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别看李侍贤站的落落大方,可是被台下这么多人看着,他心里头还是有点儿发憷的。李侍贤就是有这样的韧劲,越是发憷,他就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双灵动的眸子朝下头扫了两圈,见金家寨的佃户、租户们都来齐了,有害怕的,有不知所以然的,都在戏台子下面,一双双眼睛落到李侍贤的身上。
这些租户们只知道长毛打过来,也不知是好是坏,民团那边说长毛杀人不眨眼睛,还吃人肉。可是从前打金田、紫荆山那边过来的货郎却说长毛都是好人,至少不欺负良善百姓,也不知是好是坏。
大家看李侍贤白白净净的模样,倒不像是杀人吃肉的恶人,这提起来的心便落下了一半。
李侍贤咳嗽一声,高声道:“兄弟姐妹们,金大鹏已经教我们逮了起来,这里有他的账册,有地契,现在我们就把它们统统烧了,除此之外,还有粮食,金府的家具,这些你们统统拿走……”
李侍贤吼得嗓子冒烟,已经有几个童子军将那一箱子的地契、账册,还有高利贷的单子点上火燃烧起来,火光跳跃,冒出滚滚的乌烟。
“大家都去领粮食!”李侍贤大喊一声。
台下的佃户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仍望着台上,却没有一个人要动的意思。
“去领粮食啊!”李侍贤脑门已经出汗了。
鸦雀无声,没有人雀跃,更无人挪步,那一双双眸子里仍然麻木浑浊。
“这是怎么回事?”汪海洋忍耐不住了,站在戏台子下面询问陈玉成。
陈玉成眼睛一张一合,沉默了片刻,道:“去把金大鹏押上来。”
汪海洋像拖着死狗一样扯着金大鹏的衣襟往台上拉,金大鹏辫子撒乱,一双眼睛生了鱼泡泡,乌七八黑的,显然没少受苦头,陈玉成也跟着站上了台,憎恶的望了金大鹏一眼:“跪下。”
金大鹏膝盖窝子一软,披头散发的朝着佃户们跪下,陈玉成大喝道:“金大鹏,你知罪吗?”
金大鹏连忙说:“知罪,知罪……”
陈玉成又问:“说说看,你有什么罪?”
金大鹏回答的就没有从前利索了,顿了很久,才说:“小可不该办民团,不该抽烟泡子。”
“就只有这些?”
金大鹏呼天抢地的说:“兄弟姐妹们明鉴,除了这些,再没有其他,我金家在这里立足五世,一向是安分守己,与邻为善……”
台下的百姓看到金大鹏被押了上去,顿时骚动起来,要朝前面挤。
有人在人群中道:“与邻为善?他教我们吃板子的时候就不见与邻为善!”
这一个声音脆生生的,有点儿底气不足,夹在人群里差点被咳嗽、呼吸声淹没。陈玉成眼睛一亮,目光逡巡在一个少年身上,少年脸上蜡黄,身子瘦小,赤着脚踩在泥上,望向金大鹏的眼睛带着愤恨。
“快,去请那个小家伙上台来。”陈玉成朝汪海洋努努嘴。
汪海洋把这少年半拽着上来,少年显得有点儿害怕,认出陈玉成才是这些人的头头,脏兮兮的脚丫子往后退了几步。
陈玉成脸上微微一笑:“你方才说他教你们吃板子?”
少年似在犹豫,沉吟了片刻:“他做的坏事一时也说不完,就说前几日,几户叔婶家缴不出练兵费,他便教人把男人都抓起来,就吊在这戏台子上挂了三天,金二爷亲自动手用鞭子的皮开肉绽,有一个熬不住死了,另外两个被逼着去借了贷,才赎回了人……”
“你胡说!我……我……”金大鹏原本料定这些佃户不敢揭发,不曾想一个半大小子却站出来,此时他虽然跪着,可是面对这些刁民,仍免不了摆起大爷的架子。
陈玉成发出一声冷冽的笑声,朝台下高声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这个时候,人群更加骚动起来,少年抛砖引玉,顿时便有人在人群中道:“是真的!我作证。”
“前些日子刘三家因为交不起租子,被这畜生抢了人家婆娘去糟践了,这个畜生!”
“瞧瞧我这胳膊,全是那金二爷打的!”有人扬起了胳膊。
………………
顿时人群激愤填膺起来,怨恨和不满开了一道闸口,汹涌的喷射出来,有人高叫道:“打死这个畜生!”
“打死这个畜生!”更多人回应。
陈玉成眼望着人群,那麻木和浑浊变成了激动和愤怒,、他突然明白,后世所谓的发动群众是什么,也明白了这个时代的症结之处,八国联军进北京城,四万万奴才一个个袖手旁观,也是方才的冷漠,老爷们手无缚鸡之力,要他们去欺负奴才自然再厉害不过,可是碰到了八国联军,一下子就泄了火。
不止是八国联军,到后来的抗日战争,还出现了河南人活埋中国军队,兴高采烈宁做日本良民的事。这一切错在谁?
无数的仁人志士寻求救国的办法,要抗外侮,要御国门,可是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受到更为残暴的侵犯。仁人志士没有错,谁能否认爱他们这个国家,可是他们也小心谨慎,他们同样害怕,小心谨慎的维护着他们的权利,维护着他们高高在上的权威,在他们眼里,这个国是他们的,他们才是主人,至于那些泥腿子,那些占多数的佃户,最多只是老爷跟前的陪衬,是鲜花身后的点缀而已。
陈玉成眼眸精亮闪烁,似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他冷漠的望了金大鹏一眼,或许在后世,会有人站出来,声讨他杀士绅的暴行,会有人朝他吐口水,可是现在,他明白,杀了一个金大鹏,拯救的是千千万个人,一个金大鹏死了,会有旁观者喊冤叫屈,可是那些受金大鹏压迫,受金大鹏盘剥,被逼死,被折磨致死的人……他们的冤屈谁会为他们昭雪?他们甚至连个姓名,连个痕迹都没有留下。不管是对是错,不管后世如何评价,陈玉成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处置方式。
“把金大鹏拉到台下去,让寨子里的人处置,有怨的抱怨,有仇的报仇!”
陈玉成的话决定了金大鹏的命运,金大鹏顿感不妙,高叫饶命,只是这个时候,再没有人同情他,他被拉下台去,台下的人群躁动起来,开始时还没有人敢动手。当一个女人疯一样的冲过去呼天抢地的用十指去抓挠他的脸,嘶叫着还我男人时,那最后一点的克制也随风散去,一个个人红了眼睛,麻木的羔羊变成了野兽,有人大声吼:“打死他!”
“打死他!”
人群将金大鹏淹没,放肆的宣泄……
等到人群散开时,金大鹏已经奄奄一息,全身都是伤痕,在泥泞中不断的抽搐,口里喷吐着血沫,那一双眼眸仍闪亮着不甘。
“老爷们的时代结束了,金大鹏是第一个,绝不是最后一个!”陈玉成心里想,他举起了拳头:“乡亲们,都挺起胸来,看着我!”
他逡巡着一张张激动的脸,一字一句的道:“现在,大家到米仓去,这些粮食,这些家具、铜钱都是你们的,属于你们的双手创造,现在,去拿回原本就属于你们的东西吧!”
“长毛万岁!”
“长毛万岁!”
无数人高声大吼,随后各自散开,去拿容具,搬筐子!
“喂喂……首领……”汪海洋也是莫名的激动,他不知道自己心底里为什么会涌出这样的情绪,但是看到这种样子,总是觉得自豪,不过那一句长毛万岁,让他的小性子起来了:“他们是在骂我们还是在夸我们?”
“依我看应该是夸吧。”李侍贤含蓄的笑着。
“反正我看着高兴就是,管他是不是骂我们!”范汝增抱着手,他个子最小,却偏偏学着陈玉成装出成熟稳重的样子。
随后,众人一齐哄堂大笑。
一只脏兮兮的手抓住了陈玉成的衣摆子,陈玉成回过头去,刚才那个站上台的少年还没有离开,可怜兮兮的望着陈玉成,口齿蠕动,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陈玉成温和的问:“你怎么不去取粮食?”
少年挺起胸脯道:“我想当长毛,成吗?”
“喂喂……”汪海洋恶狠狠的攥紧了拳头,脸上的猩红伤疤抽搐着更加可怖:“不许叫我们长毛,要不然有你好看。”
陈玉成拉扯开汪海洋,对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顺子!”少年挠着头回答。
陈玉成托着下巴:“没有姓?”
“没有,我爹娘死得早。”
陈玉成眼睛落到范汝增身上:“这个人你要不要?”
范汝增抱着手,捏捏少年的瘦胳膊:“太瘦了,带着是个累赘。”
少年挺着胸道:“我会骑马,有力气的。”
“哦?”范汝增眼睛放亮起来,童子军三百多个人里,会骑马的人可不多。他再看这个少年,还是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倒是那鼻子下流着两条鼻涕特别引人注目:“喂,鼻涕虫,你当真会骑马?”
少年吸了吸鼻涕,对范汝增强加在他身上的外号不以为意,道:“我从前就是给二老爷放马、洗马的,不但会骑,还知道马吃什么草料最养膘,知道马的习性,不信,我去马房牵马来给你们看!”
范汝增捡到了宝贝,这一次作战童子军共夺了二十多匹马,一百多杆火铳,陈玉成早就暗示过,马全归范汝增,组织一支斥候侦探连,范汝增正愁无从下手,想不到竟来了个马倌。
在这广西养一匹马可是费力的事,一匹马的花费比人还高,寻常的穷人哪里养得起,而童子军大多出身苦寒,对马匹一窍不通,这少年正好填补了侦查连的空白,至少范汝增这个侦察连的架子算是搭起来了。
“我要你了,以后就要你鼻涕虫。”范汝增转眼之间就变得义气起来:“你跟着我,吃不了你的亏,有谁欺负你报我的名字。”
鼻涕虫吸了吸鼻涕,雀跃的跟着范汝增的后脚跟:“我是长毛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