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率先回京的不是林致,而是一封催命的密函。
它带来的不是惶惶人心的审判,而是一场血腥的屠杀。
明昭140年十一月初五这天,阴冷的天还下着小雨,寒风吹得人脸上猎猎疼痛着。日头阴沉得好似根本不曾出现过,黑压压让人心生厌恶。路上鲜有行人,偶尔几辆外表光鲜的马车行过,也一样匆匆。
这样的天气原本就让人厌恶,懒得出门。只要家境宽裕,没人不想窝在烧着熊熊壁火的房里享受温暖的沐浴,云京贵族聚居的西区丽舍,此时早燃起了高贵又不失优雅的各式香料,华美的香味仿佛温暖了整个云京。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披着血腥持着凶器的卫军浩浩荡荡开进了最爱粉饰高贵的贵族区,开始了明昭百年里最不让人陌生的残杀。
白甲、虎头鳌纹护肩、?字佩剑、方头鹿皮快靴,最标准不过的中央军团装束。有军旅的家族都认识它。
豪门口堆着笑脸迎来送往的管家正准备上前探问究竟是哪家权势公子摆谱,只见为首的那少尉便拔出了腰间银剑,银色圆弧行云流水般划下,老管家突兀地睁大了眼,意识的最后他恍然想起那少尉划出的正是进攻的号令。
“为我死难兄弟,在所不惜!”
一剑将迎来之人披倒,少尉冰冷的面容没有半分舒缓,反倒如这十一月的冷冬一般更加严寒。持着的剑缓缓升起,对上那家大门里惊呆了的众人,僵硬地一字一句吐出最冷酷无情的言语。
“现在,我命令,进攻!”
穷凶极恶的士兵将原本应该对着敌人的宝刀指向了自己护卫下的民众,就像他们在砍杀那些魔物们一样充满了怨愤,只是倒在地上的尸体流着的不是他们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绿色粘液,反倒是那醉心的红。
直到这时豪宅中的人们才恍然大悟一般惊叫着四处逃散,年轻有力的青年咒骂着匆忙间抓起自己身侧的武器对抗,但只会花拳绣腿的他们又哪里是身经百战的士兵对手。娇柔的小姐贵妇们尖叫着躲在仆役背后瑟瑟发抖,悲情地呼唤着自己的信仰解救他们于危难,期待着不远处城防部队的救援。那悲伤能将最尖利的钢铁炼化为绕指的柔软,却化不开士兵们心中的冰雪。
杀戮在继续着,一个又一个人倒下,满心不甘悲愤的年轻人、惊恐中的女子、惶惶的仆人、落泪的贵妇,不分贵贱、无论尊卑,生前荣华,死后无类都一个不少倒在地上。直到杀戮的最后一刻,云京最安全的城防卫队都始终不曾出现过。
直到这时,年轻的少尉才收拢银剑,朝西漠然肃立着,像是在哀悼什么。
士兵们挨个检查那些被他们屠杀的尸体,但凡有发现谁尚未断气就冲上去给他们补上一剑――非是残忍,这是进入军旅后交给他们用来对付魔物的方法,是他们对敌的本能趋势。片刻后,躲在尸体里的几个漏网之鱼便被清理了出来。
“这是最后一个!”士兵将一名老者拉到长官的面前。
老者不甘地挣扎几下,却没有逃过士兵有力的臂膀,眼前亮晃晃的刺刀闪亮,他颓然。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他用尽全身力气喝问道。
回答他的是迎面而来的屠刀。
“去问问你的好亲戚究竟做了什么好事吧!”
银剑挥下,挂着慕字豪宅的大门摇摇欲坠。
云京南,两卫都司门口已乱作一团。帝都从来守不住秘密,屠杀那样大的动静又怎会没有人知道。不过须臾,五大世家之一慕家分家被满门屠杀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云京。
“乱军现已攻入清河慕家!”
“清河慕家被屠,无一人幸免!”
“乱军攻向咨楣慕家!”
“咨楣慕家被灭,无人幸免!”
“乱军攻入泰和慕家!”
“泰和慕家被灭,无人幸免!”
……
白卉坐在秘书室的角落,静静听着前方探子发来的回报。
昨日明璃一封密函送达,今日便有了这中央军团士卒屠杀豪门,信中内容,不容多想便已了然。
那曾是她准备攀向上层的敲门砖,如今却成了整个动荡的源泉。
双刃剑啊,既会伤人,更容易伤了自己。
所以现在她才会出现在这个自己本就没有资格进入的地方,听这个国家最机密的要闻――字字诛心!
“那些家伙的热情还是那样高啊,照这个速度下去,慕家就要完蛋了。”
说话的那人似乎是元相大人的第一秘书,隐匿在层层烟雾之中连身影够让人能捉摸不清,据说在一次意外里他被魔法灼伤了身体,治疗无效,从此只能依靠模糊的影子维持生存。有时候她常常在想为何命运总是这样不公平,有人只需付出一丁点便能得到整个世界,而有些操劳一世却只换得一丝半点的垂怜。
譬如眼前这位,譬如挣扎半生的自己。
“真不明白元相大人究竟如何决策,这样的事,交由三司会省不就是了吗,何必要上演这么一出好戏。”
“要把那么多人送上刑狱、还要审判、一个一个钩绝,难道您不嫌麻烦吗?要是弄个不好出了什么额外状况,可就不好向天下人交代了。”说话的女子有着极为精致的容貌,却偏偏美得好似没有生气的娃娃。
这是新上任的元相第三秘书,她于林致出现的密报到来的第二日站到了帝国第一人最近的地方。她的美貌与实力成正比。
“再者说来,让各位义愤填膺的士兵有一处宣泄之地,不也正显示了元相大人的仁慈吗?”
所以才没有救援,也没有追兵,只能眼睁睁看着五大世家的慕家在一夜之间沦落为元相的弃子,收到消息的贵族们无人敢去搭救。
这是一场被默许的杀戮。
只是,杀戮过后,究竟要何人为此买单?
看着周遭大人们,白卉心中某处隐隐有了明了。
果然,那美艳佳人说完那些话后期许得转向了她:“白御史,元相大人传见。”她点点头,无声的跟上她的脚步。
那个让她仰望了十六年的男人啊,她用了十六年的时间等待、十六年的时间祈祷、十六年的时间努力,今天他终于兑现诺言名正言顺传召她晋见,
只是这一天来得太晚,太晚。
晚到她已经明白自己的下场究竟在何处,两卫都司的多年沉浮,她看得太透。
曾经她自持自己是牵制那光华的唯一武器,曾经她自傲自己是那光华唯一会害怕会内疚之人,曾经她是那样无所谓,可是如今,光华要翱翔了,光华要闪耀了,那些可能制约着她的因素都要抹去――连她在内。
“你来了?”那个美得妖异的男子一如烙在她心底的记忆一样鲜明,虽然只是随便地坐在那里,却仿佛整个世界都应该为他转动。
这才是真正的王者吧?夏亚那个所谓“真王之王”的皇帝说得好听点不过是个情痴是个疯子!
“曾经我说过,我需要推动光华的动力,你为我做到了,我很高兴。”
他的笑里有让人疯狂的诱惑,即使说出来的是诛心之语也一样动听。
“可是现在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你可愿意?”
她却连苦笑都做不到。
用十六年的时间培养一个光华,他是如此期许林致,不会让她的任何愿望落空。但同时他也不愿让这个国家再经历一次惶恐的政治动荡,年初的时候曹家上下千余口性命刚刚上了鲜花广场,年末再扯上一个五大世家,风险太大。那些盘根错节的贵族家族难保不会为了活命而反弹,如此放纵一场屠杀,正好干干净净解决了这个问题。
不想让人钻了空子,于是,他需要一个牺牲品。
于是,她又一次成了被选中的人。
“所以,白御史,现在轮到你了。”
他缓缓低笑,含苞绽开如冬雪红梅,妖媚仿佛要勾人心魂,似极了她幼年时惊为天人的笑颜。手中端着的琥珀色液体泛着诡异的红。
那是死神降临的笑,曾经在他的无情命令之下几经辛苦捡回性命的族人不甘地长眠冰冷的泥土里,现在终于轮到她自己。无须怀疑,这就是今天她来到这里的目的。
“难道在你眼里我的用途就是这样?”突然之间,她仿佛觉悟一般,平静中不带半点不忿。
他点头应诺:“确实如此。”
白卉低声笑了出来。
原该如此啊。早在十六年前就成定局的事,难道她还能反抗?原来她十年的辛苦十年的努力对他而言如同儿戏,她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向上爬,拼尽一切要站在荣耀的巅峰上,到最后不过痴人说梦般令人好笑。
究竟为何会这样?
她很想问,她和林致之间究竟差了什么?
但心中也一样清楚,若是问出了口,只怕受伤的依然是她自己。林致是光华,是他用无数人性命雕琢的精品,而自己,不过是他闲暇之余用来解闷的一颗棋子而已。只是元相大人,您费尽心血打造一个光华,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那年你在东郇废墟上凝望又是为了看谁的倒影?
她清楚的,非常清楚。
那些她不明白,那就做个糊涂鬼吧。
黄泉寂寞,聪明了一世,糊涂一下也好。
她曾经幻想过、期待过林致的回归,那样热烈的盼望着最锋利的武器开刃的时刻到来,那样渴望地憧憬与她一道站在帝国最高的荣耀。
她将乘朝霞无尚光华东临,披一身荣光,登临处,染万千血泪如雨??。她想她一定非常美丽,只可惜,她看不见等不到了……
白卉静静地合上了眼,接过那杯为她准备的酒。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为繁华荣耀奠基的无辜者和失败者的泪水和鲜血。明昭140年十一月初五,前两卫都司御史白卉不甚泄露翱城真相,帝都云京士卒暴乱,悲从中来的士兵在原第四军少尉森雏的带领下血洗云京慕家。
这一刻,时隔六年尚未能重踏上云京泥土的林致,便正式在青史上留下“绯血光华”之名。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