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牛将手中正方形的黑漆木匣递放到刘备案上:“曹操为袁军乱箭射死,这是他的首级。”
刘备目光一直,愣了半响,似乎到现在了,他还不能相信曹操已经死去。
赵牛在旁边继续说道:“前着末将奉命到豫章,混迹于南昌城。多方打听,费了许多功夫,买通了伪仲宫内守卫,这才探到曹操等人的下落。后又经过多方打听,才知曹操等人的尸体被停放在城左义庄之内,于是末将潜伏到义庄左近,长达一个月。等到摸清了地形,这才唬了机会,偷入庄去,挨个将尸首看过,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底让我找到了他的尸体。他尸体上虽撒了石灰,暂时没有腐烂透,但尸身上箭创无数,惨不忍睹,我无法将尸体盗运出来,只得割了他的首级,装在匣子里。拿到尸首后,末将不敢耽搁,赶紧抽身出来,一路又用去了十几天,我怕尸首腐烂,只得暂时在紧要处刷了遍油漆。”
赵牛一面说着,一面慢慢启开了盒子。
一股臭味冲着鼻子刺来,刘备长身而起。倒不是刘备怕闻这口气,却是他不忍见得曹操的头颅。
头颅虽然已被油漆裹了,但曹操那对透着寒芒且空洞的眼珠,让刘备还是身不由主的倒吸了一口气。
眼前,的是曹操。没错。曹操的确死了!
刘备挥了挥手。让赵牛将黑色木匣盖了起来。心里非但不高兴。反而一阵的莫名忧伤。人死后,不都是这样么?什么丑陋美恶,什么功名富贵,过后到是一场云烟。现在还有腐肉在。等若干月若干年后呢?尸骨能存么?
赵牛见到刘备这副神情,实是不解。忽听刘备道:“袁术杀了曹操,却不敢把曹操的尸首公之于天下,只放在义庄。好生保管着。赵将军,你以为此事这么简单么?若是他真想看守,只怕十个赵将军你也未必能够轻易得手。”
赵牛一愣,上前一步:“明公的意思,他是故意让我拿的?”
刘备嘴角一笑:“算你明白。他这是等我们去取呢。”
赵云眉头紧蹙:“他此意莫非是想把杀害曹操的罪名推到明公你身上?”
刘备再次点头:“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虽然勉强将我们逐出境内,但元气早已大伤。在此时,他只想抽身事外,保个平安,哪里还敢得罪像曹氏这样的强硬派。当然。说到怕他,那也未必。毕竟曹操一死,兖州早已成了一盘散沙。而他之所以不敢妄为,却是他的妄为之处。”
赵牛被刘备这么一说,脑袋发麻,一时倒是没有听懂,只干瞪着眼睛想了半天,突然回味过来:“明公的意思是,明着看,他是不敢将曹操之死公诸于众,却故意借明公之手,实现他的目的。这样一来,曹氏势力就会将帐算到明公你头上,而北方袁绍跟曹操关系又是盟友,到时势必会帮着曹氏那边。这样一来,就算明公你不想打,也得拼命打。而只要兖州战火不熄,打得不可开交,则欲发对袁术有利,这样他就可以有了回复元气的时间。”
刘备伸手捋须:“赵将军你明白过来了吧?”
赵牛一愣,赶紧抱起木匣:“既然这是害人的,那我还是把他送回去!”
刘备呵呵一笑:“杀敌三千还要自折八百呢,天下的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他袁术想要争取休养生息的时间,我也同样需要吞灭兖州,荡平北方的时间,两者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杀曹操的罪名他袁术既然不敢承担,那就让我刘备来替他担着吧!”
※※※
秋风悲凉,孤寂如坟。早晚带了点寒意。
城前高丘之上。
“玄德公,你我正处在敌对势力,而且每天都在互相杀伐,仇人相见。你这样动不动就请我出城喝酒,这未免有点不像话。”
郭嘉的话干脆,他的人也利落,看到并着的案几上放着一碗美酒,正飘着不一样的香气,真叫人馋涎欲滴。郭嘉拿起碗来,咕哝的喝了一口:“好酒!”还没称赞完,又接着咕哝咕哝,长鲸吸水,喝了个干干净净:“痛快痛快,再来一碗。”
郭嘉今年应该只有二十上下,正是青春之年。可他的鬓角、头顶,居然露出了一绺绺的白发,而且眼角的地方,明显起了褶子。他刚才来时还不停的咳嗽,有时要掏出白色方巾来握嘴。而拿下来后,上面白巾上一条条红色的血丝隐约见到。只有他在喝酒时,咳嗽才好了些。
只一个月不见,郭嘉居然如同老去了十岁!
刘备虽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连番交战下来,他是不但要费尽体力,晚上又要筹谋划策,熬尽心智。时间一长,再如何能干的人,也是难以继续坚持了,力不从心那是难免的。
听郭嘉这么打趣,刘备赶紧又为他满满斟了一碗:“奉孝喝的可不是普通的酒,此乃地地道道的宜城醪。记得上次我跟奉孝你说过,我要送奉孝你几坛子这样的好酒。这不,我趁着上次简雍简宪和回彭城一趟的时候,让他顺便带了十坛子过来。奉孝你尽管喝,其余的酒等会我再让人交给你的部下,让他们随你带回城去。”
郭嘉拱手笑道:“那就先行谢过了!”
两人又对喝了几碗,郭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的脸上一遍苍白。
刘备万分不忍,眉毛一蹙,赶紧道:“奉孝!你没事吧?要不我让华神医来为奉孝你看看?”
捻出方巾,郭嘉细细将血丝揩干净。道:“玄德公请我出来。不光是为了送我酒喝。跟我谈论些无关紧要的事吧?有什么事玄德公请说吧,酒我也喝得差不多了,要没事我就要回城了。”
刘备请他出来,当然是为了将曹操首级传给他看。但看他单薄的身子。若是不能承受,害得他病况加重,那却实在是不忍!刘备眉毛一蹙,一时拿捏不定。
这时。郭嘉却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乃道:“人道玄德公你仁义无双,今天我算是真正见识了。玄德公你考虑我身体现在羸弱不堪,所以怕将事情说出来后,会让我受到打击,从而伤害了身体。玄德公你的好心我郭嘉心领了,就请玄德公把事情说出来吧。若是不愿意说,我倒是愿意替玄德公你说出来。”
刘备一愣,他知道?
只见郭嘉盯着刘备看,一字一句的道:“玄德公此来。是不是准备将曹公的首级传给某看?”
刘备站了起来,半天才道:“本不忍心拿出来。既然奉孝你说了出来,那就不能再做隐瞒了。不错,我已得到了曹公的首级。”刘备掌一鸣起,赵牛从下方捧着一个黑漆木匣,走了上来。
虽然事先已经猜到了大概,但看着赵牛怀里的那只小小匣子,看着他一步步朝着自己逼来,郭嘉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脸上本是苍白,而此时,好像仅有的那么一丝血色,也已经悄悄没有了,似乎是被人瞬间吸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那只鼻翼在清晰可闻中,呼哧呼哧,慢慢的喘息着。没有节奏,有时甚至都误以为断了。
赵牛一步步紧逼而来,郭嘉的脑子嗡鸣着,反复自己的身子早已堕入了万丈深渊。不在人间了。
希望破碎了,希望彻底破碎了。
※※※
“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
※※※
这是曹操初见面,与他一番长谈后,曹操高兴之下,于是欣慰的啪着他的肩膀,就跟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而郭嘉,听到曹操的鼓励,心情沉重了,于是语重心长,由衷说了句:“真吾主也!”
从此,鞍前马后,唯尽忠字。
曹公的话言犹在耳,可他人却已经先去了。
“曹公死了,大业也死了。悠悠苍天,教我郭嘉效忠谁去!”
郭嘉脑子里反复说着这么一句,他的眼神似已迷离,心口咚咚咚的,似乎跳得快了。
“哇!”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脑子里却还是清醒的。在木匣子即将打开前,郭嘉将手一举,摇了摇头:“不用了!”他实在不忍再看,转过身去,快步走了下去。但胸口,怎么撞得这么厉害?一颗心恰似要跳了出来!
※※※
“我死之后……将军立刻撤出魏城,但走前却不可损毁国家宝货仓库,更不可劫掠百姓。但,请将我的尸体留下,或许刘备看在我的尸体上,以后会善待兖州百姓。”
回到魏城后,郭嘉吐了一夜的血,此刻也已苍白到了极点,华发猛增,又似乎老去了十岁。
曹纯等将军在塌下候着,都已哭成了红眼。
曹操的头颅昨天他们已经看到了,顿时全城哗惧。曹操一死,等于是兖州的半个天塌下来了。而郭嘉的死,几乎是把兖州的整个天也掀了下来。此时此刻,他们早已是悲伤和恐惧交加着,痛苦到了极点。就算郭嘉不说,他们也万没再想跟刘备继续耗下去的意思,他们点着头,问道:“军师让我们撤出城去,我们该去哪里?”
郭嘉宁死不降刘备,如果为了生存,再教唆他们做出不义之举,郭嘉却是万万不愿的。
郭嘉目光呆滞着,没有说话,又咳嗽了一阵,叫道:“酒酒!”
本来郭嘉病重是不能喝酒的,更何况是剧烈的咳嗽。但他人都快要死了,还能顾虑什么?曹纯立即站起身来,赶紧让人端来一碗水酒,让婢女枕着他的头,缓缓灌了下去。一口刚到嘴边,噗嗤一声,被郭嘉吐了出来。吐在了婢女身上干净的棉花裤上。郭嘉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叫道:“酒。我要刘备送我的宜城醪……”曹纯会意。立即叫人取了宜城醪来。
郭嘉喝了半碗酒。吐了一碗血,不再想喝了。他目光呆滞着看向屋顶,气息弥留着,一句话再也没说。
曹纯等静候了多时。见他交代的话也交代完了,但看他一时没有咽气的迹象,也就一个个退了下去,在门外候着。
众人一出来。都拉住曹纯,问曹纯:“将军,你倒是说说,我等出了魏城,该去哪里?”
曹纯一时也是没有了打算,只得苦恼着。实在被问急了,曹纯拔剑而出,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心里是不是打算着,军师一死了。兖州再也无人了,你们就好为各自前途打算。准备投降了刘备?哼,我现在把话就撂在这,你们若敢有半点不忠不义之心,就别怪我手中的剑!”
哧的一声,拔出来,将跟前一根木案给斩做两段。
啪,将剑抽入,瞪视了众人一眼,走了出去。
众人又使人进去探着,发现郭嘉还处在弥留状态,一时半会也死不透,也就各自散着气陆续走了出去。但眼看曹纯走得远了,这帮人又低声埋怨起来,心里都是不甘。有人长了个心眼,怕被曹纯的耳目听到了,也就将他们都请到家里来,然后对着众人说道:“说句不该说的话,诸位不要往心里去。我想,这兖州本不是他曹家一人的,谁不知,在此之前,那还不是曹大人凭着武力夺到的。如今曹家既然败落,曹大人又死了,本来还靠着郭军师,现在他也奄奄一息了,眼看郭军师一死,我等再无活路了。曹纯那厮不顾我等死活,我们可不能不打算着。兖州既不是他曹家一家的,那又有何不可以改他姓呢。”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了一时,但旋即纷纷点头道:“将军说的是!不知将军如何打算?”
那人眼光一闪,牙齿一咬,道:“若我说,刘大人破城在即,我等就算想要尽忠,那也晚了。我等不如趁着他大军未曾全力攻城前,先把城池献了,也算是我等的进阶之功。想那时,我等不但保住了身家性命,荣华富贵亦是无忧了。”
“不若将曹纯那厮也一并杀了,将他头献了,想必那时功劳更大。”
众人听着,心里虽然有点打鼓,但想到招之即来的富贵,也就不觉心寒了。
众人一番谋划,请曹纯将军到府上,准备用烂了的老把戏,席间摔杯为号,然后尽出甲士,将曹纯斩为肉泥。
但也许还没到曹纯该死的时候,临出门时,鞋子掉了,旁人认为不吉,劝曹纯不要去。恰在这时,细作将众人谋划的事说给了曹纯听,曹纯气得差点吐血,立即召集府兵,准备对众人先展开反击。众人见曹纯知晓了,也就尽起诸路兵马,和曹纯对干了起来。
时天色将黑,郭嘉府上。
一灯如豆,时强时衰,时暗时明,这不正是人生么?
郭嘉一直躺在榻上,直到曹纯他们出去,他到现在仍是一动未动。鼻息渐不可闻,眼睛勉强的支撑着,有时能够撑开一两下,但过不了两下,又要酸麻的耷拉着,半阖了下去。只有他的耳朵,敏锐异常。眼睛不能看到的,可以用大脑去想。大脑想象出的画面,又要用耳朵感觉出来。
仿佛他,此时正置身于一个峡谷,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正一步一步,慢慢的走着。左右一丝气息也没有,似乎一切都已经死亡了。天空,还有天空吗?头顶是一片漆黑,好像是乌云席卷着。四周,除了脚下传来呼啸的阴风,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的耳朵一动,感觉出来了。正有一队马车自身后轰隆而来,卷起漫天乌云。他下意识避让开,但马车突然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一人身穿黑色滚冕,头戴通天冠,从车帘里探出脑袋。一见郭嘉,哈哈笑道:“这不是郭奉孝吗,你到这里来干嘛?你死后将踏瑞云,升九天,永享仙禄。真是晦气,快去快去,莫再执迷!吾会九殿阎王去也!”一鞭子举来,朝他头上砸下:“还不回去!”
郭嘉眼睛猛然睁开,吓了一身冷汗,但弥留之际的事早已全部忘了,只有耳朵仍是嗡鸣着。
他虚弱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开口问道:“外面……外面缘何如此吵闹?”
门一推,外面的动静愈发的清楚传进郭嘉耳里。一人脸色苍白,看了郭嘉两眼,疑惑问道:“大……大人,你还没死吗?”
郭嘉也不理会他的言语冒失,又复问了一回。这次,那人当真是确定郭嘉还没断气,这才如实说道:“大人不知,几位将军眼见曹公已去,而大人也处在弥留之际,害怕今后没有去路,于是他们……他们都反了起来。欲要合伙杀了曹纯将军,可被曹纯将军知晓,两边也就杀了起来。目下,目下似乎是有人开了城,放了刘军进城,曹纯将军眼见不敌,早已带了本部人马溜走了……我看,不时刘军就要杀到这里了……”(未完待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