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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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歌接到许平君传诏时,正对着医书背草药的药性,想着许平君找她应该和公孙长使、张良人的事有关,忙将手头的药草放下,赶进宫中。

    许平君见到她,露了笑意,不过只在唇角一转,很快就淡了,“有个人想见你,却又不方便直接找你,所以请我帮忙,你肯见她吗?”

    “谁?”

    “太皇太后。”

    云歌低垂着眉目,看不清楚神情,只有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她无事不会找我的,姐姐带我去吧!”

    许平君见她答应了,牵着她的手,并肩向长乐宫行去。许平君的面容清静到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完全不似她往日的性格。

    云歌轻声问:“公孙长使的事情是张良人做的吗?”

    许平君淡笑,“不管她做没做都无所谓。陛下立意要压下此事,根本不会去彻查,御厨和所有牵涉在内的人都已被秘密处死。”

    云歌只有沉默,对刘询的处理方法,她虽然早已猜出几分,可真听到后仍不免心寒。张良人身后有右将军张安世和整个张氏,刘询不能失去张氏,可那个无辜的孩子呢?

    长乐宫已到,橙儿和六顺正在殿门口张望,看到她们,欢喜地迎上来。六顺给皇后请完安后,竟失礼地问云歌:“姑娘,你还好吗?”

    云歌微笑着,十分平静地说:“以后叫孟夫人。我很好。”

    六顺忙跪下要赔罪,云歌却理都没有理他,径直走进了大殿。

    上官小妹立在殿内,身上披着件厚厚的织锦披风,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许平君有些诧异,她不是要见云歌吗?

    “你们来得不巧,哀家要出去走走,改日再来吧!”

    许平君反应过来,恭敬地说:“儿臣正好有空,不如让儿臣随侍左右,儿臣虽然笨手笨脚,不过总比宫女尽心。”

    上官小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出了殿门。许平君忙小步跟上,云歌低头随在她们身后。上官小妹转了几个圈子后,出了长乐宫,看方向似乎想去建章宫,许平君和云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只能一直默默跟随。

    六顺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她们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宫女宦官。等行到建章宫深处的一处院落前,上官小妹停了脚步,说道:“我不方便过去,云歌,你想办法进去看一眼。”

    云歌看侍卫环绕,守卫森严,不解地想了会儿,猛地明白过来,对许平君细声求道:“姐姐,要麻烦你了。”

    许平君道:“他是你的故人,也是我的故人,一起进去吧!”

    守卫见皇后亲临,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拦,犹豫间,许平君已走进了院子。

    四月正在院中的梧桐树下扫落叶,抬头看到来人,手中的笤帚掉到地上,溅起一阵轻尘。

    “大公子在哪里?”云歌问。

    四月神情黯然,指了指身后的屋子。

    许平君和云歌推开木门,刺鼻的酒气混着酸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一个长发散乱的男子正抱着一个木匣子呼呼大睡,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紫袍,却已经被酒渍、油腻染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皱巴巴地团在身上。脸上野草一般的胡髯和长发纠缠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五官,只觉得污秽丑陋不堪,令人避之都唯恐不及。

    许平君叫:“大公子!大公子!刘贺!刘贺……”

    紧抱着木匣的人身子微动了动,喃喃自语:“红……红……”忽地笑起来,大呼一声,“二弟,这是我们的喜酒,再干一杯!”

    云歌猛地转身出了门,仰头望天,一口口地大吸着气。

    许平君扶着门框,似有些站不稳,那个倜傥风流的男儿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半晌后,她才定下心神,问四月:“你怎么可以让他醉成这样?”

    四月盯着许平君冷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快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他除了醉酒,还能做什么?难道清醒地散步吗?一天散一千遍?一年该散多少遍?”她说话的工夫,整个院子就被她走了个遍。

    许平君看着逼仄狭窄的小屋,说不出话。这一切都是她的夫君一手造成。在四月犀利的目光前,她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云歌走到四月面前,一字字说:“我会救他出去,你要做的就是让他醒过来!”

    四月双眼圆睁,瞪着云歌,好一会儿后,用力点了点头,“好!”

    云歌快步离开,许平君紧跟在她身后,想问却不敢问。

    上官小妹看到云歌,问道:“他还活着吗?”

    “离死不远了。你要我做什么?要我去求霍光,还是刘询?”

    小妹悠悠地笑起来,“霍光几次暗示皇帝下旨杀刘贺,罪名他都已经替皇帝罗齐全,一千多条罪行呢!只差皇帝点头宣旨,皇帝却一直含含糊糊地装糊涂,霍光又想通过我的手赐死他,我装害怕,大哭着拒绝了。”

    许平君喜悦地说:“他定是念着故情,我去求他放人。”

    小妹的视线如寒刃,割碎了许平君的喜悦,“皇帝不是不想杀刘贺,而是不敢杀。孝昭皇帝曾命他写过一道圣旨,他承诺过不动刘贺,否则刘贺早就……”小妹一声冷笑,“皇帝现在最希望的就是霍光能设法杀了刘贺,可霍光不想背负杀害废帝的罪名,他是希望皇帝下旨杀了刘贺。”

    许平君脸色发白,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云歌问:“圣旨呢?”

    小妹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遍,皇帝肯定想的遍数更多。他先前一定以为在我这里,所以借着把我从椒房殿迁到长乐宫的机会,将我所有的物品都翻了个底朝天,可惜结果令他很失望。”

    云歌看小妹盯着她,“也不在我这里,我刚知道此事。”

    小妹的视线越过了她,似看着极远处,“他不会舍得将你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刘询倒是懂得他的心思,所以压根儿没去烦扰过你。”

    云歌的身子猛地颤了下,半晌后,才哑着声音问:“你为何拖到现在才找我?”

    小妹瞟了眼许平君,“太早了,你孤掌难鸣;再晚下去,就来不及了,现在的时候恰恰好。边疆有乱,皇帝和霍光暂时都顾不上刘贺,但他们一个抢了刘贺的皇位,一个废了刘贺,没一个会放心留着刘贺。”小妹看着云歌,微笑起来:“霍小姐、孟夫人,在他的心中,刘贺是他的朋友,刘贺也敬他为友,否则,以刘贺的心智绝不至于沦落到此,我想他绝不想看到刘贺今日的样子,刘贺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说完,好似卸下了个大包袱,神态轻松、脚步轻快地走了。

    云歌遥望着守卫森严的院子,心里全是茫然。她虽然给了四月承诺,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兑现这个承诺。

    书房内,孟珏清心静气、提中时,孟珏的眼色沉了一沉。

    刘奭欢喜地站起来,“姑姑。”看了看孟珏,又迟疑着改口,“师母。”

    云歌走到刘奭面前蹲下,“你想去打雪仗吗?”

    刘奭笑看了眼孟珏,不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云歌望向孟珏,孟珏颔首同意。她立即牵着刘奭向外行去,又吩咐小宦官去叫皇后。

    她和刘奭捏好雪团,偷偷在树后藏好。许平君刚到,两人就一通猛扔,砸得许平君又跳又叫。

    刘奭看到母亲的狼狈样子,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许平君看到儿子的样子,心头一酸,这才是孩子该有的样子呀!

    她随意抹了抹脸上的雪,就匆匆去捏雪团,又扬声叫身边的宫女,“他们两个欺负我一个,快点帮我打回去!”

    宫女们见她被云歌打成那样,都丝毫未见怪,遂放心大胆地加入战局,帮皇后去追打云歌和太子。

    两拨人越打越激烈,兴起处,全都忘了尊卑贵贱,叫声、笑声、吵声不绝于耳。

    随着暗格的打开,刘询正要细看所有的印鉴和令符。忽然,窗外传来惊叫声和欢笑声,刘询皱了皱眉,侧头看向外面。本以为不过一两声,不想竟然一阵又一阵地传来,他不禁动了怒,谁的胆子这么大?敢在他的殿外喧闹?七喜干什么去了?竟然由得他们放肆?

    随手将暗格关好,暗藏不悦地向外大步走去,还未走到殿外,七喜就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陛下,奴才刚命人去查探过了,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孟夫人在打雪仗,所以奴才就没敢多言,先来请示陛下,陛下的意思是……”

    刘询的眉头慢慢展开,笑了起来,“他们倒是好雅兴。走!看看去!”

    七喜笑应了声“是”,立即去拿斗篷,服侍刘询去看热闹。

    皇后和几个宫女是一队,云歌和刘奭是一队,人少力弱,已被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只能借助山石树木躲避。可惜只两个人、四只眼睛,根本躲都躲不过来。

    刘询站在高处看了一会儿,扬声说:“羊角士。”

    云歌立即反应过来,一推刘奭,指向九宫上角,他忙把手中的雪团狠狠砸出去,“哎哟!”一个要偷偷潜过来的宫女被砸得立即缩了回去。

    “花十象。”

    云歌轻声下令,刘奭和她立即左右分开,各自迎战,将两个从左右角包攻的宫女打了回去。

    “肋道。”

    ……

    刘询用的是象棋术语,他的每句话,许平君她们也能听到,可就是不明白刘询到底指的是哪个方向,又是何种战术,所以听到了也是白听。

    在刘询的指挥下,云歌和刘奭敌不动我不动,可敌人一旦动,他们却总能后发制人。

    许平君不依了,嚷起来:“陛下,君子观棋不语!”

    刘奭着急,立即探头大叫,“父皇是锄强扶弱,侠客所为!”

    云歌想摁他的脑袋,已经晚了,一个雪团滴溜溜地砸到了他头上。

    刘询大笑起来,“真是头憨虎!中了你娘的声东击西、引蛇出洞。”

    虽看不到许平君,可她欢快的笑声飘荡在林间。

    刘奭见到父母的样子,也高兴地笑起来,雪仗打得越发卖力。

    这场“雪中大战”一直打到晚膳时分才散,刘询龙心大悦、玩性尽起,索性吩咐御厨准备晚宴,召随行的大臣和他们的家眷赏雪品酒、对梅吟诗。

    君臣欢闹到深夜,才兴尽而归。

    孟珏和云歌一前一后回到屋中,各自休息。

    云歌疲惫不堪,却无丝毫睡意,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时不时地咳嗽一声。

    孟珏也未歇息,听到隔壁不时传来的咳嗽声,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遥望着月色,任寒风扑面。

    一更时分,三月匆匆而来,凑到窗下,小声说:“刚收到师弟的飞鸽传书,大公子已出长安,公子吩咐送给大公子的礼物,师弟也已经送到。”

    孟珏点了点头,三月悄悄退下。

    孟珏去敲云歌的门。

    “谁?”

    “是我,有话和你说。”

    云歌拉开了门,不耐烦地问:“什么?”

    “刘贺已出长安。”

    云歌绷着的背脊突地软了,扶着门框好似站都站不稳,“你如何知道的?”

    “四月也算我的人,难道你希望我坐看着她往死路上走?后面的事情你就不用再操心,刘贺的武功心智都不比刘询差,他输的是一股决绝和狠劲。”

    云歌神情黯然:“现在的刘贺不是当年的大公子了,他现在究竟是醉是醒都不清楚。”

    孟珏淡淡说:“我已命人把红衣的棺柩带给刘贺,他就是醉死在酒坛子里了,也得再爬出来。”

    云歌隐约间明白了几分刘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悲悯中也认同了孟珏的推断,不错!刘贺绝不会再允许任何人惊扰红衣。云歌冷冷地说:“你若不想毁了你的锦绣前程,最好回去蒙头睡觉。”她“砰”地一声,将门摔上,想着抓紧时间,还能睡一两个时辰,立即向榻边走去。至于明天怎么办,即使天要塌下来,也先养足精神。

    孟珏静静地站了会儿,转身回屋。

    半夜,刘询正睡得香甜,何小七慌里慌张地爬进寝殿。

    刘询立醒,沉声问:“什么事?”

    何小七一边磕头,一边禀奏:“接到隽不疑大人传书,说……说已经放刘贺出长安。”

    “什么?”

    刘询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扯开帘帐,怒盯着何小七。

    何小七硬着头皮,将隽不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刘询赤着脚就跳下了榻,几步走到墙壁前,打开暗格,收令牌的匣子已不见。他脸色铁青,眼中又是伤又是恨,声音冰寒彻骨:“我要刘贺的人头。”

    “是。”何小七磕了个头,赶忙起身,向外急掠去。

    刘询悲怒交加,连她都会最终辜负了他的信任!这件事情绝非她一人能做,还有……孟珏!肯定是孟珏指使的她,可是……孟珏如何知道兵符印鉴的收藏地方?还有开启机关的方法?不可能是云歌!登基后,他特意将未央宫、温泉宫所有的机关暗格都重新设置过,即使云歌以前见过也没用。也不可能是身边的宦官,他们没有这个胆子!那么是谁?能是谁?这个人一定是他亲近信任的人。

    刘询回身看到榻旁的梅花,枝头的俏丽全变成了无情的嘲讽。他突地举起玉瓶,狠狠地砸到地上,巨响中,立即香消玉殒。冷水荡着碎花慢慢淌过他的脚面,他却只一动不动地站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