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对面的人换了。现在,被他请到面前,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的两个人,站着的是威海联防团团首,坐着的那个则是加提督衔的威海镇总兵。
“达萨莫夫跑了?”文祥的嗓音微弱嘶哑,这是那种内火急剧的攻心时而有的典型特征。
“是……”那位团首瞅瞅只管一直不停的擦抹着自己头上的汗、默不作声的总兵大人,冲着总督点点头,“达萨莫夫和第一团正在撤出,不过,俄国人并没有都跑,还留下了不少。只是……”
唉……文祥的眼皮子耷拉了下来,他知道,这位尽管在他面前还竭力表面上故作平静,却难以掩盖其内心恐慌的团首,其实想说的那个“只是”的后面,指的是什么。这个听起来很牛气,实际上才屁大点儿地方的威海卫特别区首府,还有什么能隐瞒得住的东西呢?三面城头上冲天的大火,是个人抬头就能看到,而烈火燃烧时迸发出的那种怪异气味,更是弥漫、遍及了这座南北不足千步,东西仅有六七百步长短的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该怎么办?”文祥感觉嗓子眼儿发干,他双手就在胸前捧揉着茶杯子,却伸出舌头,舔了舔上面已经开始拱出一长串小潦泡的下嘴唇。说这话的时候,他谁也没看,像是自言自语,“等着自生自灭吗?”
“俄国朋友是不会舍得丢下威海的!”那个联防团的团首看看文祥,又看看总兵大人,他明白总督大人的弦外之音,也看清楚了那位汗就一直出不完了的总兵大人,心里面其实想的是什么。他奇怪,怎么一轮到守疆守土的关键时刻,这些平时拿足了朝廷俸禄,嘴里花花绿绿的辞藻一个赛一个的大人们,却一个个总是这样,一点儿的奉献精神都没有?
“大人,只要我们把全城都发动起来,守住城池还是有希望的。我们哪怕能坚持上两天,天津、旅顺的俄国军队就会增援上来,到时候……”
“把全城都动员起来?古团首,你不会是在说梦话吧?”威海镇总兵终于放下了手里已经能赚出水来的面巾,冷笑一声,“俄国人多狂啊,不是一样给烧得焦头烂额?现在的城墙,难道你还敢上去?我可是眼睛不瞎,满大街散乱的不都是你的联防团?还动员全城呢,呵呵,古团首啊,全城的老百姓心里想的是什么,恐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古团首黑胖的脸登时一阵燥热,“莫总兵,莫大人,我们再无能,可还是大部分一直坚持在前面,和俄国朋友一起在冲锋陷阵。您呢?您的部下呢?”
“老弟啊,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莫总兵冲着古团首撇了撇嘴,嘲笑地摇了摇了头,“你是得卖命啊,是得冲锋陷阵啊,不然,一旦城池被打破,下场难料啊。当然,你老弟问得好,也说的对,我是无能啊,一没有几个兵,二说了不算。不过,我自己明白自己,我做的是大清朝的官,吃的是大清朝的俸禄,可不是俄国人的狗。威海卫能有今天,那是俄国人的报应。不要忘了,威海是俄国人的,当然了,也是你们的,可它不是大清朝的,守得住守不住,那都是你们和他们的事情,我凭什么要来为它去卖命?”
“莫总兵,”古团首恶狠狠地盯着脸上渐渐还显出一丝悠闲的莫总兵,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你也不是什么君子,也别在我面前装的那么清纯、高尚。听,外面我们的俄国朋友还在战斗,你就不怕我把他们领来?”
“好啊,去把你的主子找来,老子倒要看看,到了今天这个份儿上,他们还有什么脓水?”莫总兵哈哈一笑,手里湿漉漉的汗巾在脸上扇了扇。
“算了算了,何必呢?”文祥睁开耷拉着的眼皮,看了看还在不服气的古团首,“不管怎么样,我们毕竟还都是自己人,何必再自家人闹个不停呢。”
“莫大人,你的话说的实在是糙了点儿,古团首毕竟也是一片好心嘛。不过,这眼下的事情是明摆着的,退一万步讲,即使我们有心与威海城共存亡,可也是有心无力啊。动员全城防御城池的提法,纯粹是痴人说梦,不要再想了。其实,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大家都会明白。真正能和我们一个心思的人,现在都在急着外逃,而那些留下来的,真要是组织了他们上城,那不过是饮鸠止渴。不上城还好,上去了非反了不可。不能不说,这是俄国人给我们留下来的最大祸患。”
“总督大人,您这话草民听着可是越来越糊涂了。”古团首的脸孔阴沉。
“糊涂吗?”文祥瞟了他一眼,“一点儿都不糊涂。眼下除了留下来的部分俄国人,城内真正能作战的就要数你的联防团了,能坚持多久,怕是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了。当然,如果你需要,本督倒不吝惜自己这条性命,上城的时候也可以算我一个。”
“大人,您不会是想……”
“我只是再想,他们既然敢这么对威海大打出手,难道他们还真就会傻到允许军港内的俄国人那么痛快地跑掉?只怕俄国人真要是上了船,可就下不来了。更何况,估计他们连上船的机会兴许都没有,那不过就是他们自己的幻想而已。”文祥现在终于想起了自己手里的茶水,咕咚一口,一杯茶水立刻见了底儿。他抚了抚胸口,凉凉的茶水经过燥热的喉咙、食道管儿,直抵满是火烧的胃腔子里,从上到下顿时一阵的清爽。
“呵呵,呵呵,”古团首怔了片刻,黑脸绽放开了,“是啊,是该好好想想自己了。”
“常言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打仗争的是地盘儿,谁都不会忘记给自己提供方便的人。与人方便,于己方便嘛,我想,古团总也是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文祥看着古团总,难得地笑了一笑。
“当然,当然,草民愿意一切听从总督大人的教诲。”古团总也在笑……
望着古团总消失在门外,莫总兵回过头来,身子向前探了探,小心地瞅瞅文祥,“大帅,这个家伙不保险啊!”
文祥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才叫他来。”
“这……”莫总兵糊涂了,不由得下意识地又看了看门口。
“早呢,俄国人要来也是呆上一会儿的事情呢,”文祥望着莫总兵,呵呵一笑,“别按刚才说的计划去西门,你马上带人马去北门,那里现在不都是联防团上去助守了吗,赶紧去,打开北门。”
“大帅,你不和卑职一起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