眼神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苏春池身后的欧阳俊男一眼。
李慕松则是脸色冰冷的转过头去,似乎不屑于与苏春池见识。
李夕阳则是眼神复杂的看了看苏春池和欧阳俊男,小步走到欧阳俊男身边,拉着她的袖子乖顺的低下头去,只是在低头的那一刹那,她的眼神中闪过一道怨毒。
“今日我大梁国的才子壮士汇聚一堂,有幸一道游玩‘灵隐寺’,可谓是一大盛举。”李暮尘意气风发的站起身说道。
“既然诸位皆以到来,那么我们的诗会便开始吧!”李暮尘接着说道。
“小王知道大家有文有武,相比其中有不少人不善赋诗,若是轮到不善文辞的兄台,可以选择为大家表演一段剑法或者拳法。”李慕松起身说道,这一刻他还是颇有风姿的。
苏春池注意到一直没有现身的娄孤军和幽志宁此刻正静静的坐在李暮尘和李慕松身后。一路上苏春池没有见到两人还以为今日聚会他们没来参加呢。
“今日既然来了‘灵隐寺’,那么大家便以‘禅’为题,各作一首诗词吧!小王先露丑了,为各位俊杰抛砖引玉。”李慕松拱拱手说道。
接着他低着头想了想,沉吟了片刻,便轻声吟道:四野清初风景凉,两峰驾雾落佛堂。钟声扫过枯木新,梵音掠起草复生。
意境有了,诗句文采也有了。
苏春池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这位二皇子,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家伙就是个草莽之辈,腹中装不了多少墨水,今日一观,苏春池心想也许自己低看此人了。
李慕松之后,便是地下的众位才子表现的时间了,众人纷纷争抢着要把自己心中的禅意抒发一番,也能在两位皇子和众多同僚中展露风采。
只是这“禅”字虽好写,却不是那么容易用诗词表现出来的。
本来好好的意境已被眼前的市侩之辈呼叫乱扯,就变了问道。
苏春池摇着头,看着众人的丑态,心中感觉有些无聊。远处镇荒府的那帮人正肆无忌惮的大笑着,像开戏一般嘲讽着眼前的诸人,笑声渐渐打了起来,众人心中愤怒,便纷纷转投身望向他们,有人忍不住开口呵责,镇荒府的人便高叫着一群小丑。
于是一场诗会瞬间便成了一场骂战,你来我往。有人看不过眼,嘴里喃喃叫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苏春池看着李暮尘和李慕松走上去为两边调解。便趁机起身离开了这里。
眼看天色也不早了,回去的路途也不近,苏春池便带着欧阳俊男几人再次在佛堂前拜佛。
之后,也没有去向李暮尘一众打招呼,便离开了寺院。
沿着下山的小路一路走去,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寺院前李夕阳一个人孤单的站在那里,泪珠慢慢滑落,在阳光下闪现着光亮。
“阿弥陀佛!”身后传来一声佛号。
李夕阳擦着眼泪转身望去便看见一身布衣的了空大师慈悯的作揖。
大师虽不曾身着僧衣,却带有佛性。
了空大师望着远处的山道,隐隐约约的人影晃动着,眼神中光芒闪烁。
“女施主,缘自天成,不可苛求。一切都是天意,顺其自然吧!”大师看着李夕阳,说着再次喊了一声佛号便转身离开了。
苏春池带着他们走下山,山下有禁军守护着众人的马车,阿丁前去交涉的两句,便把马车赶了出来,而后带着众人离开了。
古道,西风,瘦马……拖着铺满灰尘的马车,车辘吱吱呀呀地响着,压在凸凹不平的黄土路上,引得不大的车厢不断地晃荡着。
车厢外的车夫带着竹笠,压住了容貌,一腿下垂一腿屈膝弓在身前,手里拿着马鞭时不时的虚空一荡,‘啪’响亮的鞭声传进瘦马竖着的耳廓里,瘦马便卖力的踏起马蹄来。
风尘仆仆的马车缓缓的行进在官道上,路边是泛着青黄的麦穗,有麦穗的地方就预示着距离城镇近了。
马车车窗内垂着的布帘被一只白皙的纤手前开,于是半边俊俏的面容露了出来,青山细眉下眨动着女子仿若化成清水的眸子,琼鼻随着呼吸一动一静,之下是半张樱桃小嘴,再往下就是若隐若现的白皙长颈了,在再往下就被车厢挡住了。
女子仅仅是掀起布帘向车外望了数秒,之后便放下了布帘,于是那大半张让人望一眼就销魂一世的容颜便消失了。好在这路边杳无人迹,否则岂不是要让人好生惆怅?
车辘依旧转着响着,车窗里却传出了声音来。
马车缓缓行驶着,欧阳俊男和苏春池坐在车厢里,秋儿躲在一边。
米勒和阿丁坐在车外的板子上。
“镇荒府的那群人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今日竟然敢当着夕阳表妹的面侮辱我大梁皇帝。”欧阳俊男愤愤不平的说道。
“镇荒府这一次看来是忍不住了。他们既然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前来洛都,当着皇室成员的面,辱骂皇室,看来准备挑起事端了。”苏春池笑了笑说道。
“可是,现在的时机似乎还没到吧!”欧阳俊男有些惊疑不定的说道。
“现在就应该做准备了,当着天下百姓的面,撕开这层窗户纸,然后让大家看到其实是皇室无法容忍,激化双方的矛盾。加速圣上的谋划,圣上谋划的时间越快破绽就越多,对他们来讲胜算就越高。”苏春池说道。
“那位老皇帝,其实已经看到了眼前的紧张局势,所以才设下了这道‘军武大举’的棋局,让镇荒府的人前来破局。他早已嘱咐好大梁国的皇室成员不要轻易被对方的挑衅激怒。所以两位皇子今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隐忍。”米勒的声音传了进来。
“公子要小心了,既然镇荒府的人来了,那么老皇帝就没有理由不去刺伤一刀,皇室的刀子不能用,那么公子这般刀子就要派上用场了。公子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啊,若是真的刺进去了,那么公子便成为了替罪羊了,一颗棋子变成了一颗弃子。”米勒轻声说道。
苏春池和欧阳俊男都沉默了。
欧阳俊男担忧着,心中纠结着,自己喜欢的人就要被自己的舅舅当刀使了。
她又想起在灵隐寺里了空大师的解言,心中忽然一动,而后怔怔的看着苏春池。
心中慢慢放下心来,天也变了,但人还在就好!
“少爷,要不了多久就到洛都了。今晚少爷便可以舒舒服服的洗个热水澡了,也算是解一解这一路上的劳乏了。”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清淡而缓慢,声音里不见烟火浮躁。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掀帘远眺的女子。
“哦……洛都?”一个略显青稚的声音传出,显然是那位少爷的,只是好似这位爷刚刚睡醒,还稍稍惺忪,所以声音慵懒而无力,也只是这样简单反问一句就不再言语。
良久,马车慢慢的前行着,路头的远处渐渐可以看见人影移动着,似乎是路边解乏的茶摊。
“公子,前面又有一家茶摊,要不要停下来歇息半刻?”马车前始终不见言语的马夫终于开了口,声音略带嘶哑,有种上了岁数的沧桑。
车厢里的人没有言语。
又过了半刻,车厢的另一边的布帘被掀了起来。一个少年露了出来,青涩的面孔,书生气十足,再带点疲惫。
疲惫的眨了眨眼,望了望远处浮云下那若隐若现的连绵青山,叹了口气。
“魏伯,我听闻佛门净土‘灵隐寺’就在幽城外的普陀山上,是也不是?”少年没放下布帘,反问车厢外的马夫魏伯。
“灵隐寺吗?确实是在这一带,公子是想今夜夜宿清远寺吗?”魏伯抬起了头,似是想了想。头上的竹笠依旧压着脸孔。
“既然来了,那就去看一看吧!不然,怕是没有这番机缘了。”少年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一直皱着的眉头也随之一舒,然后便放下了布帘。
车厢里静了下来,于是马车又伴随着阵阵‘咿呀’声向着远处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