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长袖折腰殿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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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弗陵召昌邑王刘贺进京的消息,让所有朝臣惊讶不解,甚至觉得好笑。皇帝觉得长安太无聊了吗?召一个活宝来娱乐自己,兼娱乐大家?

    一些谨慎的大臣本还对刘贺有几分期许,觉得此人也许小事糊涂,大事却还清楚,皇帝的这道诏书当然不能接,装个病、受个伤地拖一拖,也就过去了。不料听闻刘贺不但接了诏书,而且迫不及待地准备上京,明里嚷嚷着“早想着来长安拜见陛下”,暗里抓着来传诏的使臣,不停地打听长安城里哪家姑娘长得好,哪个公子最精于吃喝玩乐,哪个歌舞坊的女子才艺出众。那些大臣也就摇头叹息着死心了。

    陪宦官一起去宣诏的官员,回长安后,立即一五一十地把所见所闻全部告诉了霍光。这位官员当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说起在昌邑国的荒唐见闻,也是边说边摇头。

    霍禹、霍山、霍云听得大笑,霍光却神色凝重。

    昌邑王刘贺的车仪进京的当日,长安城内热闹如过节,万人空巷地去看昌邑王。

    倾国倾城的李夫人早已是民间女子口耳相传的传奇。昌邑王是她的孙子,传闻容颜绝世、温柔风流,而且这是刘弗陵登基后,第一次召藩王进京,所以所有人都想去看看他的风采。

    当然,刘贺不愧为刘贺,他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让长安人记住了他。以至于二三十年后,当皇帝、皇后、霍光这些人都湮没于时间长河,无人提起时,还有发丝斑白的女子向孙女回忆刘贺。

    卯时,太阳还未升起,就有百姓来城门外占地方。

    辰时,身着铠甲、手持刀戈的禁军来肃清闲杂人。

    巳时,一部分官员陆续而来;午时初,三品以上官员到达城门;午时正,大司马、丞相、将军等皆到;午时末,刘弗陵在宦官、宫女陪同下到了城门。

    在巳时初,哨兵就回报,昌邑王已在长安城外四十里。满打满算也该未时初到。可刘弗陵站在城楼上,从午时末等到未时正,昌邑王一直没有出现。

    后来,刘弗陵在百官劝说下,进了城楼边休息边等。刘弗陵还算体谅,把霍光、田千秋、张安世等年纪较大的官员也传进了城楼,赐了座位,一边喝茶一边等。其他官员却只能大太阳底下身着朝服、站得辇道,可以在半空中,直接从建章宫前殿走到未央宫前殿。

    于安在前掌灯,刘弗陵当先而行,孟珏和刘病已扶着步履踉跄的刘贺,七喜尾随在最后面。

    行到飞桥中间,刘弗陵停步,孟珏和刘病已也忙停了脚步。

    身在虚空,四周空无一物,众人却都觉得十分心安。

    刘弗陵瞟了眼醉若烂泥的刘贺,叫刘贺小名:“贺奴,朕给你介绍一个人。刘病已,先帝长子卫太子的长孙——刘询。”

    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刘病已呆呆站立。这个称呼只是深夜独自一人时,梦中的记忆,从不能对人言,也没有人敢对他言。这是第一次在人前听闻,而且是站在皇宫,我已经误了小妹年华,绝不能再误另一个女子。”

    原来刘弗陵先前都只是在逗她,微笑于她的介意。云歌双颊微红,低头嘟囔:“只能误我的。”

    刘弗陵笑,“嗯,从你非要送我绣鞋时起,就注定我要误你一生。”

    云歌着急,“我没有!明明是你盯着人家脚看,我以为你喜欢我的鞋子。”

    “好,好,好,是我非要问你要的。”

    云歌低着头,抿唇而笑,“你要商量什么事?”

    “看来霍光打算把霍成君送进宫。我膝下无子,估计田千秋会领百官谏议我广纳妃 我广纳妃嫔,首选自然是德容出众的霍成君。如果小妹再以皇后之尊,颁布懿旨配合霍光在朝堂上的行动。”刘弗陵轻叹,“到时候,我怕我拗不过悠悠众口、祖宗典仪。”

    “真荒唐!你们汉人不是号称‘礼仪之邦’吗?嘲笑四方蛮夷无礼仪教化的同时,竟然会百官要求姨母、外甥女共事一夫?”

    刘弗陵淡笑:“是很荒唐,惠帝的皇后还是自己的亲侄女,这就是天家。”

    云歌无奈,“陵哥哥,我们怎么办?”

    “我们要请一个人帮忙。”

    “谁?”

    “上官小妹。”

    “她会帮我们吗?她毕竟和霍氏息息相关,她在后宫还要仰赖霍光照顾。”

    刘弗陵叹息,“我也不知道。”

    第二日,刘弗陵去上朝,云歌去找上官小妹。

    椒房殿的宫女已经看惯云歌的进进出出,也都知道她脾气很大,若想跟随她和皇后,她肯定一点颜面不给地一通臭骂。况且她和皇后之间能有什么重要事情?所以个个都很知趣,由着她和皇后去玩。

    云歌将霍光想送霍成君进宫的意思告诉了小妹,小妹心如针刺,只觉前仇、旧恨都在胸间翻涌,面上却笑意不变。

    “小妹,你能帮陛下阻一下霍成君进宫吗?”

    上官小妹微微笑着说:“我不懂这些事情,也不想管这些事情。我只是个弱女子,既没能耐帮霍光,也没能力帮陛下。”

    她本以为云歌会失望,或者不开心,却不料云歌浅浅笑着,十分理解地说:“我明白,你比我们更不容易。”

    小妹觉得那个“我们”十分刺耳,甜腻腻地笑道:“姐姐日后说话留意了,陛下是九五之尊,只有‘朕’‘孤’,哪里来的‘我们’?被别人听去了,徒增麻烦!”

    云歌嘻嘻笑着,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在别人面前,我会当心的。小妹,谢谢你!”

    不知道这个云歌是真傻,还是假糊涂,小妹只觉气堵,扭身就走,“我昨儿晚上没休息好,想回去再补一觉,下次再和姐姐玩。”

    云歌回到宣室殿,刘弗陵一看她脸色,就知道小妹拒绝了,“没有关系,我另想办法。”

    如果霍光很快就行动,云歌实在想不出来能有什么好主意阻止霍光,但不忍拂了刘弗陵的好意,只能笑着点头。

    刘弗陵握住了她的手,“你知道夜里什么时候最黑?”

    “什么时候?三更?子夜?”

    刘弗陵摇头,“都不是,是黎明前的一刻最黑。”

    云歌紧握着刘弗陵的手,真心笑了出来,“嗯。”

    昌邑王进京,皇帝亲自出宫迎接,一等一个多时辰,丝毫未见怪,又特别恩赐昌邑王住到了昭阳殿,圣眷非同一般。在昭阳殿内执役的宦官、宫女自不敢轻慢,个个铆足了力气尽心服侍。众人自进宫起就守着无人居住的昭阳殿,在天下至富至贵之地,却和“富贵”毫无关系,好不容易老天给了个机会,都指望着能抓住这个机会,走出昭阳殿。对昌邑王带来的两个贴身侍女也是开口“姐姐”,闭口“姐姐”,尊若主人。

    只是,其中一个侍女,冷若冰霜,不管他们如何巴结,连个笑脸都不给;另一个倒是笑容甜美,和善可亲,却是个哑巴,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一味地笑。众人的心力铆得再足,却没地方使,只能淡了下来。

    刘弗陵和云歌到昭阳殿时,日已上三竿,刘贺仍沉睡未起。

    正在廊下闲坐着的四月和红衣见到云歌都是一愣,云歌见到她们却是惊喜,“若知道是你们来,我早该过来找你们玩。”

    四月、红衣只笑了笑,先给刘弗陵行礼,“陛下万岁,王上不知陛下要来,仍在歇息,奴婢这就去叫王上。”

    红衣扭身进了寝殿,四月恭请刘弗陵进正殿。

    昭阳殿内的花草长得十分喜人,几丛迎春花开得十分好,淡淡鹅黄,临风自舞,一株杏花也含羞带怯地吐露了几缕芳蕊。

    刘弗陵看云歌已经凑到跟前去看,遂对四月摆了摆手,“就在外面吧!”

    宦官闻言忙铺了雀翎毡,展了湘妃席,燃起金兽炉,安好坐榻。一切安置妥当后,悄悄退了下去。

    刘弗陵坐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刘贺仍未出来。刘弗陵未露不悦,品茶、赏花、静等。

    云歌在花坛前转了几个圈子,却是不耐烦起来,跑到窗前敲窗户。

    红衣推开窗户,笑敲了一下云歌的手,无奈地指指榻上。

    刘贺竟然还在榻上,听到声音,不满地嘟囔了几声,翻了个身,拿被子捂住耳朵继续睡。

    云歌询问地看向刘弗陵,刘弗陵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少安毋躁,再等一等。

    云歌皱了皱眉,顺手拎起窗下浇花的水壶,隔窗泼向大公子。

    红衣掩嘴,四月瞪目,大公子惨叫着,腾地一下就掀开被子跳到了地上,怒气冲冲地看向窗外,云歌也气冲冲地瞪着他。

    刘贺看到云歌,呆了一下,泄了气,招手叫红衣给他拿衣服。

    他胡乱洗漱了一下,随意披上外袍,就出屋向刘弗陵磕头行礼。

    刘弗陵让他起身,又赐坐。刘贺也未多谦让,坐到刘弗陵对面,接过红衣端上来的浓茶,先大灌了一口,看向云歌:“你怎么在这里?”

    云歌讥嘲,“我在宫里住了很长日子了,你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别在那里装糊涂!”

    刘贺头疼地揉太阳穴,“我只知道有个宫女闹得众人心慌,哪里能想到宫女就是你?老三,他……唉!我懒得掺和你们这些事情。陛下让臣回昌邑吧!”

    刘贺说话时,双眸清亮,和昨天判若两人。

    刘弗陵问:“贺奴玩够了?”

    刘贺苦笑:“让陛下见笑了。”

    云歌听到刘弗陵叫刘贺“贺奴”,问道:“为什么你叫贺奴?”

    刘贺尴尬地笑:“不就是个小名吗?哪里有为什么。”

    云歌知道刘弗陵可不会和她说这些事情,遂侧头看向于安,“于安,你不是一直想看我舞刀吗?”

    于安轻咳了两声,“王上小时生得十分俊美,卫太子殿下见了王上,赞说‘宋玉不如’。传闻宋玉小名叫‘玉奴’,宫里妃嫔就笑称王上为‘玉奴’,王上很不乐意,抱怨说‘太子千岁说了,玉奴不如我美丽’,一副很委屈的样子,众人大笑。当时先皇也在,嬉笑地说‘贺儿的话有理,可不能让玉奴沾了我家贺奴的光’,从此后,大家都呼王上为‘贺奴’。当时陛下还未出生,只怕陛下也是第一次听闻王上小名的由来。”

    往事历历犹在目,却已沧海桑田,人事几换。

    刘贺似笑非笑,凝视着茶釜上升起的袅袅烟雾。

    刘弗陵也是怔怔出神。他两三岁时,太子和父皇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到太子死后,父皇越发阴沉,几乎从没有听到父皇的笑声。此时听于安道来,刘弗陵只觉陌生。

    云歌牵着四月和红衣的手,向殿外行去,“我带你们去别的宫殿转转。”

    四月和红衣频频回头看刘贺,刘贺没什么表情,她们只能被云歌半拖半哄地带出了宫殿。于安也安静退到了殿外,掩上了殿门。

    刘弗陵起身走了几步,站在了半开的杏花前,“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多少年前?”

    “五年前,陛下十六岁时,臣在甘泉宫第一次得见圣颜。”那一年,他失去了二弟,他永不可能忘记。

    刘弗陵微笑,“我却记得是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当时你正躲在这株杏树上偷吃杏子。”

    刘贺惊讶地思索,猛地从席上跳起,“你……你是那个叫我‘哥哥’,问我要杏子吃的小孩?”

    刘弗陵微笑:“十七年没见,你竟然还把我当作迷路的少爷公子。我却已经知道你是刘贺,你输了。”

    刘贺呆呆望着刘弗陵,一脸不可思议。

    当年卫太子薨,先皇已近七十,嫡位仍虚悬,所有皇子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急不可耐。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父王——昌邑哀王刘髆。

    先皇寿辰,下诏令所有皇子进京贺寿,各位皇子也纷纷带了最中意的儿子。因为彼此都知道,皇位不仅仅是传给皇子,将来还是传给皇孙。如果有武帝中意的皇孙,自己的希望自会更大。

    他并不是父王最中意的孩子,可他是皇爷爷最爱的孙子,也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所以不管父王乐意不乐意,他都会随父王同赴长安。

    在母亲的千嘱咐、万叮咛中,他上了驰往长安的马车。

    虽然母亲对他极好,父王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可在他心中,他却更亲近父王。父王虽然十分风流多情,还有一点点权欲,但并不是强求的人。若太子不死,父王也是懒得动心,他会很愿意守着昌邑,四处偷偷寻访着美女过日子。可母亲却不一样,母亲对权欲的渴望让他害怕,母亲的冷酷也让他害怕。他知道母亲将和父亲睡过觉的侍女活活杖毙,也知道其他妃子生的弟弟死得疑点很多,他甚至能感觉出父王笑容下对母亲的畏惧和厌恶。

    从昌邑到长安,要走不少路。

    漫漫旅途,父亲对他不算亲近。父亲的旅途有美人相伴,并不孤单,可他的旅途很寂寞,所以他有很多时间思考母亲的话,思考父亲的话,思考母亲的性格,思考父亲的性格,思考他若做了太子,他的世界会如何。

    当马车到长安时,他做了个决定,他不可以让母亲得到皇位。

    是的,他不能让母亲得到皇位。如果这个皇位是父亲的,他很愿意当太子,可是这个皇位怎么可能是父亲的?

    吕后的“丰功伟绩”是每个刘氏子孙都熟读了的。窦太后为了专权,当年差点杀死皇爷爷的故事,他也听先生讲过的。

    他可不想像惠帝刘盈一样,年纪轻轻就被母亲吕后的残忍给郁闷死了。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幸运如皇爷爷,有个陈阿娇可以帮着他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皇爷爷可是七岁就用“金屋藏娇”把陈氏一族骗得给自己效死命,他今年已经十一,却没看到有哪个强大的外戚可以依靠。

    所以,母亲还是把她的“雄才大略”留在昌邑国施展施展就可以了。他到时候再郁闷,也有限。父王,也可以多活几年。

    既然他做了决定,那么他所有的行为都是拼了命地和母亲的叮嘱反着来。

    诵书,其余皇孙诵四书五经,他背淫诗艳赋。

    武艺,其余皇孙骑马、射箭、扛鼎,虎虎生威,他却舞着一柄秀气的越女剑,把花拳绣腿当风流倜傥。

    父王郁闷,他更郁闷。

    他也是少年儿郎,怎么可能没有争强好胜的心?又怎么可能愿意让别人嘲笑他?他也想一剑舞罢,满堂喝彩,也想看到皇爷爷赞许的目光,而不是逐渐失望暗淡的目光。

    可是,他不能。

    当他从宴席上偷偷溜走,逛到昭阳殿时,看到满株杏子正结得好。

    起先在前殿,面对佳肴,毫无胃口,此时却突然饿了,遂爬到树上,开始吃杏子。

    听到外面寻找他的宦官来回了几趟,频频呼着他的名字,他毫不理会,只想藏在浓荫间,将烦恼郁闷暂时抛到脑后。

    人语、脚步声都消失。

    只初夏的阳光安静地从绿叶中落下。

    他眯着眼睛,眺望着蓝天,随手摘一颗杏子,吃完,再随手摘一颗。

    “‘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你这样吃杏子,小心肚子疼!”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站在树下,双手背负,仰着头,一本正经地教育他,眼睛里面却全是“馋”字。

    他讥笑,扔了一颗杏子给小儿。

    小儿犹豫了下,握着杏子开始吃。吃完,又抬头看着他。

    他又扔了一颗给小儿。

    一个躺于树上,一个站在树下,吃杏。

    大概他太郁闷了,也大概觉得树下的小儿年龄还小,什么都不会懂,所以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和小儿说话。

    他告诉小儿,他是大臣的公子,偷偷从宴席溜出来的。

    小儿说自己也是大臣的公子,不小心就走到这个院子里来了。

    他隐晦地说着自己的烦恼,吹嘘自己武功十分高强,文采也甚得先生夸赞。还点评着朝堂上的人与事,告诉小儿,若他生在皇家,凭他的能力绝对可以做好皇帝。

    小儿咬着杏子点头,“我相信哥哥。”

    他有英雄不能得志的失意,还有落寞的荒唐感,自己竟然和一个四岁小儿吃杏谈心。

    小儿边吃杏子,边说着他的烦恼,被母亲逼着干这干那,一定要出色,一定要比别人做得好,一定要比别的兄弟更得父亲欢心。

    他在树上大笑,小儿的烦恼不也是他的烦恼?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看来小儿的母亲也不是个“温良恭顺”的女人。他们既是母亲的依靠,又是母亲的棋子。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争斗。

    不过四五岁,小儿却口齿清晰,谈吐有度。

    他惊讶,“你父亲是谁?”

    小儿反问:“你父亲是谁?”

    他笑而不答,小儿也只是笑吃杏子。

    他们的身份是一道屏障,点破了,还会有谁愿意和他们说话呢?两人一般的心思,只是各不知道。

    他看日头西斜,跳下了树,“我要走了,你也赶紧去找你父亲吧!”

    “哥哥,你还会来这里吃杏子吗?”小儿眼里有依依不舍,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几分寂寞。

    那种寂寞,他很熟悉,因为他也有。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哥哥,我们能做朋友吗?我读《史记》时,十分羡慕那些侠客,杯酒交心,千金一诺,我常常幻想,我要是也有个这般的知己朋友该多好。虽居江湖之远,仍可肝胆相照。”

    他微笑,这大概是很多男儿的梦想。怒马江湖,快意恩仇。片言能交心的朋友,生死可相随的红颜。司马迁的《史记》,最动人心的是游侠列传,而非帝王本纪,或名臣将相。

    “如果你知道了我是谁后,还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当然也愿意。”他的语气中有已看到结果的冷漠。

    小儿咬着半个杏子皱眉思索。

    “哥哥,我们打个赌,看看谁先知道对方是谁。谁先猜出,谁就赢了,输的人要答应赢家一件事情哦!”

    他听到远处的脚步声,有些漫不经心,“好。我要走了,有缘再见。”

    小儿拽住了他的衣袖,“我们要一诺千金!”

    他低头,看着刚到自己腰部的小儿,小儿抿着的唇角十分坚毅。人虽小,却有一种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势。

    他笑:“好,一诺千金!”

    小儿放开他,“你快点离开吧!若让人看到你在这里,只怕要责备你。我也走了。”

    他走出老远,回头时,还看到小儿频频回身和他招手。

    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父丧,母亡,二弟死,三弟出现。

    朝堂上的人事也几经变换。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先帝放着几个羽翼丰满的儿子不选,反而选择了一个八岁雏儿,冒着帝权旁落的危险将江山交托。可惜当时母亲已死,不然,看到钩弋夫人因为儿子登基被先皇处死,母亲应不会直到临死,还恨他如仇。

    而那个小儿的父亲是否安稳渡过了所有风波都很难说。

    杏树下的经历成了他生命中被遗忘在角落的故事。只有极其偶尔,吃着杏子时,他会想起那个要和他做朋友的小儿,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刘贺说:“当年都说陛下有病,需要卧榻静养,所以臣等一直未见到陛下,没想到陛下在宫里四处玩。”

    “是母亲要我装病。不过那天吃了太多杏子,后来真生病了。”几个哥哥都已羽翼丰满,母亲很难和他们正面对抗,不如藏拙示弱,让他们先斗个你死我活。

    刘贺喟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时王叔们哪里会把钩弋夫人放在眼里?”

    刘弗陵沉默。母亲若早知道机关算尽的结果是把自己的性命算掉,她还会一心要争皇位吗?

    刘弗陵说:“你输了,你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刘贺几分感慨,“不太公平,当年臣已经十一岁,即使相貌变化再大,都会有迹可寻,而陛下当时才四岁,容貌和成年后当然有很大差别。陛下认识臣,臣不认识陛下,很正常。”

    “你以为我是见到你才认出你的吗?你离去后,我就用心和先生学画画,一年小成,立即画了你的画像,打算偷偷打探。不承想,收拾我书房的宫女,刚看到你的画像就认出了你,与我笑说‘殿下的画虽好,可未将贺奴的风采画出呢’,我就立即将画撕掉了。”

    刘贺无语,就如大人总不会把孩子的话当回事一样,他并未将承诺太放在心上。

    “你若真想知道我是谁,凭你的身份去查问,不会太难。当日有几个大臣带孩子进宫,又能有几个孩子四五岁大小?”

    刘贺歉然,“是臣不对,臣输了。请陛下吩咐,臣一定竭力践诺。”

    刘弗陵道:“我当日和你打这个赌,是想着有朝一日,你若知道我是谁,定不会愿意和我做朋友,所以我想如果我赢了,我就可以要求你做我的朋友。快要十七年过去,我还是这个要求,请你做我的朋友。”

    刘贺沉默,很久后,跪下说:“既有明君,臣愿做闲王。”

    当年杏树下的小儿虽然早慧,懂得言语中设圈套,却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有些距离是无法跨越的。

    刘弗陵似乎没有听懂刘贺的彼“闲”非此“贤”,他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去,“望你在长安的这段日子,让朕能看到你当日在杏树上所说的济世安邦之才。对了,因为这里无人居住,朕爱其清静,后来常到这里玩,听此殿的老宦官说,昭阳殿曾是李夫人所居。”

    云歌和红衣她们笑挽着手进来时,看见只刘贺一人坐在杏树下,全然没有平日的风流不羁,神情怔怔,竟有几分凄楚的样子。

    四月略带敌意地盯了眼云歌,又打量着刘贺,刚想上前叫“王上”,红衣却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噤声。

    红衣凝视着刘贺,眼中有了然,似乎完全明白刘贺此时在想什么。她的眼中慢慢地浮起一层泪光,就在眼泪掉下的刹那,她借着低头揉眼,将眼泪拭去。再抬头时,脸上已只是一个温柔的笑。

    她轻轻走到刘贺身侧跪下,握住了刘贺的手。刘贺看到她,伸手轻轻抚过她的笑颜,像是在她干净的笑颜中寻觅着温暖,半晌后,他露了笑意,那个笑意慢慢地带上了不羁和毫不在乎,最后变成了云歌熟悉的样子。

    云歌转身想悄悄离开,却听到刘贺叫她:“云歌,你回来,我有话问你。”

    刘贺让四月和红衣都退下,请云歌坐到他对面,“我下面问的话对我很重要,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说着“重要”,却依旧笑得吊儿郎当。

    云歌却凝视着他清亮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小时候是不是认识陛下?你们是不是在西域认识的?”

    云歌愣住,她虽然告诉过许平君她和刘弗陵小时候认识,却从没有提过和刘弗陵何地认识,一会儿后,她答道:“是的。”

    刘贺摇着头苦笑,喃喃自语,“原来我全弄错了!一直以为是三弟……难怪……难怪……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弄错了什么?”

    刘贺笑道:“我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许会铸成大错。云歌,你还记得陛下和你一起救过的一个少年吗?”

    云歌侧着头,笑着嘟囔:“陵哥哥都和你说了些什么?怎么连月生的事情也和你讲了。”

    刘贺心中最后一点的不确定也完全消失,他凝视着云歌说:“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还记得他的名字,如果月生知道,一定会很开心。”

    云歌道:“陵哥哥记得比我还牢!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月生,他一直很努力地想做一个好皇帝,就是为了不要再出现像月生的人。”

    刘贺笑容僵了一僵,云歌问:“你愿意留在长安帮陵哥哥吗?”

    刘贺长吁了口气,心意已定,笑嘻嘻地说:“我会住到你们赶我出长安城。”

    云歌喜得一下跳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这人虽然看着像个坏蛋,实际心眼应该挺好。”

    刘贺苦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