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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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里荒漠,如火骄阳。

    金子般灿烂的黄色,充盈在天地间。

    刺眼阳光下点点反射的白光,那是动物的残骸,或者人的尸骨。

    楼兰城外的白龙堆沙漠以龙卷风和变幻不定的地形闻名。

    没有熟悉的楼兰向导引路,几乎没有任何机会能活着走出这片大漠。

    连绵起伏的沙丘上,一行数十人正在死亡边缘挣扎。

    七天前,他们的楼兰向导背叛了他们,利用一场突来的沙暴,趁乱扔下了这帮汉人。

    这一行人,武功体力都不弱,但在残酷的自然面前,却如蝼蚁一般渺小。

    如果再寻不到水源,他们就会永久地留在这里,变成那森白骨架中的一部分。

    赵破奴摇了摇水囊,这是最后的几口水了。

    他将水囊捧给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少年的视线从他已经爆裂的唇上一扫而过,淡淡地说:“你喝了这几口水。”

    赵破奴刚要说话,少年又低声补了句:“这是我的命令。”

    众人都只当少年是赵破奴的亲戚,赵破奴借勘查西域的机会带他出来历练一番,只有赵破奴知道少年的命令意味着什么。

    赵破奴拿回了水囊,却没有喝,把水囊别回了腰间。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他一定要把少年活着带出沙漠,即使以他们所有人的鲜血为水。

    “你出入沙漠多次,这么多人中只有你最熟悉沙漠,我们能否活下去的关键就是你,把水喝下去,维持住你的清醒头脑,想法子带我们走出沙漠。即使我们都要死,你也应该是最后一个。”少年虽然说着事关生死的话语,语气却好像事不关己。

    在沙漠中徒步七日,在饥饿、干渴、死亡的煎熬下,不少人的意志早已垮掉,面上满是灰败的绝望,可这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虽然也是嘴唇干裂,面容憔悴,神色却是清冷淡然。

    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炙烤着他们的身体。

    他们的生命一点一滴地蒸发。

    每一粒金黄的沙子都跳着死神的舞蹈,欢迎着他们的到来。

    走在最前面的赵破奴忽地做了个停下的手势,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少年看到赵破奴侧耳倾听的样子,也凝神去听。

    “叮咚、叮咚……”

    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几个人惊喜地大叫起来:“驼铃声!是驼铃声!”

    从死亡的阴影中看到一线生的希望,这个好像还远在天际的铃铛声不啻是天籁之音。

    少年却依旧面色清冷,面临死亡时,他没有黯然绝望,有生的希望时,他也没有喜悦兴奋,透着一切都事不关己的淡漠。

    赵破奴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铃声有些古怪,如果是商旅的骆驼队,声音不应该这么单薄,听着好像只有一峰骆驼,可有几个人敢孤身穿行大漠?地处西域,来人是敌是友还不一定,提高警惕。”

    “叮咚、叮咚……”

    伴着驼铃声,大漠的尽头,在火一般燃烧的金黄色中,冉冉飘起一团绿影。

    七天未见绿色的人,顿生亲切感,少年也不禁觉得干渴淡了几分。

    待近了时,众人才看清一峰小小的雪白骆驼上侧坐着一个小小的人,不过七八岁年纪,一身绿衫,笑靥如花。

    众人伸着脖子往后看,却再见不到任何人。

    一峰神俊异常的骆驼,一个精灵可爱的女孩,众人只觉诡异,刹那间想起许多荒诞的西域传说,雪山神女、荒漠妖女……

    小女孩笑着向他们招了招手:“我娘让我来带你们出沙漠。”

    赵破奴问:“你娘是谁?就你一个人吗?”

    小女孩诧异地说:“我娘就是我娘呀!怎么就我一个呢?”拍了拍骆驼,“我有铃铛,这是二哥送我的朋友。”指了指自己身后,“还有雪狼,娘吩咐她保护我。”

    众人这才发现小骆驼身后还随着一头浑身银白的狼。

    一头狼却让众人想到了矜持高贵的字眼。不怕狼的骆驼?不吃骆驼的狼?众人惊诧未完。

    “还有……”小女孩又从衣领内掏出一个小竹哨呜呜吹了两声,仰头望着天上两只随哨声落下的雕说:“还有小谦和小淘,这是爹爹给我找的朋友。”

    两只白雕还不大,但展翅间已露天空霸主的威严。

    一只落在了骆驼背上,一只却想落到狼头上,狼警告地嗥叫了一声,伸爪欲扑,雕儿悻悻地飞起,却还不甘心地盘旋着。

    小女孩笑说:“小淘,不要逗雪姐姐了,就在铃铛背上休息一下吧!”

    众人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玩,也明白过来为何小女孩能找到他们。

    赵破奴身子一震,心内骤然间翻江倒海,他一面细细打量着女孩,一面问:“你娘姓什么?你爹爹姓什么?你叫什么名字?你娘为何命你带我们出沙漠?”

    “哎呀!大叔叔,娘亲就是娘亲呀!我叫云歌,我娘说有位赵叔叔对她有恩,就让我来领路了。你们走不走呢?还要两天才能出沙漠呢!”

    云歌侧坐在骆驼上,说话时,两只脚一荡一荡。

    一双葱绿的鞋子,鞋面上各缀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一只鞋她倒是规规矩矩地穿着,一只鞋却是半趿着,露着一截雪白的纤足,随着她一荡一荡,在绿罗裙间若隐若现。

    云歌看到少年望着她的脚看,因为还是天真烂漫的年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反倒朝少年甜甜一笑。

    少年却是年少早慧,已懂人事,本只是因为美丽而欣赏的无意之举,被云歌一笑,脸却不禁红起来,匆匆移开了视线,身上不合年龄的清冷漠然淡了几分。

    赵破奴看不出来这个小姑娘是天真未解事,还是故意相瞒,知道再问也问不出名堂来,只能作罢。被一对雕儿的名字触动了往事,心中伤痛难言,虽知道万分不可能,可还是隐隐盼着自己的胡思乱想是真,“我就姓赵,云歌儿,那就烦劳你领路了。”

    云歌跳下骆驼,笑向赵破奴恭敬地行了一礼:“赵叔叔,云歌代娘亲给您问好。”又指着骆驼背上挂着的一排水囊,“这是给赵叔叔的。”

    众人未等她语落,已经齐声欢呼,一扫先前的沉郁,笑闹道:“赵爷,就知道您是我们的救星。”

    赵破奴解下一个水囊正要给少年送去,却发现云歌已经拿了她自己的水囊给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似没有听到云歌的问题,沉默地接过水囊,沉默地喝着水。

    其他人都一连声地对云歌道谢,少年却没有一声谢谢,甚至一个表示谢意的眼神都没有,神情清淡到近乎冷漠。

    云歌倒是一点不见怪,背着双手,仰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少年。

    少年将水囊递回给云歌时,望见她弯弯如月牙的眼睛,终于淡淡地说:“赵陵。”

    云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声“陵哥哥”,配着一个明媚如人间四月天的笑颜,从未被人如此唤过的赵陵只觉惯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线阳光。

    富丽堂皇的屋宇,青铜熏炉中的渺渺青烟让高坐在上位的人面目模糊。

    一个四岁的小儿正立在宴席中央,背着双手诵书。

    “……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谊,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之谓也。尧在位七十载,乃逊于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朱而归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尽美矣,又尽善矣’,此之谓也。至于殷纣,逆天暴物,杀戮贤知,残贼百姓……”

    两侧旁听的人都面露惊叹之色,神童之名果非虚传。

    高坐在上方的老者也难得地笑着点点头。

    小儿背完书,刚想如往常一般扑进母亲怀中,又立即记起母亲事先一再叮嘱的话,于是一副大人模样地作揖行礼,然后挺直腰板,板着面孔,一步一顿地踱着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没有人注意,立即冲母亲做了个邀功的鬼脸。

    侧坐在老者一旁的女子含着笑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好。

    风和日丽的夏日,蝉声阵阵。

    五岁的小儿藏在书房的帘幕背后,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盯着外面。

    外面脚步匆匆,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响起:“陵儿。”

    小儿惊慌下,立即想出声阻止,已是晚了一步。

    只听见齐齐的尖叫声,放置在门上面的水桶已经随着女子推门的动作翻倒。

    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

    女子从头到脚变成了落水的黑乌鸦,一旁的侍女吓得立即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小儿的贴身侍从于安早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心里万分悔恨。他才刚做贴身奴才,才刚学会谄媚,才刚贪污了一点钱,才刚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难道天妒英才,不给他机会做天下第一奸诈奴才,这就要了他的命?

    小儿紧张地拽着帘子,母亲最爱美丽,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门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刚开始的不可置信和惊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脸无奈,“陵儿,出来!”

    小儿从帘子后探了个脑袋出来,快速晃了一下,又缩了回去,“阿姊把我画的画给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会背书,会写字,会听先生的话,会不欺负阿姊,会……”

    女子走到小儿身前,揪着小儿的衣服领子把他拽出了帘子,用力给了小儿一个拥抱,又在小儿脸上揉了几把。

    小儿越来越害怕,终于停下了嘴里的唠叨,低下了头,“我错了。”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蓦然大笑起来,对身后的侍女吩咐,“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去准备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儿本来衣饰精致,此时却也是满身墨水。他瘪着嘴,看着母亲,一脸敢怒不敢言的神色,母亲肯定是故意的。

    自从三岁时失足落过一次水,他最讨厌的就是在浴桶里洗澡。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笑着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下,“是洗澡,还是领罚,自己选。”

    小儿刚想说“领罚”,看到女子眼睛瞟着于安,立即耷拉下了脑袋。

    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人家一个就很凄惨了,他却是两个都有,认命吧!

    重重叠叠的帘幕。

    他曾经躲在这里让母亲找不到,在帘子内偷看母亲的焦急;

    也曾经躲在这里,突然跳出来吓唬过母亲和阿姊;

    也在不愿意听先生授课时躲到过这里……

    可是今天,他一点都听不懂帘子外面的人的对话。

    他只觉得害怕,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母亲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额头都已经磕出了血,可为什么父亲仍然只是视线冰冷地看着母亲?不是所有人都说他最宠爱母亲吗?

    “为了陵儿,你必须死!”

    父亲只是说着一个最简单的句子,他却怎么都不能明白。

    为什么为了他,母亲就要死?他才不要母亲死!

    他正要从帘里钻出,身后的于安死死扣住了他的身体和嘴。

    于安满头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于安的按压下,一动不能动。

    两个宫人拖了母亲出去,母亲原本的呜咽哀求声,变成了凄厉的叫声:“让我再见陵儿一面……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鲜血落在地面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进地板中,成为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迹。

    那血腥气永远都漂浮在大殿内,也永远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亲时而哀求悲痛,时而绝望凄厉的声音,在黑暗的大殿内,和着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从没有停止过……

    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经淹没到他的胸口。

    “母亲,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是你的错……

    赵陵整个人在毯子里缩成一团,一头冷汗,却紧咬着嘴唇,一声都不肯出。

    “陵哥哥,陵哥哥……”云歌轻摇着赵陵。

    赵陵从噩梦中醒来的一瞬,一把推开了云歌,“大胆奴才,谁准你……”

    等看清是云歌,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苍茫广阔又自由的天地间,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内,他立即收了声音,眼神渐渐从冷厉变成了迷茫。

    云歌被赵陵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却只是揉着屁股,小声地问:“你做噩梦了吗?”

    赵陵定定地看着夜色深处,似乎没有听见云歌的话。

    云歌坐到篝火旁,在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里,翻了一会儿,找出几颗酸枣丢进水中,待水煮开后,端给赵陵。

    赵陵盯着云歌手中的杯子,没有接的意思。

    云歌轻声说:“颜色虽然难看,可效果很好,酸枣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赵陵依然没有动,云歌的眼睛骨碌转了一圈,“我不肯喝药时,我娘都给我唱歌哄我喝药,我也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见她似乎张口就要唱起来,赵陵看了一眼沉睡的众人,端过了碗。

    云歌笑眯眯地望着他,赵陵喝完水,一声不吭地躺下睡觉。

    云歌拥着毯子看了他一会儿后,往他身边凑了凑。

    她凑一寸,赵陵沉默地后退一寸,云歌再凑一寸,赵陵又后退一寸,云歌再凑一寸,赵陵又后退一寸……

    赵陵终于忍无可忍,压着声音问:“你想干什么?”

    “我睡不着,你正好也睡不着,那我们说会儿话,好不好?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不会。”

    “那我给你讲故事。”云歌未等他同意,已经开始自说自话,“有一年,我爹爹带我去爬雪山……”

    赵陵本想装睡,让云歌停止唠叨,云歌却自己一人讲得很是开心,讲完了她的雪山经历,又开始讲她的二哥、三哥,赵陵冷着声音说:“我要睡觉了。”

    “那你睡吧!我娘给我讲故事时,我也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三哥和我去大秦1时,我五岁。大秦有很多人是金黄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很漂亮。不过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把狮子饿很多天,然后放了狮子出来和人斗,很多人坐在那里看,我讨厌看这个,三哥却话。几句问话,句句不离货物和钱。

    赵破奴已经明白军官的意思,偷瞟了眼赵陵,双手奉上一个厚重的钱袋,“官爷们守护边防辛苦了,请各位官爷喝酒驱寒。”

    军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钱袋,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来往一趟大汉、西域就可以回家抱老婆孩子,我们还要在这里替你们清除乱民。”

    有人早就看军官不顺眼,刚想发作,被赵破奴盯了一眼,只能忍气沉默。

    赵破奴命一旁的人又奉上一袋钱,军官才勉强满意,“你们可以走了。”

    云歌却不肯离开,执意要带那个已经昏厥过去的少年一起走,赵破奴无奈下只能再次送上钱财,向军官求情。军官冷笑起来,“这是造反的乱民,死罪!你们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赵陵冷冷开口:“他才多大?不过十三四岁,能造谁的反?”

    军官大怒,挥鞭打向赵陵。

    云歌一手轻巧地拽开了赵陵,一手轻扬,只见一团黑色的烟雾,军官捂着眼睛哭喊起来,“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其他士兵立即拔刀挽弓,眼见就是一场血战。

    云歌不知害怕,反倒轻声笑起来:“乖孩子,别哭,别哭!你的眼睛没有事情,不是毒,是西边一个国家出产的食料,只是让你一时不能打人而已,回去用清水冲洗一下就没事了。”

    一直清冷的赵陵,听到云歌笑语,看到军官的狼狈样子,唇角也轻抿了丝笑,负手而立,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这两个人……年龄不大,脾气却一个比一个大!

    为了这一队官兵日后能保住性命,只能牺牲自己了。

    赵破奴无奈地叹了口气,一面大叫着不要动手,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递给军官的随从,“这是我们出门前,家中老爷的一封信。”

    随从正要挥手打开,瞟到文书上的封印,面色大变,立即接过细看,又趴在军官耳边嘀咕了一阵。

    军官忙连连作揖,“您怎么不早说您是赵将军的亲戚呢?误会,全是误会……”

    军官又是道歉,又是要还钱,还说要请他们去喝酒吃饭,终于在赵破奴一再拒绝,一再表示不介意,还和军官称兄道弟了一番后,官兵们才离去。

    众人都嬉笑起来,“赵爷,您怎么对他们那么客气?这不是折他们的寿吗?”赵破奴却是看着赵陵好似清清淡淡的神色,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救下的少年估计是饿过头了,又连日惊怕,直到晚上才醒转。

    醒来后,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沉默地吃饼,一连吃了八张,还要再吃。

    云歌惊叫起来:“你会撑死的!”

    少年仍旧死死盯着饼子,“吃了这一顿就没有下一顿了,撑死总比饿死好。爹说了,饿死鬼连投胎都难。”

    云歌皱眉看着少年,一向很少说话的赵陵突然说:“把剩下的饼子都给他。”

    云歌立即将所有的饼子收到一个布囊里递给少年,少年抬眼盯向赵陵,一脸迟疑,赵陵微微点了下头。

    少年接过布囊,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有人会抢走的样子。突然间,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娘,我有吃的了,娘……爹……我有吃的了,你不要把妹妹卖掉……娘……娘饿死了,爹……我爹死了,我爹也死了……”

    刚开始是无声地落泪,渐渐变成了号啕大哭,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一声声撕裂了宁静的夜色。

    因为收成不好,他们实在交不起赋税,可如果不交赋税,官老爷就要收走土地,为了保住土地,父母就只好把妹妹卖了。

    可是第二年因为闹了蝗灾,收成还是不好,交过赋税,他们是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村里的树皮都被扒光了,饿极了甚至连土都吃。

    实在活不下去,有人说去富贵老爷手里抢吃的,他们就去抢吃的了,然后官府说他们造反,他们觉得不管了,只要能活下去,造反就造反吧!可是他们还是一个个都死了,都死了……

    “为什么你们有吃的?为什么我们没有吃的?娘说这是命!是谁规定的命?”

    少年满面泪痕,视线在他们脸上一个个盯过,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和我们一起造反的识字先生说是皇帝的错,因为皇帝老是要打仗,为了打胜仗就要好多钱,所以赋税一再加重,人们交不起赋税,就没了土地,变成了流民,为了镇压流民,刑罚只能越来越重,一点小罪就要株连全家。既然是皇帝的错,那为什么不许我们造皇帝的反?为什么还说造反是错的?”

    赵破奴连着说了几声“不要说了,住口”,都没能止住少年的话语。

    云歌其实听不大懂少年的话,只觉少年可怜,于是边听边点头:“我犯错时,娘亲都会让我罚站。如果是皇 果是皇帝的错,的确应该造他的反,你们没有错。”

    赵破奴已经不敢再看赵陵的神色,唯一的感觉就是想仰天长哭,难道是他杀孽太多,老天打算选择今日惩罚他?

    赵陵目视着篝火,徐徐说:“官逼才民反,不是你们的错。”

    少年说:“救命之恩不可忘。我听到大家叫她云歌,小公子,你叫什么?”

    赵陵道:“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不必记住我的名字。”

    少年未再多问,紧紧抱着饼子和水囊,起身朝夜色深处走去,“你们是富贵人,我是穷人,我们的命不同。我应该谢你们救我,可也正是因为你们这样的富贵人让我娘和我爹死了,所以我不能谢你们。我叫月生,我会记住你们的救命大恩,日后必报。”

    “喂,你去哪里?”云歌叫道。

    “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活下去,我还要去找妹妹。”少年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云歌,身影一瘸一拐地融入夜色中。

    围着篝火坐着的众人都沉默无语。

    半晌后,才有一个人低低地说:“现在的地方官吏大部分都如我们今日碰见的那个兵官,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见钱眼开,对上谄媚,对下欺压,义正词严地说什么大汉律法,不能放人,可转眼就又因为惧怕权贵,把人放了。”

    赵破奴已经连阻止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大喊:“天晚了,都睡觉!”

    赵陵起身向外走去,赵破奴想跟上去,赵陵头都未回地说:“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赵破奴为难地立在那里,云歌朝赵陵追去,向赵破奴指了指雪狼,示意他不要担心。

    赵陵走了一路,都没有理会云歌,后来索性坐到草地上,默默盯着夜色尽头发呆。

    云歌在他身后站了良久,赵陵一直一动不动。

    云歌用黛笔在自己手上画了眼睛眉毛鼻子,一只手的人有胡子,一只手的人戴着花。

    云歌把手放到赵陵眼前演起了手戏,一会儿小姑娘的声音,一会儿老头子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你骗人,不是骗自己说没有不开心就可以开心的。”

    老头子板着脸不回答,戴着花的手又问:“你为什么整天冷着脸?”

    “因为我觉得这样看上去显得我比较深沉,比较与众不同。”

    “虽然我觉得你冷着脸挺好看,可是我觉得你笑一笑会更好……”

    “云歌!”赵陵忍无可忍地扭头,看见的却是一张比星光更璀璨的笑脸。

    两人鼻翼对鼻翼,彼此间呼吸可闻。

    云歌轻轻说:“陵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

    云歌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语声忽然变得有些干涩。

    也许因为赵陵是第一个能听她唠叨,也能听懂她唠叨的哥哥。她虽有两个哥哥,可因为父亲四十多岁才有的她,所以二哥年龄长她太多,即使疼她,能说的话却很少。

    三哥年龄差得少一些,却绝对没这个耐心听她嘀咕,昨天晚上,要换成是三哥,早拎着她的脖领子把她丢到大漠里去了。

    赵陵愣了一瞬,才接受这个事实,是呀!她只是刚认识的小姑娘,她并不是会一直随着他回长安的人,可是这样明媚的笑颜……

    恍惚间,他只觉得似乎已认识她很久,也已经很习惯于她的叽叽喳喳。难道这就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云歌看赵陵盯着她发呆,她笑凑到他的眼前,朝他吹了口气,“我就要走了,不许你想别的事情,只许想我!”

    云歌是天真烂漫的笑语,赵陵却是心蓦然急跳,猛地撇过了头,“云歌,你再给我讲个故事。”

    这个似乎连话都懒得多说的人居然会请她再讲个故事,云歌喜悦地大叫了一声,“躺下,躺下,你一边看星星,一边听我讲故事。我有很多好听的故事。”

    云歌未等赵陵答应,就扳着赵陵的肩让他躺下,自己躺到赵陵身侧,赵陵的身子不自禁地就移开了一些,云歌却毫无所觉地顺势挪了挪,又凑到了赵陵身旁,靠着赵陵的肩膀,“你想听什么故事?”

    赵陵的身子虽然僵硬,却没有再躲开,淡淡地说:“讲讲你为什么脸皮这么厚?”

    “啊!嗯?什么?哦!有吗?”云歌嘴里嗯嗯啊啊了半晌,终于泄气地说:“人家脸皮哪里厚了?我们家脸皮最厚的是我三哥,错了!他是压根儿没有脸皮,因为他除了吃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我的脸皮是很薄的……”

    云歌说着说着哈哈笑起来,笑声像银铃,在星空下荡开,听着她的笑声,赵陵恍惚地想着长安城的那座空旷寂寞又黑沉的宫殿,也许有了云歌的笑声,那座宫殿也会变得如她的笑颜,温暖明媚。也许随着她飞翔过的脚步,他也能飞翔于天地间,至少他的心可以。

    赵破奴来叫二人睡觉时,看到的就是星空下并肩而躺的二人。

    云歌靠在赵陵肩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赵陵虽然一声不吭,神情却是从没有见过的温和。

    赵破奴心中暗惊,大着胆子上前说:“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赶路,趁早休息吧!”

    赵陵眼锋一扫,赵破奴只觉心中所思所想竟然无一能隐藏,腿一软,差点跪下来。

    “云歌,我有些渴了,你去帮我拿些水来,再拿两条毯子过来。”赵陵对云歌说,云歌笑点了下头,大步跑着去拿东西。

    赵陵依旧躺着未动,凝视着头过,儿女就是小鹰,大了就会飞出去,我爹娘从来不管我二哥的行踪。过几年,等我长大一些时,等我也能自己飞时,我去长安找你玩。”

    赵陵望着她晶晶亮的眼睛,怎么能让这样一双眼睛蒙上阴影呢?

    半晌后,他缓缓点了点头,“好,我在长安等你。”

    云歌笑拍着手,“我们拉钩,谁都不许说话不算话。我到长安后,你可要尽地主之谊呀!”

    赵陵不解,“什么拉钩?”

    云歌一面教他,一面诧异地问:“你怎么连拉钩都不会?你小时候都做些什么?”

    两人小拇指相钩,云歌的声音清脆悦耳:“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人的大拇指相对一按时,云歌自己又大笑着加了句,“谁变谁是小猪!”

    赵陵第一次露了笑意。他不笑时眼睛内幽暗黑沉,可这一笑却仿似令满天的星辰都溶化在他的眼睛中,黑眸内点点璀璨的光芒闪动。

    云歌看得一呆,脱口道:“你笑起来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

    赵陵的笑意敛去,自己有多久没有真心笑过了?是从那个夜晚,躲在帘子后,听到父亲要杀死母亲时吗?太想忘记,也在努力忘记,可是每一个瞬间只是越发清楚……

    赵陵从衣领内掏出一个东西,挂到云歌颈间,“你到长安城后出示这个给守门人,就可以见到我。”

    云歌低头细看,一条好似黑色丝线编织的绳子,手感特异,看着没什么特别,挂着的东西却很别致,好像是女子的一副耳坠。

    赵陵淡淡解释:“这是我母亲在临走前的一晚上,拔发为绳,用自己的头发编织了这个绳子,做了挂坠给我留个纪念。”

    云歌一听,急得想摘下来,“你母亲去哪里了?这是你母亲为你做的,我不能收。你要怕我找不到你,就给我你腰间的玉佩做信物吧!”

    赵陵按住了她的手,“等下次见到我,你再还给我就行了,它虽是我最珍惜的东西,可有时候我也不想见它。挂在我心口,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个玉佩……”赵陵小指头钩着腰间藏着的玉佩晃了晃,微光闪烁间,上面刻着的一条飞龙好似活了一般,“我自己都憎恨它,怎么会让你戴着它?”

    云歌并没有听懂赵陵的话,但看到赵陵幽黑双眸中的暗潮涌动,心里莫名一涩,不禁乖乖点点头,收下了发绳。

    云歌摸了摸自己头发,只有绾着发髻的丝带,脖子上戴着的竹哨是用来和小谦小淘交流的,手上也没有饰物,腰间只有装了姜片、胡椒、酸枣的荷包,这个肯定不能送人……从头到脚摸完自己,身无余物。

    赵陵看她面色着急,淡淡说:“你不用送我东西。”

    云歌蹙着眉头,“来而不往非礼也!啊……对了!我看你刚见我时,盯着我的鞋子看,好像很喜欢,我送你一只鞋子,好不好?”云歌说着话,已经脱下了脚上的鞋子,掸去鞋上的灰后,递给了赵陵。

    赵陵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你知道女子送绣鞋给男子是什么意思吗?”

    云歌茫然地看着赵陵,眼睛忽闪忽闪。

    赵陵盯了她一会儿后,唇角慢慢逸出了笑,接过刚有他手掌大的鞋,郑重地收进了怀中,一字字地说:“我收下了。云歌,你也一定要记住!”

    云歌用力点头,“爹爹和我讲过诺言的意义,这是我许下的诺言,我定会遵守,我一定会去找你,你也一定要等我。”

    云歌的眼睛专注而坚定,赵陵知道她人虽不大,心志却十分坚定,此话定会实现,伸掌与她对击了三下,“以星辰为盟,绝无悔改”。

    第一次有人如此待她,珍而重之,若待成人,云歌欣然而笑,忽想起昨夜的事情,“陵哥哥,你经常做噩梦吗?”

    赵陵没有回答。

    云歌摸了摸他锁着的眉头,“我做噩梦,或者心里不高兴时,娘就会唱歌给我听。以后你若做噩梦,我就给你唱歌,我会唱很多歌,我还会讲很多故事。”

    云歌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花儿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云歌的声音犹有童稚,温馨舒缓的曲调荡漾在夜空下,听得人也轻快起来。

    云歌见赵陵微笑,心中十分欢喜。

    虽是童谣,歌词却别有深意。云歌对词意显然还未真正理解,反倒赵陵心有所感,一直沉默地凝视着云歌。

    歌声中,云歌没有让赵陵睡去,反倒把自己哄睡着了。

    傻云歌,能驱走噩梦的并不是歌声,而是歌声里的爱意,是因为唱歌的人有一颗守护的心。

    知道她睡觉不老实,赵陵轻轻地把她往怀里揽了揽,把毯子裹紧了些。

    自从八岁后,他第一次与人如此亲近,他在用身体温暖她时,温暖的更是自己。

    太阳升起时,云歌才迷迷糊糊醒转,待真正清醒,懊恼地大叫:“哎呀!我怎么睡着了?陵哥哥,你怎么不叫醒我?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我昨日还想把我家喜欢偷宝石的小狼的故事讲完。”

    赵陵把云歌抱放到骆驼上,“下次再讲也来得及,等你到长安后,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听你讲故事。”

    天空中传来几声雕鸣,小淘和小谦立即冲向了高空,迎向两只正在高空盘旋的大雕。

    云歌瘪着嘴,笑吐吐舌头,“哎哟!爹爹不知道又带娘亲去了哪里,打发了三哥来接我。三哥可是个急性子,:“小姑娘,这可不是我们的错,是这位小杂种……小兄弟偷了我们的钱……”

    榆树上传来一声冷哼,“云歌,你有完没完?我要走了。”

    三哥吹了声口哨,就从榆树上轻飘飘地飞出,恰落在一匹不知道从哪里悄无声息蹿出的马上。

    云歌知道三哥是说走就走的人,绝对不是吓唬她。

    座下的马又是二哥给他的汗血宝马,一旦撒开蹄子,绝对不是未长大的铃铛追得上的,急得直叫:“三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眼前这个十岁上下的少年,一身华衣,贵气逼人,坐在马上高傲得如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行动间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

    乞丐们虽不懂高深的功夫,但常年乞讨,一点眼力还有。就是那个年轻乞丐也明白过来,今日的便宜不好占,一个不小心只怕会把命都搭进去,再不敢吭声。年纪大的乞丐连连向云歌行了几礼后,带着其余人匆匆离去。

    云歌本想立即就走,可看到地上的男孩一身的血,心中放心不下,匆匆跳下骆驼去扶他,“小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地上的男孩子闻声睁开眼睛。

    一双如黑色玛瑙石般美丽的眼睛,比雨后的天空更明净,更清透,只是他的眼睛没有宝石的清澄光辉,而是带着荒漠一般的死寂荒芜。

    云歌心中震动,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也从未见过这么绝望的眼睛。

    男孩子抹了把脸上的血,看到云歌望着他的脸发呆,心中一声冷笑,索性一把拽下了帽子。一头夹杂着无数银丝的长发直飘而下,桀骜不驯地张扬在风中。黑白二色相映,对比强烈,衬得玛瑙石般的眼睛中透着难言的妖气。

    他对着云歌一笑,几分邪气,几分讥讽,几分蔑视,“富贵人家的小姐,您善良纯洁的心已经向世人表露过了,我也被您的善良深深打动了,我会铭记住您的恩德,您可以骑上您的骆驼离开了。”

    少年虽然满脸血污,可难掩五官的精致。

    他的面容融合了汉人和胡人的最大优点,线条既深刻又柔和,完美得如玉石雕成。配着一头半黑半白的头发,犹有稚气的脸露着一股异样的沧桑和邪魅。

    他虽然衣着破烂,躺在泥泞中,可神态高贵傲慢,让云歌觉得他如同一位王子,只不过……是……魔王的王子。

    云歌鼓了鼓腮帮子,眼珠子一转后笑起来,“你想气我,我偏不生气!你要去看大夫,你流了好多血。”

    云歌的反应未如他所料,少年不禁深深盯了一眼云歌,又看了看远处马上云歌的三哥,哈哈笑起来,“富贵人家的小姐,看大夫那是有钱人做的事情,我贱命一条,不用花那么多工夫。不过越是命贱的人,越是会活下去,老天还指望着我给他解闷逗乐呢!我没那么容易死,您走您的路吧!”

    “云歌儿!”三哥仰头望天,眉头攒成一团,夹了下马腹,马已经蹿出去。

    云歌着急地大嚷:“三哥,我给你做‘风荷凝露’吃,是我新近想出来的菜式。”

    此时就是天下至宝、大汉的国玺和氏璧放在三哥的马蹄下,三哥也会眼睛都不眨地任由马蹄踩踏上去,可唯有吃,能让他停住马。

    三哥勒住缰绳,“二十声。”

    云歌忙点点头,这是自小和三哥惯用的计时方式,二十声,就是从一数到二十,多一下也不候。

    云歌笑问男孩:“是不是有钱了,你就会去看大夫?”

    男孩子的眼睛中透出讥诮,故意用自己乌黑的手去抓住了云歌的手,一个黑脏如泥,一个皓洁如云,云泥之别,云歌却一点没有感觉,反倒顺手握住了他的手,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有钱了,你就会去看大夫?”

    男孩子望着云歌的手,一时怔住,没有吭声。

    云歌笑道:“不吭声,我就当你答应了。三哥,你有钱吗?”

    三哥头都未回地说:“我没有带钱出门。我可不会被骗,家里面有一个蠢人就够了。即使有,也不会给那么没用的男人。”

    地上的男孩不怒反笑,放开了云歌的手,躺回地上,好似躺在舒服的软榻上,笑得懒洋洋又惬意的样子,唇边的讥诮不知道是在嘲笑别人,还是嘲笑自己,似乎透着悲哀。

    爱笑的云歌却敛去了笑,很认真地说:“被乞丐打不见得就是没用,他们以大欺小,以多欺寡是他们不对。”

    地上的男孩子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黑玛瑙般的眼睛中,光芒点点,又冰冷如刀锋。

    三哥哼了一声,冷着声音说:“十五、十六……”

    云歌正着急间,地上的男孩子嘲笑地说:“富贵人家的小姐,您如果没有钱,不如把您脚上的珍珠赏了我吧!我去换了钱找大夫。”既然已经被人看作骗子,不如就骗了。那粒珍珠看大小和成色,不要说看大夫,就是买一家医馆都可以了。

    “这个也可以换钱的吗?”云歌只觉得珠子缀在鞋子上挺好看,所以让娘亲找人去做了鞋子,此时才知道可以换钱,笑着一点头,立即去拽珍珠,珍珠是用金丝嵌缠到鞋面,很是坚固,一时拽不下来。

    “十八、十九……”

    云歌匆匆把鞋子脱下,放到男孩子手边,回身跳上了骆驼,追在三哥身后离去,犹远远地叮嘱:“记得去看大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男孩子躺在地上,目送着雪白骆驼上的绿罗裙远去。

    薄唇轻抿,依旧是一个懒洋洋的笑。

    眼睛中,死寂荒芜的背后,透出了比最漆黑的黑夜更黑暗的伤痛。

    他缓缓握住了手边的绣鞋,唇边的讥诮和邪气越发地重。

    原来在他人眼中意味着富贵和幸福生活的东西,在她的眼中不过是一颗用来戏耍的珠子。

    “我从来不是君子!也绝不打算做君子!”

    他狠狠地用力把鞋子扔了出去,仰望着高高在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永远不会悲悯的天空大笑起来。

    这就是命运吗?

    老天又是凭什么决定谁该富贵?谁该低贱?谁该死?谁又该活?谁的命就更宝贵?

    死老天!我绝不遵从你规定的命运,你从我手里夺去的,我一定都会加倍拿回来!我会遇鬼杀鬼,遇神杀神!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