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小心!”身旁的随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见他面色惨白,忙问,“公子您还好吧?小人去找医师过来?”
蔺砾摇摇头,挣开随从搀扶的手,脊背挺得笔直,十四岁少年脸上有着不容怜悯的自尊骄傲:“不用,可能是在里面待久的缘故,一时之间没缓过来,有劳挂怀。”默默念了一个决,恢复了面颊的红润颜色,落下一句“我去去就来”大步离去,只留给众人一个高傲的背影一声叹息。
“公子真辛苦。”
白了那说话者一眼,随从没好气训斥道:“说什么呢?公子自尊心那么强,他怎肯让人看轻了去。日后休要说如此之话!”
繁忙了半日,将资料送到上官的工作室,守在门口的侍卫却连门也不让他进,就在门口将他辛苦半日的成果拿了进去。蔺砾没有抱怨,淡然一笑宠辱不惊从容而去。
六月的阳光灿烂明媚,紫藤殿外新开的一丛美人蕉红颜似火娇美动人,路过之人都忍不住驻足观赏。没了要紧事务,紧绷在脑中的那根弦此刻也放松下来,看着这一片喜人火焰般花海,间或夹着几朵金黄的色彩,蔺砾微微一笑,没由心情也突然变得愉快起来。
许久不曾拥有这份心情,许久以来都被沉重压得喘不过气来。失去了世子的身份不能失去贵族的骄傲,失去了世家的光环不能失去骄子的尊严。他不能让人看轻,更不愿从他人眼中看到怜悯。骄傲,那是他最后的保护膜、仅剩的尊严,若天之骄子也沦落到被人怜悯的地步他宁肯在此之前了断自己!
刚失去世子头衔的那会儿他是何等脆弱,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熬过那段艰难的时光又是怎样顶着重重压力重新站了起来,让人不敢因为失去光环就小看他。他是那样骄傲,人前的他永远是优雅高贵从容不迫的贵公子,他从不让任何人分担他承受的压力和辛苦,只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
他有合作对象,但他败在两卫都司精明的御史手里还送掉了性命;他有伙伴,但那多是趋炎附势之辈在自己被废后躲得老远;他有朋友,但他已沉睡在陵园冰冷的泥土里――那些该死的魔族杀死了他唯一信赖的朋友!
那个叫人谈之色变的夜晚每个人都失去了重要的东西、灵魂的半身,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没有人能够忘掉。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谈话对象,准确点说他需要一个能够倾听他说话的人。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懦弱就在刹那间入侵,失去了防卫,变得软弱,想要找个人倾诉,却发现自己形单影只。
不能这样,不要能这样下去。他必须是完美无懈可击的,他必须是没有任何弱点的,他必须坚强不让任何人从他身上看到可供攻击的漏洞,他怎么能够软弱!
深呼吸,强行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努力排挤出脑海,心口仿佛开了个大口子,空虚得吓人,有什么东西他拼命想要抓住却只能看着它眼睁睁从指尖滑落,悲哀、枯寂、无可奈何,种种情绪扼住他的咽喉,不能呼吸。
视线开始渐渐模糊,往来路人的身影越来越看不真切,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由急切起来,不可以在这里倒下,不可以让人看到他的怯懦,不可以,不可以!
然而身体已经背叛了意志,倦怠不可遏止的袭上心来,努力摆出往常行走的步调,用尽最后力气走到紫藤深处,再也支持不住倒下去。
应该没有被人看到吧?
这是陷入昏迷前少年最后的意识。
灿烂的阳光、馥香怡人的鲜花、芬芳碧绿的青草、还有驻留在额上冰冷却温暖的手,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那时父亲大人还在世,威望之下从没想过那种会成为家族祭品送往神殿的命运有朝一日会落到独子头上,那时的他在祖地老宅过着骄纵任性的愉快生活,在严肃慈爱的父亲和温柔美丽的母亲娇惯下全然不知愁滋味。
那时他很有小聪明,老师教导的内容总是很容易就学会,然后父亲就会骄傲的抱起他炫耀:“不愧是我的孩子,将来要站在云端之上的人物!”就是偶尔学不会,也不会被责怪,因为他还小,会有一点点小的瑕疵是应该的。
“等你过了十二岁生日就送你去我明昭第一学府督学院,实习的时候先到地方积攒几年功勋,好好干,争取拿到御前受封的荣誉,父亲就把你调回帝都,成为我明昭中枢的一员栋梁,异日做我明昭年轻的三十三台!你是我的儿子,父亲相信你!”说这话的时候父亲拍着他瘦弱的肩,意气风发,母亲在一旁温柔含笑,鼓励的看着他,一下子他觉得自己的肩并不瘦弱,早迟他是要挑起帝国大梁的人。
那是父母为他规划的未来,也是他从小期待着的未来。他曾无数次梦见自己站在云端之上,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辅佐帝国第一人权握天下流芳百世,童年时代他无忧无虑,总是仰望碧蓝天空期待着自己大展拳脚的日子来临。然而那个日子永远没有来临。
七岁那年父亲突然暴毙,他不知道原因,不怀好意的族人们如狼似虎夺走本应由他继承的家主之位,只因他还年少。效忠父亲的家臣作鸟兽散,帝国五大世家的世子可笑的成了一个空壳的摆设。顷刻间他失去了一切,也结束了童年。
忍辱负重却没有等到施展报复的那一天来临,在中毒昏迷四天后醒来的那个清晨,母亲布满血丝的眼止不住疲惫和心疼向他宣告,两年之后,他将去往帝都,参加神殿举行的考试,务必通过!
那一刻,他绝望又感动。绝望的是家族要将他置之死地,感动的是母亲不遗余力的保护。父亲留下效忠于他的暗影无法为他挡住来自任何角落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暗杀,除了成为祭品,还有什么能够将他自暗杀者的阴谋里救出,还有什么能够保护失去一切的孤儿寡母?为了保护他,母亲受尽屈辱向羞辱他们母子的人低头,含恨将他送往能够保护他的远方,无可奈何。
他失去了一切,父亲的自豪母亲的微笑本应属于自己的权势本该光芒万丈的未来,什么也没有了,除了那可悲又可叹的自尊可笑又可怜的骄傲。
七岁之前他喜欢仰望天空,高而广阔的碧绿蓝天总是让他满心期待。七岁之后他不再习惯这片碧蓝如洗的色彩,因为他已经真实的体会到接近云端的代价。
如果这是一场梦,请从此不要让我醒来。蔺砾卑微的祈求着。
现世却始终那样残忍。
那只抚在他额头温暖的手慢慢抽离,是曾相识的女声在他耳畔响起:“好点了吗?”蔺砾痛苦的蹙眉,他已经发现声音的主人是谁,最不愿将自己狼狈不堪暴露又唯一能够明白他此刻心情的人,紫流萤!
“会这样不是偶然,您被人下咒了。”
少女淡漠的话立刻让蔺砾醒转过来,片刻,脆弱的少年又戴上了假面具。
收回手,仿佛方才的温暖并非出自她一样,少女一脸严肃向他解释他的状况:“您的体内被人下了咒,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了。就像寄生虫潜伏在人体那样,下咒的人将他诅咒的引子埋藏在你体内,很轻微,几乎没有痕迹,即使鉴都司的检查也发现不了,因为在通常状况下不会对你有任何损害,甚至可以说是对人体无害的。”
“通常?”蔺砾机敏的抓住了关键词。
“是的,只是通常。他的发动需要媒介,据我方才观察,应该也是另一种罕见却无害的暗示催眠。不得不说是很高明的手段,不是吗?就像两种原本完全无害的介质,一旦相遇撞上却要惊天动地,多么厉害多么高明的创意,真是个天才。”少女娇美的红唇勾起讥讽的弧线,“不过他大概没有想到会有另一种媒介突然介入引起反应吧?虽然让你很难受想起了不好的往事,但也提前将阴谋暴露出来。恭喜您了,大难不死的阁下。”
蔺家那些人还想要赶尽杀绝吗?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狠狠握紧了拳头,指甲刺得手中一阵疼痛,也刺醒了仇恨,少年恢复了骄傲,淡淡点点头:“多谢指教。”
“举手之劳罢了。”若不是今天气昏了头,她根本不会在乎这个人的死活,但是既然救了人就应该善始善终,顿了顿,少女又道,“很遗憾,阁下身上的咒已有经年,要完全消除已经不可能,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今日阁下的突发情况刚好抵消了绝大部分威慑,就算以后真的遇上了也不会有大碍。”
“若砾再经历几番今日情形呢?”决不能放任危险存在,少年果断的提出了假设,大有一经肯定就即刻实施的架势。
“恭喜您,那样做您能将届时的危险减至最低。”紫流萤从善如流,“不过,阁下知道今日您会发生这样的状况是由什么引起的吗?”
低下头将今天发生的一切重头过了一遍,深邃的黑色瞳孔浮现出决然:“我想是的。”
“那就祝阁下您好运了。”没有阻止,紫流萤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上的褶皱,恢复了骄傲公主的本色,“结界是单向的,您可以很轻易解除,我告辞了。”
仿佛随口说出的叮咛却让蔺砾感到倍感温馨,抬头,只见映在紫藤蔓蔓,如烟似幻,少女白衣如雪,宛然如梦,映照期间,仿若神女仙子,一瞬间,竟从心底升起由衷赞叹,还有什么颜色比这世间最高贵的紫更能形容她的高贵?
“世姬您回来了?”见到紫流萤,黑衣侍卫躬身行礼。对方才小主子突然失去踪迹之事不敢多问。
坐下来,从抽屉的暗格中拿出一个保存多日的盒子,问:“来了吗?”
“是的,”让站在身后的侍卫上前行礼,“随时恭候世姬吩咐。”
“属下紫影,听从世姬吩咐。”恭顺无比却遏制不住一身血腥,黑衣人拜倒在紫流萤面前,无形的杀气在她周围形成真空状包围圈。
庆成浚皱了皱眉,很想呵斥他这种无礼行为,但又无可奈何,所谓紫影,便是紫家的影子,连自我都不存在的生命,只为认定的主人而生。不能驯服他们,就谈不上指望他们为自己卖命。对小主子他是很有信心,但这杀人不眨眼的主也让他头疼不已,他身上那些杀气,连久经战阵的屠夫也要汗颜。真不知统领大人怎么选了这样危险的人来做世姬的直属部队。
置身漫天杀气中,紫流萤却仿佛未曾感觉身临叵测,危机逼近,将明璃近日以来的报告一页页飞快翻过,抽出其中几页来随手扔了过去,四周紧张的空气也被她这一扔破坏得粉碎。“即刻启程查清上述情况火速回报!”
那紫影愣了愣,正要称是,一抬头对上紫流萤看不见底的黝黑瞳孔,漆黑得不见半点光,虽无杀气,却没由来突然觉得浑身冰冷起来,这绝不应该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够拥有的气势。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早让他警觉到紫家的世姬并不如家族传言的那样仅是父兄保护下温室里的花朵,她很危险,很危险。
“本君知道紫影的规矩,所以本君给你一个试探的机会,但是仅此一次,记住了,本君绝不容人冒犯!”
“是,属下明白!”他深深低下了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