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分作两处:一处是飞扬的尘土、呼啸的箭雨、奔腾的战马与铁骨铮铮的男儿郎;另一处则是喜气洋洋、和乐无边、媒婆迎亲与新人做嫁。
那日,正赶上柳思垣与相府家二公子成亲的大好日子。吉时良辰,新娘含羞带涩地披上大红喜袍,头戴凤冠,盖上盖头,由同族的兄长背上花轿。日子一年前就已定好,是邱家过世的小姐选的。柳思垣盼这一天整整盼了四百一十二天,也许这个时间还要长,但在那之前,做他的新娘只是她不敢企及的梦想。夙愿即将实现,思垣坐在轿中“哇”地一声哭出来,是喜极而泣。媒婆巧言道着吉利话。
拜过天地,拜过高堂,行夫妻之礼时,她骤然歇起红盖头。媒婆赶紧过来捯饬,她却望着新郎手里的公鸡怔怔发呆。“二公子呢?他人在哪?你们告诉我他在哪?”她一个又一个摇着他们的肩膀问,把邱家人与满堂宾客都吓了一跳。
她不是要悔婚,也不想破坏婚礼,她仅仅想知道他在哪,是否平安,是生是死。生是他的人,死是她的鬼,在思垣心里,他就是可以让她守候终生的人。没人想到,将过门的邱家媳妇这般不知礼,只当她疯了,躲她远远的。
最后,公公邱丞相瞧出她眼中的焦虑,原来她只是在乎,在乎自己的儿子。他甚感欣慰地告诉儿媳,“西方川氏作乱,釜儿他平定战乱去了。”以为告诉她实情,她就能够安定下来,却不料迎上儿媳探究的眼神,那里头满是狐疑。邱家公公轻咳两声,解释道:“原本釜儿三个月就可以归来,赶得上你们成亲的日子,可是兵无常势,现在釜儿没法从战场上脱身。只好委屈儿媳了。”
当久了高官,说惯了场面话,面对这个儿媳质疑的神情,他竟然不自觉地怯懦和躲闪起来。他想到自己的儿子,在沙场浴血奋战,披荆斩棘,这真是佳偶天成。外人都笑釜儿是相门出将子,可他这个当爹的比谁都看的明白,他不只是将,更是帅。老相国斜眼看向今后会继承自己爵位的大儿子,大儿子只有看热闹的闲心。好事?丕事?让天来做决定吧,
就在老相国恍惚的间隙,新娘子发狂似地逃离大堂,老相国赶紧下令去追,这时才有人悠悠转醒。宾客中有不少是新贵,满口打听这是谁家的闺女,生的好生大胆。
柳思垣凭着儿时记忆来到马厩,解开绳索,翻身上马,身着鲜红嫁衣,环佩叮当地冲了出去。
“哎呀,快去追啊!”老相国一跺脚,这相府家的新娘子跑了,还不给人家的口水淹死。
柳思垣全不顾后头人的追赶,一口气跑出了城,甩掉后面的尾巴。这才不知该往哪儿去,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地打听与赶路,终于找到邱釜所在军队驻扎的地方。偏就那么巧,她的马又跑死了。她摸索着靠近军营,被巡逻的士兵发现,带到邱釜面前。
“启禀将军,在营地外围发现敌军奸细。”
邱釜面前摊着一张地形图,他正低头琢磨敌军的兵力分布,这时抬起头来,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样,嘴巴被牢牢堵着,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邱釜指着她堵住的嘴问:“干嘛把嘴堵上了,把它拿掉,我有话要问。”
“禀将军,这人蛮横得厉害,见着人张口就咬,属下的耳朵都差点被咬下来。”
邱釜上下打量一番,带着惊奇问:“怎么是个女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啊?怎么会?”士兵目空一切,对她女子身份极为怀疑,“属下看他鬼鬼祟祟,寻常女子哪有胆子干这事。”
邱釜将手中地形图弃置一边,而后勒令士兵姑且退下,他有话要问。士兵犹豫一会,又恍然大悟,带着一副很了解的模样出了大帐。
“相公!”嘴巴刚能出声,眼泪就夺眶而出。邱釜被她这一句相公弄得莫名其妙,温和地问:“你是哪家人家的娘子?又为何跑到我军营地来?”
“相公,是我呀,我是思垣。”柳思垣冲上前就抱住邱釜的身子。
邱釜退开两步,锁定安全距离,“小娘子你莫不是记错了,我尚未娶妻,哪来的娘子。”
思垣眼里闪着泪光,原来他压根不记得自己,也不记得他们成亲的日子,但她仍不甘心地问,“那你记得阿娥吗?”
“你怎么知道我小妹的闺名?”邱釜惊诧地问,邱家女儿命活不长,甚至连个正儿八经的学名都没有,知道有这个人的已经很少,何况将她的小名说出来了。他不禁皱起眉头,不会真的是奸细,来骗取他的同情暗杀他的吧?他暗自起了防备之心。
看到邱釜的模样,思垣的心越来越凉透,她上前一步凝望着日思夜想的情郎,“那你还记得她临死前说的话吗?”
“你是那个柳家姑娘?”邱釜突然想起来,惊觉地问,“柳思垣?”
“正是。”
邱釜仔细端详,这才发现她身上的衣裳,是新嫁娘的行装。思垣一路过来摸爬滚打,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找到爱郎,衣服早已磨得不像话,满身的尘泥盖去原本的艳红。她发鬓凌乱地矗立在他面前,为一路上的盘缠和赶路的马匹,身上值钱的首饰早当了个精光。
思垣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鼻烟壶递上,这是他儿时当做谢罪而相赠与她。不论是聘礼还是嫁妆,思垣都没有放在心上,那不过两家为了礼尚往来彼此交换的物什。唯独这件,不实用,却是他亲手放进她手心的。
邱釜接过,揣在手心不停摩挲,忽然大笑起来,抱住思垣狂热地亲吻她的额头与脸颊。思垣被突如其来的强抱弄得不明所以,错以为他想白占她便宜,双手屏足力气推开他,退开四五步,怒目而视。处于弱势,时刻保持戒心,并像野兽一样护住不可侵犯的尊严,像极了一匹凶狠的小狼崽,邱釜看着,不想自己的妻子竟如此模样,由衷升起敬佩。
“你笑什么?”思垣保持警醒。
邱釜偏过脑袋,一脸坏笑,“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是个浑身脏兮兮的泥娃娃。想不到现在成了我娘子,你还是这么脏!”说完,很嫌恶地叹了口气。
思垣本是急切地来见他,确认他平安,完全顾不上梳洗打扮。经他这一提醒,才低头自视。大意了,太大意了,怎能让他见到这样狼狈的自己,她顿时羞愧万分,满是尘垢的脸在凝滞的空气中微微发烫。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再度迎上邱釜投射来的目光,思垣本能地躲闪,再没勇气抬头,他一定不喜欢我了,会不会回去就退婚,我该怎么办?想到这些年的等候,只为与他长相厮守,生命里没了他,还不如死了算。想到这里,旁边的一把蹭亮的钢刀插在地上。她快步走到钢刀旁,拔起来就往脖子上抹。
刀子举到半空,捉刀的手被一股大劲掰着,半点力道也使不上。梦中的良人不知何时站到思垣身后,右手抓住她把刀的手,左手将它揽入怀中,柔声说道,“这是怎么了?方才还是一匹不肯屈服的小狼,现在又变成战栗的羊羔。”
“放开我!你个登徒子!”邱釜听了不怒反笑,手上用劲,钢刀应声而落。
“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已经是我娘子了,你的生命是我的,未经我同意,不准你拿生命赌气。”思垣只觉得脖间一股温热,邱釜的嘴巴贴近她的耳边,“对不起,没能赶上我两成亲的好日子。娘子!”
思垣热泪盈眶,所有的等待,一路上的风尘仆仆,一切都值得了。她像个孩子缩在他怀里,呜呜抽泣。邱釜见状,更加用力怀抱住,现在又像个别扭的小猫咪了。他心里暗暗发誓,永远都对她好,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这样的妻子,他邱釜几生几世都求不来,怎敢不珍惜?
当晚,思垣就睡在邱釜营帐里,同塌而眠,邱釜侧着身子看着她方方的额头、高高的鼻梁、长而弯的睫毛,洗净后的这张脸很是迷人,在这张脸上,他看到了除开女人妩媚娇柔之外的东西。他的妻子倔强而果敢,一如当年首次见到时的模样。
回想起那个时候,他许久未展的双眉弯成一轮新月,那时候阿娥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天真女孩。邱家的女娃从来没有活过出嫁,阿娥是个可怜的孩子,邱釜觉得她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他这个做哥哥的,只想让妹妹有生之年过得开心,所以看到阿娥面对柳家妹子绽放出的生命之光,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拉拢思垣。没想到阿娥临了的心愿竟是让柳思垣嫁入邱家。
他还记得父亲找到他,跟他讲:“釜儿,阿娥的心愿你也听到了。你大哥已有婚约,父相想了一宿,觉得还是由你来娶柳家的闺女。不知道你的意思?”
听到要娶一个不熟识又不心仪的女子,邱釜的眼神黯淡了下,但他难以抗拒父亲的威严,接口答:“婚姻之事,从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无意见。”遵从乖顺里头,何尝没有抱怨,父亲眼神老辣,早已尽收眼底,语重心长地安抚道,“釜儿,莫怪父亲偏私。”
邱釜躬身说:“釜儿明白的,未能生在大哥之前就是命。一切但凭天意。”老相国很满意儿子的回答,挥手示意他退下。
出生决定命运,将来能够继承父亲爵位的是大哥,除非大哥死去,否则他邱釜永无出头之日。可是他与大哥是同气连枝的兄弟,他怎么能为个人前程,诅咒大哥呢?“一切都是命,但凭天意。”他邱釜如果能够得到治世花精的青睐,是不是从此就可改命?这个想法在他脑中根深蒂固。邱家豪门大户,就算他仅仅是个次子,攀附的大家小姐数不胜数,而他的红鸾星从未动过,日日幻想着将来的妻子将会是从天而降的花精,而后一切尽可顺理成章。
想不到为讨阿娥欢心,葬送了他的花精梦。他并不在意娶得是哪一家的女子,只清楚她是凡人。罢罢罢,他叹了三口气,花精百年难遇,怎么可能就这么巧给他遇上。所以,他带着一丝不甘接受这门亲事,他只想着娶个妻子传宗接代,至于她是谁,又有什么不同地呢?
可是如今,邱釜的手不安分地抚上她方方的额角,丰腴的下巴,经此一事,他爱上这个与众不同的柳思垣。“原来上苍待我并不薄,把你赐给我做妻子。而我竟不懂珍惜——”他说着,而后闭上眼睛,安然入梦。
弱弱的鼾声响起,思垣才敢睁开眼睛。邱釜之前在她耳边的低声细语,她听得仔细,抿嘴微笑起来——至少,还不算晚:至少,他还是爱上她。不管先前基于何种开头,她更加在乎此番结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