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䜣想不到,胡林翼第一个反对的就是办团练,胡林翼道:“王爷,各地兴起团练之风,不说那些朝廷册封的团练大臣,各地的乡绅虽没有名份,也开始募集丁勇了,常此以往,非但对剿贼没有用处,只怕还会引起更大的祸端。”
“王爷您想,朝廷现在拿不出饷银来养团练,各地的乡绅虽然都捐了些银子,可是哪里够这样的挥霍。说来说去,这些团练大臣和乡绅最终还是向百姓摊派,西南各省本是苦寒之地,百姓们只希望安养生息,经不住折腾,可是一旦各种摊派下来,只怕团练还未编练,百姓们已经追随发匪一道竖起反旗了。所以,这办团练终究还是治标不治本,若是半年之内不能将发匪镇压,则祸患无穷。”
奕䜣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犹豫片刻道:“事情应当不会如此严重吧,再说了,乡绅也不尽是坏人,都是乡里乡亲,想必也不会作出出格的事儿来。以往灾年的时候,朝廷的粮草一时调度不来,还不是乡绅们开粥棚接济的?”
奕䜣对乡绅倒是颇有好感,大清朝立国以来,与历朝历代一样,一样奉行的是政权不下县的规矩,也即是说,到了县这一级,再下的乡里朝廷就不管了。谁来管呢?自然是乡绅们来管。
所谓乡绅,主要由科举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当地较有文化的中小地主、退休回乡或长期赋闲居乡养病的中小官吏、宗族元老等一批在乡村社会有影响的人物构成。他们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尽管他们中有些人曾经掌柄过有限的权印,极少数人可能升迁官衙,但从整体而言,他们始终处在清议派和朝廷的在野派位置。他们获得的各种社会地位是朝廷在其乡村社会组织运作中的典型体现。
乡绅阶层的政治地位主要显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扮演朝廷、官府政令在乡村社会贯通并领头执行的角色。朝廷的政令、法令,无论采取何种传播方式,欲使之传遍乡村社会,都必须经由乡绅阶层晓知于民。当权者只需将政策、法令告之乡绅,余下对乡民的宣传并使其执行的过程便由乡绅负责。其二、充当乡村社会的政治首领或政治代言人。在相对稳定的封建统治秩序下,乡村民众对朝廷政令及各种赋税的服从或抗争,首先反馈到乡绅那里,并听从乡绅的建议,争取乡绅的认同,再经乡绅向官府反映民意。因此,乡绅阶层是封建统治者与下层农民之间的桥梁。它一旦松弛、分解,社会政治秩序即会出现无序。
乡绅阶层经济地位的高低主要表现在:占有土地,拥有房产,承担的赋税及对乡村经济的间接支配力等方面。土地是乡绅的根本,乡绅占有的土地远多于农民,从土地中获取的经济利益高于农民,其经济地位当然也高于农民。乡绅的经济地位还可以从对乡村经济的间接支配力上反映出来。乡绅通过出租土地,控制租地农民的经济利益,通过领头集资修建水渠、道路,把持乡村经济生产要素,通过捐款救灾,稳定当地民心,减轻官府的压力,维系着与乡民、官府的经济关系。
乡绅阶层始终是儒家文化最可靠的信徒,特别是在朝代更替,皇权易主的年代,乡绅捍卫儒学的决心和勇气更胜官吏一筹。这种对儒学长期不变的情有独钟,奠定了乡绅阶层在社会上享有较高的文化地位。乡绅阶层的文化地位还与自身组成成分有关。乡绅中的一部分人是通过科举考试、退任或已在乡村休闲的官员。这些人往往是恪守朝廷礼制的忠诚守护者。
乡绅还对乡村社会长期存在的族权、神权拥有某种控制力,对乡村社会的治安拥有管理与裁判权。通常情况下,族长由乡绅综合宗族意见推举产生,或者得到乡绅的合作认可;有的乡绅本人就是族长,对一族拥有道德上名义上的首席权。神权的柄杖也大体如此,由于乡绅文化程度相对较高,其政治和文化地位的结合,产生了神权上执行、解释的可信度。此外,乡绅出资办地方治安队或团练,大多还自任头领,对乡村社会治安进行控制、操纵,特别是在边远乡村,乡绅的军事控制权尤其明显。
当然,这是朝廷对他们的理解,横看成岭侧成峰,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视觉。奕䜣认为乡绅可爱,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胡林翼虽然也是乡绅中的一员,对奕䜣的话却只能报之以冷笑,既为朝廷稳固地方,又积善积德赈济乡民,这样的乡绅到哪儿找去?若真如此,这大清朝岂不还是太平盛世,哪里还会有什么长毛发匪?
“王爷只怕想到太美了一些,别的就不说,但凡现在还有产业的乡绅,又有哪个是干净的?”胡林翼徐徐道:“须知乡绅之间谁的地位最高,说来说去还是取决于土地的多寡,试问,若是积善之家,王爷以为他们能富过几代?若是如此挥霍,不用二十年,家产就算还能保住,可是绝不会增长。”
“在乡间,越是恶劣的豪绅土地越多,而积善之家早晚都会沦为贫民。王爷,在下冒昧打个比方吧。就比如你我都有一百亩地,王爷平日积善施粥,兴办义庄接济乡里,与邻为善。而在下却盘剥敲骨,使用诱赌,欺诈,放贷的手段欺压百姓,二十年之后,谁的地更多?”
奕䜣顿时凝重起来:“自然是你了。”
“这就是了,善良人买一亩土地需要数十两银子,若是上等的水田则出价更高。而劣绅只需利用放贷、诱赌甚至是强取的手段谋夺土地,可以说是不需分文,二十年之后,王爷的家道只怕早就败落,而我这个劣绅土地至少可以增加五倍、十倍。”
“这才是在下所见,乡绅之所以是乡绅,最重要的是土地,谁拥有的土地多,谁在县里乃至省城就更能说上话,要强取豪夺就更容易一些。而积善之家若是按规矩购地,平日又要接济乡里,积攒的速度能有劣绅快?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积善之家早晚也要被劣绅们兼并。所以,在下虽出自乡绅之家,却认为这乡绅绝不会有好人,就算偶尔有作出善举的,那也不过是拿出点陈米出来贪图个名望罢了,背地里不知让多少人妻离子散。”
奕䜣脸色沉下来:“如此说来,一旦让他们组织团练,只会让发匪更加壮大?”
胡林翼叹了口气道:“胡某虽然不愿承认,只是这确实是事实。劣绅们有了盘剥的理由,更加会肆无忌惮,把狗逼急了都会跳墙,何况是人?到时候反的或许不是某县、某府了。”
奕䜣苦笑道:“这也是无奈何的事,绿营、八旗们不济事,也只有招募团练了。”
胡林翼道:“胡某的意思是裁撤绿营,再招募团勇,朝廷拿出绿营的军饷来养团练,至少不让那些劣绅有了盘剥的口实,多少还能缓解危局。”
“胡先生是不知道啊。”奕䜣苦涩的道:“绿营岂是说裁撤就是裁撤?哎……这些话还是不说了罢,现在还有补救的办法吗?”
胡林翼叹了口气:“时间,只要我们尽快剿灭发匪,那么也无妨,愚民没有组织,成不了事。可若是他们被逼急了,又有发匪做榜样,官兵一时又不能清剿,这就难办了。”
奕䜣点点头:“发匪势大,只怕时间不够。”
胡林翼道:“我听说西洋的枪炮已经运到了向军门处,王爷先静观其变,让向军门攻上桥看看,这西洋枪炮是否真有大用,若是能见奇效,何不再购买一些,紧着给健锐营用上,发匪大部现在盘踞在桂林城,枪炮倒是可用。”
胡林翼毕竟是主政过一方的人,没有读书人那么多书卷气,对西洋也曾有所涉及,现在也是赶鸭子上架,只能指望洋人的奇技淫巧了。其实本心上,他是不希望用洋枪的,可是形势逼人强,十几年前西洋人向大清朝开战,朝廷战败之后,总不能说各地的军马士气皆无,朝廷调度不力。为了开脱,便大力宣扬西洋人船坚炮利,奇技淫巧,可是这样的宣传,虽然让很多士大夫们对西洋更加嗤之以鼻,认为西夷是胜之不武。可是这奇技淫巧的威力多少还是烙印在不少人心上。
奕䜣道:“只是要剿灭桂林之敌,却没有一名骁将,哎,这绿营、健锐营都寻了个遍,也找不到一个忠于国事,有胆识,懂军伍的人出来,不知胡先生有人选吗?”
胡林翼沉默了片刻:“倒是有一人有此担当。”
“此人姓彭,名玉麟。”胡林翼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一张坚韧不拔的脸,这个人,或许可堪一用。
之所以胡林翼想起彭玉麟,除了都是湖南人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关于彭玉麟的父亲。
彭玉麟的父亲彭鸣九做过“合肥梁园镇巡检”,尽管这是一个级别很低的武官,却得到当时的安徽巡抚李翰章极高的评价,于彭鸣九死后亲自做传,将彭鸣九“推为皖中循吏之最”。
然而彭鸣九英年早逝,加之为官两袖清风却宦囊如洗身后没留下什么财产,再加上族中一些不良之辈又对他们孤儿寡母横加欺凌,致使彭玉麟在故乡湖南衡阳度过的少年时代不堪回首,欢娱既少,悲苦尤多。令人气愤的是,他们孤儿寡母仅有的一点薄产也被族中恶徒侵吞了,彭玉麟的弟弟彭玉麒竟险些被人挤到河中溺毙。
一天,母亲王夫人把两个儿子彭玉麟和彭玉麒叫到跟前,哭着对他们说:“我们老是受欺受压的,这地方没法长住下去。你们尚未成年,还是远出避祸吧。记着,从今以后,你们要自强自立,等有了成就,再来见我!”慈母泪落,滴滴伤情。穷人的孩子早懂事,于是十三岁的彭玉麒跟人去跑远水生意,长期音信杳然。十六岁的彭玉麟则就读于衡阳城中的石鼓书院,他聪颖好学,特别能吃苦,从不怨天尤人。他当时“缊袍敝冠、三餐不继,然介然自守,未尝有饥寒之叹”。生活的困顿,使彭玉麟不得得中断其学业,在军营中谋了一份相当于文书的职业,聊以奉养寡母。在这期间,彭玉麟遇上了他生命中第一位伯乐——时任衡阳知府的高人鉴,一个偶然的机会,高人鉴在军营中看到了彭玉麟写的一份文书,对他的文才与书法大加赞赏,后来又招揽为门下弟子,并招他到官学读书,成为了一名秀才。
一年前,湖南新宁爆发了李沅发起义,彭玉麟随衡州协标兵随往镇压。一场不过几百人的小暴乱,很快被平息,彭玉麟在此战中崭露头角,被授予蓝翎顶戴,却辞官不就,去湖南耒阳的一家当铺做了管账先生。
当时这件事也极为出名,胡林翼当时看了朝廷的邸报,便觉得十分惊异,毕竟一个穷苦出身的人在立功之后竟能毅然辞官,这已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于是胡林翼在回乡时便去拜访了彭玉麟。
这一次拜访,让胡林翼对彭玉麟更加敬佩起来,此人不但有胆识,而且对时务的理解极为深刻,直言不出几年,天下必乱。当时胡林翼不信,彭玉麟就解释道:“朝廷与西洋一仗,赔付的白银早已清空了国库,如今灾荒连连,朝中无银,既不能接济,又不整军备,百姓们没有了活路,必反。”
“而军备不整,官军必然措手不及,一旦不能立即将民变镇压,就要天下大乱了。”
胡林翼当时也只是哈哈的带过,这种事他自然不敢与人当面讨论,谁知一年之后,这广西果然反了,如彭玉麟所说的那样,官军军备不整,竟是屡战屡败,乱象已成,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要被他完全言中。
胡林翼给奕䜣介绍了彭玉麟的生平,奕䜣也是啧啧称奇,不过随即又担忧起来:“此人妄议朝政,连官都愿做而宁愿去做个管账,只怕对朝廷心怀不满。”
胡林翼连忙道:“王爷,玉麟不过是忧国忧民而已,此人高风亮节,倒是眼下最好的人选。更何况既要选拔武官,重要的还是品行,武官不爱财嘛,异日他必是一员骁将。”
他见奕䜣有些疑虑的样子,便故意将气氛缓和下来,笑道:“说起他倒有个趣闻,彭玉麟自律甚严,但对他人却十分阔绰,他自己的钱,常常用于周济穷困的亲友,还积极赞助义庄书院。
除此之外,他又工书善画,尤精于画梅,所画梅花风骨凛然,虬枝如龙,花似血溅,许多人都啧啧称奇。据说这里头有个因头,彭玉麟小时候曾经住在安徽安庆的外婆家里,最喜欢跟外婆的养女梅姑一起玩耍。梅姑虽然只比彭玉麟大一点点,但是从辈份上讲,她是彭玉麟的小姨。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但两人的恋情因为八字不合遭到家长的反对。后来彭玉麟跟着全家搬回衡阳去,他和梅姑不得不忍痛分别,而这一别就是14年,彭玉麟已娶妻成家。
在彭玉麟30岁的那一年,他听说舅舅在安庆去世了,外婆和梅姑没有人赡养,于是他赶紧就派了自己的弟弟去安庆,把外婆和梅姑接到衡阳来住。而梅姑来到彭家没多久,彭玉麟的妻子嫉恨彭玉麟与梅姑的关系,唆使彭玉麟的母亲把梅姑嫁出去了。彭玉麟曾经考虑要阻止这件事情,但是因为决断迟了,错过了最后挽回的时机。梅姑出嫁四年以后,死于难产。彭玉麟伤心得捶胸顿足,在梅姑坟前立下誓言,要一生画梅,以万幅梅花纪念她。
这家伙还真是说到做到,至今每次提笔,便只画梅花。王爷,此人是至情至性之人,胡某人担保他绝无异心。”
奕䜣听了这个趣闻,倒也对彭玉麟有了些改观,笑道:“胡先生说来说去,是非要我去请他出山不可了,好,那就让他来见见吧。胡先生不妨写一封书信去,让他来这里见我。”
胡林翼苦笑道:“只怕不妥。”
奕䜣道:“又有什么不妥?”
“此人不愿做官,若许某去一封书信,未必能请他出山,这封书信只怕要王爷亲自提笔。”
奕䜣道:“真是个古怪人,好罢,今日我便做一回刘玄德,请诸葛亮出山。”他话音刚落,突然感觉到自己失言了,这刘玄德之后称帝,他就算是个亲王,又怎敢拿自己和刘玄德类比,若是有心人听了,只怕会有麻烦。他撇了胡林翼一眼,只见胡林翼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这才放下心,道:“说了这么久,胡先生也累了,暂且先去休息,等书信写好了,再请先生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