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云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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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下有动静把我惊醒,我发觉自己是伏在步云飞的胸膛上。我睡眼惺松地抬起头,见步云飞正冷静地看着我。天光已经大亮。我脸红了,难为情地咕哝道:“昨晚我也太乏了,步先生,我为你准备早点吧。”

    步云飞安静地看着我,忽然说:“为什么不喊我胡子爷爷呢。”

    我红着脸没有答话,但心中甜甜的,这句话把两人之间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16年的缘份啊。我到厨房去做了早点,喊他吃饭时,很自然地改了称呼:

    “云飞大哥,吃饭吧——不,你不要下床,就在床上吃。”

    我说,吃完饭我就为你找医生,我知道你不会去医院,我要找一个能保密的熟医生。云飞大哥摇摇头说:“用不着,这点小伤我会抗过去的,你看我今天精神好多了。”我再三劝他,他一直不松口,我只好勉强顺从他,打算一会儿出去为他求药。

    步云飞在床上吃完早饭,我一直坐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他忽然说:“昨晚你曾脱下我的鞋子?”

    我再度脸红,心想那时他原来没睡着啊,我十分狼狈,因为昨晚我的行为确实不像一个淑女。不过看来云飞大哥并没有发怒,对我昨晚的小鬼祟很宽容。云飞大哥猜到我的心思,说:“昨晚,我确实睡熟了,可能你喂我吃的药中有镇静剂。不过,这双鞋已成我身体的一部分,熟睡中我也能随时感觉到它。“

    我无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这双神奇的魔鞋??????你从哪儿得到的?如果不方便说——你不要勉强。“

    云飞大哥凝望着远处,很久才回答:“偶然的机会罢了。20年前我遭遇过人生的最大挫折,我那时年轻冲动,一怒之下,决定到沙漠中找一个绿洲终生隐居。我进了塔克拉玛干沙漠,遭遇到一场沙暴,几乎送了命。沙暴过后,就在我藏身的沙丘底部,有一双亮光闪闪的鞋子半埋在沙土中。它们是鞋底朝上埋着,等我把它拽出来,惊奇地发现它们能随意悬浮在空中?????后来的事就不必细说了。我穿着这件绝世奇宝,在沙漠里游荡了十几年,后来我想,总该拿它为世人干点事情吧,于是我就离开了沙漠,在各个城市飘荡。

    “太不值得了!”我脱口而出。

    云飞大哥扬起眉毛:“你说什么?”

    虽然从没想到我竟会批评自己极端景仰的大侠,但我仍说下去:“太不值得了!你用这件奇宝去惩治贪官,那就像是用干将莫邪宝剑剁猪草。”我诚恳地说:“当然你干的是好事,但那群蛆虫的存在是一种社会现象,不是一朝之间能消除的,更不是一个人就能消除的。也不必对他们过于耿耿于怀,这些蛆虫绝不会长命的,很快,社会正义会惩治他们。但你知道你所持有的是什么样的宝贝吗?”

    云飞没答话,安静地等我说下去,我就:

    “很显然,这双魔鞋能隔绝引力。要知道,引力是宇宙中最奇特的力,现代科学已把电磁力、强力、弱力都统一在一个公式中,唯独引力不肯就范。引力很微弱,只有电磁力的十亿分之一,但它是长程的,任何东西都不能隔断它,它会一点一滴累积起来,成为宇宙中最强大的力。它能造成空间畸变,甚至物质坍缩,那时连光线都逃不过它的吸引。”我再次强调:“没有物质能隔断引力!世上有电的绝缘体,热的绝缘体,但没有任何东西能隔断引力。”

    云飞平静地说:“有——就是它。”

    我喊道:“所以它才越发珍贵嘛,它可能来源于一种全新的理论,可能来源于比我们先进十万年的科技社会。顺便问一句,你知道这双鞋的来历吗?你听没听过外星人来过沙漠的传说?”

    云飞摇摇头,于是我向他转述了吐哈讲的传说,讲了那个纵跳如飞的外星人,他死于一种外星寄生生命,而这些寄生生命又被边防军烧死。“我本来并不相信这个传说,但看到这双魔鞋后,我想也许这是真的,也许那个外星人死后留下了他的‘无重力飞行器。’”

    “无重力飞行器,”他沉吟着,“你的猜测也许是对的。”

    “你想想,如果地球科学家能得到这个样品,他们会多高兴,也许这件宝贝会使地球科学一下子飞跃一万年!飞机啦,火箭啦都会成为过时的废物,星际航行会变得比骑自行车还容易!”

    显然我的话打动了他,但同样明显的是,他不会轻易放弃他的宝贝。他没再说话,疲倦地闭上眼。

    像所有单身男人一样,云飞大哥显然不善于照顾自己,冰箱里空空如也,厨房里只有一些方便食品。上午我出去采买,开门前我还在忖度,该如何向邻居解释自己的身份?但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正所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云飞大哥把隐身之地选在这儿太聪明了。这儿的住户都是短期的,个个忙于商务。在楼道和电梯中无论碰见哪个人,都礼貌地点头招呼,但没有人作深一步的交谈。

    我在步云飞的公寓里呆了几天,白天照顾他,晚上蜷在沙发中睡觉。云飞话语极少,这肯定是多年独居养成的习惯。他与外界没任何交往,案头上放的电话机上积满灰尘,显然从未使用过。他常常眉峰微蹙,望着远处,目光的冷漠中透着几分孤凄,这份孤凄让人心疼。显然,我是多年来第一个走进他生活圈子的人。由于16年前那点特殊的缘分,他已建立起对我的完全信任——我偷偷脱掉他的魔鞋,他也没对我生疑——甚至眷恋。每当我在屋内忙碌时,他常常默默地注视着我,目光跟着我游动。

    他的伤口恢复很快,最后一次换药时,我开始为将来考虑了。他已经不需要我的照顾,那么——我该怎么办?我会回报社上班,然后常来探望他。我将保留他的钥匙。可能某天开门进来时,会发现屋内空无一人,茶几上留着一个纸条:“天云小姐,我已经走了,天涯萍踪,永世无缘再见??????”

    想到这儿,我脱口喊出:“不!”我不能失去他!可是,我真的已下定决心跟他在一起?我连他的真实姓名还不知道呢。步云飞听见我的低呼,扭回头,疑问地看着我。我的脸刷地红了,笨口拙舌地解释:没什么,我走神了。步云飞安静地扭回头。

    我告诉自己,不要犹豫了,实际上我已经不可能离开这个男人,我想他也会喜悦地接纳我。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是我把他拴住——让他回到人类社会中过正常人的生活;还是他把我拴走——跟着他浪迹天涯?

    几天没同冀大头通话,我想该给他打个电话了。我的手机早已没电,为了保密,我没有用屋内电话,走到街头打了电话。冀大头在那头大呼小叫地喊:

    “我的大小姐,这两天你躲哪儿去了?你爸妈急死了,说你手机不接,家里电话不接,报社也不知道你的行踪。我还以为你被飞贼绑架走了,或者已经牺牲了呢。”

    我知道自己这几天的行为反常,只好骗他:“不是,有人介绍了一个朋友,谈得比较对路。”

    “进展神速,对不?”冀大头在电话那头坏笑着,“什么时候发喜糖?”

    我没心去解释,忙问:“那边怎么样了?”

    可能因为是在电话中交谈,冀大头含糊地说:“没进展。那人失踪了,他肯定受了伤,在现场发现大量血迹,也可能他已经不在人世。”

    他的声音很沉闷,我只能轻描淡写地劝慰:“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容易就送命的。那个姓别的什么主任呢?”

    冀大头恼火地说:“那个王八蛋!他确实能量很大,对他的非法持枪我只能短期拘留,现在已放了。妈的,他还是狂得很,到处吹嘘他打伤飞贼的功劳,好像成了除暴安良的英雄!”

    “好啦,我还有事,下次再聊吧。”

    冀大头奇怪地说:“怎么,你对采访不感兴趣啦?”

    “哪能呢?忙过这两天我会去找你的。再见。”

    回到1817号房,打开门,见云飞自己下床了,独坐在窗前。我说:“云飞,你的身体还很弱,怎么起床呢。”云飞说:“不要紧。我已经基本恢复了。我想洗澡。”我迟疑片刻,说:“好吧,伤口已经结痂了。”我到卫生间为他调好热水,准备好毛巾、沐浴液,出来又为他找了换洗的衣服。我说:

    “让我照护你洗吧——你可以把我看成你的护士。”

    “不,谢谢,我能行。”

    我没有勉强他,说:“那好,你把外衣脱在外边。”

    我服侍他脱下外衣,脱下魔鞋,送他进卫生间。水声在屋内哗哗地响着,我捧着那双魔鞋出神地端详。它的质地像是皮革,但显然又是金属,手感柔润,锃光明亮。当我把魔鞋倒放时,它显出相当的份量,至少有七八双皮鞋那么重;平放后重量在刹那间消失。我再度在心中赞叹,这双魔鞋太神了!真该把它交给科学家啊。

    卫生间门开了!步云飞裹着浴巾走出来,浑身热腾腾的。我帮他穿好衣服。洗澡洗去了他的病相,他显得轩昂深沉、英姿飞扬。他忽然捉住我的手——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主动的接触——低声说:

    “天云,请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我顺从地坐下,心头嘭嘭地跳着。

    “天云,我的伤好了,我该走了。”

    我幽幽地说:“我知道,我猜出你要同我告别。但是,你不能留下么?为我留下?”

    他歉然说:“老树不能移栽。我已习惯了飘泊生活,让我扎下根一辈子不挪窝,我会闷坏的。”

    “那么,我跟你走,跟你到天涯海角!”

    他定定地看着我,轻轻摇头:“不行,你不会习惯这种生活,很快你就会厌倦的,再说也太危险。还是让我们告别吧,以后,有机会我会来看你。”

    我凄然说:“不必安慰我,我知道你一走就不会回头了。不必多说,让我陪你这最后一夜吧。”

    我安顿他睡下,又把沙发上的枕头和毛巾被搬到他的床上。

    一夜缱绻,我在他的怀中入睡了。凌晨醒来,看见他在醒着,目光如冬夜中的火炭。我吻吻他,柔声问:“你在想什么?”

    云飞没有回答我,只是胳臂加大了力度,紧紧拥住我。良久,他忽然问道:“真像你说的,魔鞋对科学家很重要吗?”

    “当然!它一定会帮助科学家打开重重铁门,我想它的重要性不亚于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来的天火。”

    他歉然说:“它已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离不开它。”

    我柔声说:“我知道,我不会勉强你。”

    他低头吻吻我:“睡吧,天还早,睡吧。”

    我真的睡了。这一觉一直睡得天光大亮,是云飞把我推醒的。他斜倚在床背上,用手指轻抚着我的脸,看他的表情,显然已做出了重大决定。他说:“云,我已经决定了,我在S市再多呆一天,你带着这双鞋子去找一位顶尖科学家,问问他的意见。以后究竟怎么办——再说吧。“

    我乐坏了:“真的?你太慷慨了!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是多么不容易。20年来,你恐怕从未和魔鞋分开过吧。云飞,你放心,我一定会在晚6点前赶回来,原物璧还。你真的相信我吗?”

    我高兴得说话颠三倒四,云飞笑微微地看着我,忽然冒出一句:“可惜只有一双魔鞋。”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和我一块儿行走江湖,双飞双栖呀。我把他的脑袋搂到胸前,泪珠痛痛快快地滚下来。

    我没有耽搁,立即开上我的“都市贝贝”赶往西京大学,那儿有一位全国闻名的材料专家苏教授,我采访过他,是一位正直睿智、脾气稍稍古怪的老人。苏教授在他的实验室里,还没开始工作。我闯进去,关上房门,直截了当地说:

    “苏教授,我给你带来一件宝贝,你见到它一定会喜出望外。不过我有三个条件:第一,今天让所有工作人员放假,只允许你一人研究它;第二,绝不许损坏原件;第三,今天5点前一定还给我,并终生保守秘密。你答应吗?”

    他狐疑地看着我,也许他认为这个年轻女记者有点疯癫,但他终于作出决断,断然说:

    “我答应。”

    “你要起誓!”

    老头勃然作色:“我的答话就是誓言!”

    这句话反倒让我对他完全信服了。我说好吧,现在请你清场吧。苏教授喊来助手,宣布放假一天,让人员赶快离开实验室。助手狐疑地打量着老头,打量着我,不过仍然执行了他的命令。一阵忙乱之后,偌大实验室里只剩下我们俩,我从贴身衣服里掏出那双魔鞋,玩了两个简单的戏法:先让鞋子在空中飘浮,又穿上鞋子纵身摸摸天花板。苏教授是行家里手,自然是一点就破,他死死盯着魔鞋——真该让云飞大哥来看看他的馋相!——喃喃地自问自答:

    “它能隔断重力?不可能!不可能!”

    我笑嘻嘻地说:“它当然是可能的,因为它正在你眼前飘浮。”

    “当然!当然!”他一把抢过魔鞋:“我要抓紧时间研究它,你请自便吧。”

    他一头扎进仪器堆中,对鞋子作X光衍射、透视、金相观察以及种种我不大懂得的检查。有些机器难于一人操作,他只好请我做助手,但又忍不住厉颜厉色的训斥我,嫌我手脚太笨。一直到中午时,他才不再折腾我,一个人在显微镜前聚精会神地观察。我已经饥肠辘辘了,但估计这个主人不会为我准备午饭,就快步到街上买些小吃,又快步赶回来。我喊:苏教授,吃过饭再工作吧。苏教授不耐烦地喝道:你自己吃吧,不要来打扰我!

    我不再打扰他,坐在角落里想自己的心思。我想,我和云飞之间的缘份真的就此割断?我不愿成为他的累赘,他的那句话已说得够清楚了:如果有两双魔鞋该多好!那样就会有一对轻功超绝的夫妻大侠并肩浪迹江湖,升天入地。可惜——只有一双。我知道他是野惯了的人,不愿勉强他为我剪去翅膀。

    那么,我就揣好这份爱,守在S市耐心等他吧,也许当年纪老迈、白发苍苍时他想落叶归根,那时我将成为他的根??????苏教授把我从冥冥中推醒,他满面疲色,表情严肃。我小心地问:

    “怎么样?

    他摇着白发苍苍的头:“毫无眉目!我只是弄清了,对引力起隔断作用的是鞋底夹层里一层5毫米的物质,但它不是人类所了解的任何物质,不是合金,不是有机物,不是纳米和微米材料??????其实这个结果我早料到了,你一拿来我就料到了。”

    “它——对科学有用吗?”

    “当然有用!它是万年难逢的至宝。我不知道它的出处,但我相信它只能是高度发达的外星文明遗留在地球上的。不过——可能短期内无用,几百年几千年无用。你可以想像,如果把航天飞机交给鲁班,把电脑交给祖冲之,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裨益?科技水平的差异太远了!”

    我失望地说:“那么??????”

    他热切地说:“也不能灰心!也许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能把它留下吗?你应该把它留下,我会邀请全中国、全世界水平最高的专家来研究它,一代一代地研究它,相信总有一天,人类会破译它的奥秘。”

    我歉然说:“我知道你说得对,但我不能对它的主人失信。”我补充道,“不过我会再劝他公开这件宝物,我一定尽力劝他。”

    已经快5点了,苏教授恋恋不舍地交还魔鞋,我真不忍心看他嗒然若丧的样子。不过,为了对云飞守信,我还是离开了实验室。

    都市贝贝开到云飞住的大街,眼前的景象使我忽然一阵晕眩。五辆警车停在大楼下,一百多名武警虎视眈眈地守候着。天上传来隆隆声,一架直升飞机刚刚赶来,在街区上空盘旋。我的心掉进冰窖里,云飞已陷入重重包围,这都是因为我,他是为我晚走了一天,而且——他此时没穿魔鞋!我把都市贝贝停在警戒圈外,把魔鞋揣进内衣里,用力往里挤。警卫拦住我,但这当儿我看到了冀大头,便大声喊起来,冀大头走过来,把我拉进警戒圈内。

    看来这是武警和公安的联合行动,冀大头显然是现场指挥。但指挥车旁有一位公鸭嗓在喊叫,而冀大头目光阴沉,怒冲冲地瞪着那人。那人的嗓音很熟悉,我想起来,是那位自称别主任的狂妄家伙,他正在向战士鼓动:

    “他一露头就开枪,不要犹豫!这是一名作案累累、恶贯满盈的飞贼,一定不能让他逃跑。听着,谁打死飞贼,我姓别的自掏腰包奖励10万元!谁要是徇情卖放,我一定让他蹲大狱!”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冀大头说的。冀大头眼中冒火,却无可奈何,毕竟那人说步云飞是作案累累的飞贼,这一点没有说错。对步云飞的敬重和徇情是上不得台面的。场面闹烘烘的,看来进攻马上就要开始,我急急拉上冀大头向楼内跑:

    “快,我去劝他出来投降!”

    冀大头欣喜地说:“好,这是唯一可走的路!”

    急迫间,我没有想到冀大头为什么会相信我能劝降。后来我才知道,正是我暴露了步云飞的行踪。我忽然匿踪七八天,引起冀大头的怀疑,因为他知道我不是作事虎头蛇尾的人,更不会为一个新结识的男朋友就把步云飞一案扔到脑后。唯一可能的是——那名男友就是步云飞本人。于是他查出我打电话的公用电话点,以此为突破,抽紧对步云飞的追捕之网。他没想到的是在逮捕行动中插进来姓别的这个家伙,看来这位别主任是决心把步云飞置于死地了。

    大楼内各个楼层间都有战士在警戒,七楼以下的公司职员和七楼之上的住户都好奇地从门缝里观看。我们乘电梯赶到18层楼,这儿的战士和武警更多。冀大头喊:让开,让开,让这位秋记者进去,她是同飞贼谈判的!他拨开警卫,我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房门,飞快地闪身进屋,随手关上大门,上了锁。

    云飞正叉着手在窗前观看,赤着脚。他回过头看着我——我真不敢直视他的眼神!那是无奈,是一头被困铁笼的猎豹的无奈;也是苦楚,因为他信任的女人骗走他的宝鞋,又引来抓捕的警察。我一边从贴身衣服里掏出魔鞋,一边向他走去:

    “云飞,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我。”我苦声说,泪珠淌满脸庞,“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没有骗你。这是你的魔鞋,你快穿上它逃走吧。我为你挡住警察。”

    步云飞脸膛一下子亮了!也许“我是清白的”这件事比他的生死更重要。他没有多说话,接过鞋子,迅速穿上。我焦灼地说:

    “但你能跑掉吗?那么多枝枪在下边瞄准着,还有直升机!”

    我清楚魔鞋的法力是有限的,它只能隔断重力,并不能提供飞升的动力。穿上它只能“纵跳如飞”,而不能真正飞翔。它怎么可能帮云飞逃脱铁桶般的包围呢?云飞没有丝毫惊慌,低头在鞋上摆弄片刻,抬头深情地说:

    “秋天云,我永远记住你!”

    他纵身跃上窗台,下边立即传来公鸭嗓的声音:“他已经出来啦!开枪!快开枪!”

    步云飞长笑一声,双臂一振,像火箭一样倏然射进夜空!他飞得极快,直升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在飞升途中,他还好整以暇地拨了一下直升机的尾部,直升机在天上滴溜溜转起来,好久才重新控制好平衡。这时,步云飞已在夜空中彻底消失。

    楼下很静,没有枪声,没有喧嚣,人们可能都看呆了,我的惊疑也不在他们之下。显然,我对这双魔鞋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它的法力并不仅仅是“隔断重力”,必要时它还能提供惊人的动力。对了,它一定能制造反重力,正是反重力助他快速升空。

    在这一刹那,我对步云飞的身份发生了怀疑,他是偶然拾到魔鞋吗?那他怎么可能知道魔鞋的第二层法力?也许他是一个取地球人形貌的外星人?不过我不大相信这一点,因为步云飞身上浸透地球人的爱憎。

    不管怎样,他已经安全了。我打开房门,把冀大头放进来,一身轻松地说:

    “跑了,步云飞真的飞上天啦!你看!”

    我得意地指着窗外的夜空。冀大头一步窜过来,仰头看看夜空,对着步话机大声喊:

    “飞贼已经逃入天空!谈判代表很安全,请直升飞机赶快搜索!”

    步话机里传来直升机驾驶员气急败坏的声音:“到哪儿搜索去!他飞得比炮弹还快,差点把我的尾翼撞掉!”

    冀大头沉吟片刻,又同上层交换了意见,无奈地下令道:“撤退!妈的,今天的行动彻底失败了!”

    不过,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失败的沮丧。

    步云飞就这样失踪了。警方照例要开一个总结会,由于我是官方批准的战地记者,总结会也让我参加了。会上,冀大头作了检查,局长轻描淡写地批评了几句。倒是那位别主任不依不饶,跑到公安局来吵闹,说一定要“揪出与步云飞内外勾结”的人。局长把他软软地顶回去了。局长说,这次抓捕失败,我们有责任,但确实有客观原因。我们只知道这个飞贼有轻功(或者有一双魔鞋),谁料到他能像导弹一样升空?早知这样,我们就会通过外交部把美国的NMD(导弹防御系统)借来啦。不错,当时冀大头确实让一位秋记者越过封锁线去和飞贼谈判,这是我批准过的。为什么?因为这名飞贼是很特别的人物,他只偷贪官不偷百姓!当然,偷窃这件事仍是犯法的,但我们要尽量不伤及他的生命,因为反贪局需要他作证人呀。你想想,什么人才盼着他死呢。

    别主任怒冲冲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这家伙恰恰不知道一个最关键的细节,否则他真能把我关进监狱里。这个细节就是:在包围圈形成时,步云飞并没有魔鞋,是我越过封锁及时把魔鞋送还给他。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三个人:步云飞、我和苏教授,我相信苏教授绝不会告发我。冀大头狐疑地问:

    “天云,你贼忒兮兮地笑什么?”

    我忍着笑低声说:“你甭问——我是为你好。知情不报是包庇罪,所以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冀大头真的不问了。

    不过这位别主任从此没再来闹腾。原因很简单:他“进去”了。说来也是该着出事,别主任的司机是公安上挂着号的人,经常闹点小漏子。这一回他竟然胆大包天,开着公家车辆在火车站骗了一个外地姑娘,拉到偏僻处把她强奸了。姑娘呼救,他情急中想杀人灭口,被巡警逮住。过去这个司机进“局子”后,仗着自己后台硬,牛气得很。但这次他知道犯的是重罪,为了立功赎罪,立马把他知道的别主任的黑事倒个一干二净。第二天,别主任就被“双规”了。

    星期天回家,爸妈常提起那名飞贼。爸爸对他很感激的,因为自己一辈子作人的价值在飞贼这儿得到肯定。他也很内愧,说他不配步云飞的尊敬,他要把这些年公费旅游的花费算一算,折成钱,捐给希望小学。我虽然觉得他太迂腐了点,但不想违逆老人的心,就没有说三道四。妈妈也说:遂老头的愿吧。

    爸妈从此不再提我的婚事,也许,他们看出女儿对步云飞的心意?

    主编很恼火,因为我没有写出那篇“独家报道”。我不想写,不想把那些只能放在心龛里的神圣之物抖给别人看。那次主编又来催逼我,我同他作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我毫不隐讳地谈了自己对步云飞的感情,甚至公开了我和他的私情。痛定才能思痛,对云飞的思恋咬啮着我的心房。我哭得泪流满面,主编叹口气,从此不再逼我了。

    苏教授经常同我通电话,他不提魔鞋,也不提步云飞,只是同我闲聊一阵。但我知道,在他内心深处,他对魔鞋的重新出现还抱着一线希望,或者说,他不愿放弃最后一线希望。当他第七次同我通话时,我内疚地说:

    “苏教授,很抱歉我没能履行对你的许诺。看来步云飞和魔鞋都不会再出现了。”

    老头沉默良久,动情地说:“天云姑娘,不能再见到那件天下至宝,我真是死不瞑目啊。”

    我也脱口喊出:“苏伯伯,不能再见到步云飞,我也是死不瞑目啊。”

    两人在电话中相对欷歔。

    晚上睡在床上,我常陷于追忆中。云飞的一个个镜头,如真实,如梦幻,在我眼前荡过:沙丘顶上那位须发纷乱的“胡子爷爷”;从沙丘上如大鹏展翅般向下纵跃;轻盈地向高楼飞升;两人的欢爱??????严格说来,我对他还缺乏了解——我连他的真名实姓还不知道呢。唯一有把握的,是“大概”可以肯定他是地球人而不是外星人。虽然我们只有5天的相处,一夜的欢爱,难道他能忘记S城一位叫秋天云的女人吗?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为什么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呢。

    在焦渴的思念中,一年过去了。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又梦见步云飞。他从沙丘顶上纵跃而下,长袍在身后扑飞如翅。他悬停在我的床头,默默打量着我。我喊他,喊不出声音;伸手拉,但指尖总是差一点儿触不到他的手。我苦苦挣扎着,想摆脱梦魇??????我醒了,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向窗外飞出。我失口喊:云飞!赤足跳下床,从窗户向外看。外面风清如水,月白如银,一幢幢楼房没有一丝灯光,沉浸在夜的静谧中,哪儿有云飞的身影?我想自己是把梦景和真实混淆了,怏怏地回到床前。忽然,我的眼睛睁大了,床头柜上放着一双鞋!一双精致的、柔软的、亮光闪闪的魔鞋!而且毫无疑问它是真的,因为它并没实打实的放在柜上,而是在距柜顶两寸的地方悬空而停,停得十分稳,我扑过去时,带动的风使它微微晃动。我轻轻捉住它,捧在手里,不敢确认自己是否在梦中。随之我不再犹豫,匆匆穿上魔鞋——即使这是梦景,我也要抓紧机会见见我的云飞——纵身向窗外跳出。如果在平时,我绝不敢这样做的,因为我对魔鞋的性能并不深知,在我试穿的那一次,还从天花板上跌落下来呢。但此时半梦半真的感觉给了我勇气,根本没考虑危险,从5楼上纵身飞下。

    魔鞋确实法力无比,我轻盈地纵下5楼,在地上轻轻一弹,又飞回到4~5层楼的高度,我在纵跳中大声喊:云飞!云飞!你在哪儿?没有回音,秋夜沉沉,万籁无声,月亮和星星冷静地俯视着尘世。

    我在这一带漫无目的地纵跳着,嘶声喊着。纵跳中我逐渐掌握了魔鞋的性能,越纵越高。飞升中在楼房上稍一借力,就能作大角度的转向。我搜遍半个城市,见不到步云飞的踪影,只好怏怏地返回,仍从窗户纵入房中。周围的住户大概听到动静,几扇窗户亮了,有人探头向外查看。我倚在窗前,泪水无声地淌下来。现在,我已确认这不是梦景,但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云飞不愿见我?他给我留下了一双魔鞋,可他仍能从5楼纵下,瞬息而逝,这是否说明他另有一双魔鞋?

    我的心阵阵作疼,我想起两人恩爱时曾说过,如果有两双魔鞋该多好,那时我们就并肩行走江湖,双飞双栖,做一对神仙伴侣。现在——如果他真的有两双魔鞋,那他为什么躲避我?

    百思无解啊。

    我沉重的叹息一声,不再折磨自己了,云飞这样作总有他的道理,也许他本身是外星人,不能在地球长住;也许他另有难解的情孽??????我只用记着我们之间的恩爱就行了,毕竟他在离别前还专意来探望我,又为我留下这件天下至宝。

    我擦干泪水,拨通了苏教授的电话。半夜接到我的电话,苏教授一定猜到了什么,他激动得语不成声:

    “天云,你??????有什么消息吗?”

    “苏伯伯,步云飞来了,刚刚来过。他留下那双魔鞋,可他为什么不和我见面呢?”

    我哭得噎住了,泪水汹涌地淌下。苏教授笨拙地安慰道:“天云,不要难过,他肯定是爱你的,他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他难为情地,又迫不及待地说:“那双魔鞋真的在你手里?能交给我研究吗?”

    “当然,这是我的心愿,我想也是步云飞的心愿。”

    “那好,我现在就去你家——你一定能理解我的急迫吧。”

    “我能理解,不过你不用来,我穿着魔鞋,很快就会到你家的,你是住在八楼,对吧,你只用打开窗户,打开电灯就行了。”

    我纵出窗外,在附近最后搜索一遍,仍没有云飞的身影,便向苏教授住宅的方向纵飞而去。我掠过平房,穿过楼群,劈开月光,追赶着秋风。脱离重力的自由感觉实在美妙,很快,纵飞的快乐赶走了我的悒郁。也许,云飞正在云层中悄悄地、欣慰地看着我?

    我到了苏教授的住宅楼,八楼有三个窗户大开着,往外泻着雪亮的灯光,一个白发苍苍的头颅映在灯光里,正焦灼地探头观看。我轻盈地飞进去,脱下魔鞋,赤足立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捧着魔鞋递过去。老教授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去,呆呆地看着它,忽然动情地哭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