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桥寨是富平县城所在,富平县属北洋政府核定的大县,天擦黑的时候,大车到了南门附近一家车店,按着今天这个速度,明天晌午之前就能到司南的老家。
爷爷和张叔给马检查了马掌,又拍又刷折腾老半天,这才给马上了草料,司南和王文和在旁边看着他俩折腾。
“这马都好几年没跑过这么长的路了,不敢跑的太猛,别看他不起眼,这可是纯种的蒙古马,癸卯年(1903年)从一个姓文的满人手里买的儿马(小公马驹子),这家伙是个养马的好手,辛亥那会侥幸逃过一劫,现在家里还有几十匹马,那些才是好马。”张炳玉的故事讲完,美滋滋的喝了一口茶。
“张叔,那个满人现在住在那?”
“就住在北门不远,平时这家伙不大出来,估计是怕了,这世道不太平啊,要说这人还真不坏。”
几个人聊了会,开始吃饭,完了洗涮一下上炕睡觉。
四个人要了个小点的房间,屋里有个大炕,烧的很热乎,躺着很宽松很舒服,被铺褥子也被店家浆洗的很干净,显然店家也是个爱干净的人家。
躺在炕上,司南想着晌午那个小乞丐,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心里叹了口气,又开始琢磨北门满人家里的马。
马是个好东西,由此可见的未来,汽车和火车想要真正承担起货运这个角色任重道远,现在陕西境内连一寸铁轨都没有,胶轮马车自然在未来的日子里成为了运输主力,要是能有钱把文姓满人手里的马买来,繁殖加上外购,也能赚一大笔钱。
鼾声萦绕在周围,想着想着,司南沉沉的睡去......
一声鸡叫,将司南吵醒一看,炕上就剩自己了,显然几个大人都已经起来了,穿衣出了院子,张炳玉和爷爷正在喂马,王文和坐在店堂里面喝茶。
洗漱完,开始吃饭,司南的眼睛一直盯着吃完草料正在地上打滚的马看,马打滚是牲口进行自我恢复和休息的动作,旧时赶大车的车老板子,在歇脚喂完马拉车的驴、骡、马等牲口后,都会指挥着牲口打滚休息以便恢复体力,有些聪明的牲口,不用人指挥,自己觉着累了。就做这些动作。
“喜欢马?”正在吃饭的张炳玉看着司南的样子,笑着问道。
“嗯!喜欢,牲口比有些人强多了,它们知道谁对它好,也勤快。”
吃完饭,爷爷和张炳玉套车,司南抚摸着马脖子,这匹马不高一米二多点,褐色长躯干,但长的很壮实,马肚子吃的圆圆滚滚,显然张炳玉平时照料的很好。
换了张炳玉赶车,问过司南,一行人往东北方向前行。
“富平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王翦伐楚,张紞定滇,张青云战四方,孙丕扬不转堂。古往今来,英雄豪杰、仁人志士不胜枚举,司南,你家什么地方?”王文和满腹经纶,像一本活史书,将这些娓娓道来。
家在什么地方?这难以回答,此时的他与杀乞头之前的司南不同,讨饭时的家在富平以北的仁智镇,而现在的司南真正意义上的“家”也离仁智古镇不远。
“仁智镇”司南沉思了一会回答。
“那地方好啊,烟叶和棉花、粮食很有名,听说前几年闹教,死了不少人,镇上最大的烟商被灭了门,信字烟那是闻名西北的好烟啊,可惜就这样没了,......不会就是你家吧?”说到这里,张炳玉停住了嘴,一脸惊愕的看着司南。
司南噙着泪,低头不语。
“唉!”爷爷长叹一口气,马车上的气氛充满了悲伤。
晌午时分,马车到了仁智镇外围,镇上正逢集市,马车根本进不了镇子,只好停在了路边一家小小的车店。
喝了些茶水,镇里依旧人声鼎沸。
司南想了想,跟几个大人说想去亡父抱着他去过的地头看看,爷爷磕掉了烟锅里的灰,别进腰里跟着他,张叔和王叔也起身说一起去看看。
往北二里地左右,到了地头,地头处当年父亲抱着自己在树下说话的槐树依旧还在,只剩下寒冬里光秃秃的枝丫,树顶还有一个老嗗(wa乌鸦)窝。
想起打记事起,每年夏收、秋收的时候父亲都抱着自己,站在这个位置,父亲都会指着脚下的地说的那句话。
“宝唉,记住爹的话,这就是咱家的地,你爷爷给咱家置办的,咱司家只要有这块地头,不管多大的灾都能挺过去。”
司南跪在地头,满腔呜咽,涕不成声,悲凉的哭声中寄托着司南的两世人生。
从爷爷带来的篮子里拿出黄纸、檀香,司南面向曾经自家的土地,三叩九拜。
离开地头,到了司家祖宗的坟地,坟地里司家的列祖列宗俱都埋葬于此,王文和在坟地里转了一圈。
“司南,想不到你太爷竟然是前清的进士,生在这个家里,是你的福气。”
祖父的墓地司南是记得的,点燃檀香,司南跪着手持檀香叩首,然后挪动到祖父的墓碑前把香用黄土堆起竖好,又在祖父的坟头也插上香,然后回到碑前跪好。
在点燃的黄纸前,司南重重的磕头跪拜。
坟地里一共有十多个石碑,每个石碑前都有了檀香和司南跪拜的痕迹。
离祖父墓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黄土包,司南走到旁边的时候,心中涌起一阵温暖和被关爱的感觉,仔细看了一下黄土包,发现荒草中有一块已经快腐朽的木板。
轻轻拿起木板,发现上面写着父母的名字。
酸楚像潮水一样涌来,“噗通”一声跪下,司南在父母的墓旁嚎啕大哭。
痛苦和悲凉,让他昏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在张炳玉的怀里,爷爷和王文和围在他身边关切的看着他。
坟墓上和周边的茅草已经被清理干净,木板做的墓碑已经在坟前被重新竖好,坟前的燃着的檀香只剩半截,烧过的黄纸被风一吹,缓缓升起一直飘荡在空中,随风摇逸。
跪在坟前,望着坟墓,也不知道是那个好心人帮忙埋葬的父母,司南重重的磕头跪拜。
“爷爷,张叔、王叔,我想待一天,给我父母尽快立块碑。”在回镇子的路上,司南说道。
“行,我们等你!”爷爷看了看张炳玉和王文和,郑重的说道。
进了镇子,这会集市上人已经不多了,几个人走向东街,那里是司南的“家”。
“嘶!”望着东街一大片几乎被烧成白地的残垣断壁,张炳玉长吸一口气。
“真是造信字烟的司家!”张炳玉惊叹一声。
什么都没了,看着光秃秃被烟火烧过的只残留了少许残垣断壁的家,大片大片高低不平的茅草中拴着几只山羊,那无边的凄凉让司南浑身发冷。
这时旁边路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老人好奇的看着站在这片荒废院子里的人。
“老爷爷,你知不知道这家人还有没有活着的?这些年就没人回来看过?”司南看着老人问道。
“世道不好啊,前几年闹黄教,也不知道怎么和司家结的仇,全都被杀了,老老少少丫鬟帮佣有上百口子,还有啥人啊?看见院子里这些坑没有,据说那天晚上强人们从地下挖出上万两银子。“
“听镇子上有人曾说司家的独子跑了,可谁又知道是真是假,没人知道啊,家业也毁了,地也荒了,司家在北街的作坊也被抢了一空,伙计被杀了一院子,作坊也被烧了,司家的太爷和掌柜都是好人啊,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接济了多少穷人,镇子上受过他恩惠的不知道有多少,可怜啊,好人不长命。还好后来县里来了人,把那伙作孽的黄教全杀了,也算是为司家报了仇。”老人边说边摇头。
“那您知道是谁葬的司家掌柜?”
“听说是北街作坊侥幸逃出来的两个伙计,一个老的去年已经过世了。”说完,老人叹着气就走了。
司南和大人一商量,决定去南街找那个还活着的伙计。
到了南街一打听,找到两户挨着的人家,一看就是衣食无处着落的穷苦人家,其中一家大门外的门楣上贴着“昊天罔极”的横联,两边门框上依稀可见白纸的痕迹。
推开门,院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两间茅草房和拴着的一只瘦巴巴的羊。
听见门响,从茅屋里出来一个颤颤微微的老妪和一个三十啷当岁的男人,瘦的皮包骨头。
问过之后才知道去世的这个伙计姓孙,另外一家姓常,老妪和这个男人并不是很清楚司家的情况,不过倒是肯定的没见栓子叔回来过,司家的掌柜和夫人倒确实是去世的老孙和常家的人掩埋的。
看来栓子叔可能也跑远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那里,要是还在的话自己也不会追究他了,只求他证明自己是司家的儿子,现在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给老妪家里留了十块大洋,钱是司南借王文和的,两人千恩万谢,司南赶紧拦住,虽说是感激他们家去世的老孙,可心里能想,嘴上不能说啊。
司南提出要到老孙的牌位前磕个头,心想表示一下这天大的恩情,可老妪和汉子想不明白为啥这孩子又给钱又要磕头的,硬拦着说不敢不能,司南只好作罢。
辞别老妪来到隔壁的常家,常家的人倒是都在,这会正吃饭(旧社会穷苦人家都是两顿饭,而且多半是稀的,并且多在饭里和着麸皮和糠菜等。),黑乎乎的几碗稀饭和一小碟酸菜就是这家人的饭了,房子和隔壁一样,好点的地方就是院子里有三只羊。
常家主事的汉子叫常顺,是一家四口人,常顺两口子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看不出年龄大些,女孩小些。
问过之后才知道,常顺的儿子叫常根,还要比司南大一岁,女儿叫常二丫,和王信同岁。
得到常顺肯定的回复,说是他和老孙因为穷,只能用席子包着葬的父母之后,司南“噗通”一声跪下,在常家一家人错愕的眼神中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常顺手足无措,“嘎嘎”的张了几下嘴,却说不出话,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办才好。
司南起身扶着常顺,这才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当听到栓子叔带着司南跑了之后,常顺一脸的不相信,又听到在西安城里司南和栓子叔不小心走散,自己被乞丐头拉走,逼着讨了几年饭,直到最近乞丐头死了,司南才遇到好人,这才有机会回来。
常顺狐疑的看了一会司南,突然一把拉过司南,扯下司南的棉袄,“滋滋”声中,司南的内褂被撕裂,常顺看着司南的后背发呆。
张炳玉是火爆脾气,一看常顺的神情和动作不对,作势就要拦着常顺,可常顺像疯了似的跑了出去。
一行人惊奇不已,唯独爷爷看起来很正常。
过了一会,常顺和一个留着八字胡须先生模样的人进了大门,进了屋常顺指着司南,想张口却有说不出话,焦急的指着司南,看着先生模样的人直跺脚。
这个人静静的看了司南一会,然后又拉开司南的棉袄和褂子,看了一下后背,嘴里呢喃着“长的像,胎记也像,应该就是。”
“孩子,饿问你个事,你可得老实回答,你入冬的时候是不是发热呕吐了三两天?”先生模样的人问道。
“是先生,几乎每年到入冬的时候都会发烧呕吐几天。”司南答道。
“是了,这就对了,你就是司南,就是司家的少爷,你小时候每年到入冬都会发热呕吐,你娘也一样,你爹说这是你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平时你比穷人家的孩子还皮实,你小时候我给你瞧过病,所以知道你这个毛病,而且知道你后背有个马蹄一样的胎记,孩子,这些年你怎么过的?你家里惨啊,这下司机的列祖列宗可以瞑目了!”先生说完,跌坐在椅子上擦着眼泪。
“少...少爷”常顺磕磕巴巴的叫着司南,把司南从惊喜中惊醒,这下不用栓子叔证明自己的身份了。
“常叔,谢谢您和孙伯伯,我就是司南,我回来了,我想家啊!可是回不来,家里所有的房契和地契都在栓子叔身上,我们都被吓坏了,不敢给人说。后来和栓子叔失散了,我没那些东西,也回不来,现在能回来了,可没办法给你们证明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流淌。
司南软瘫在地上,嚎啕的哭喊着:“我回家了,我终于回到自己家了,我能给爹娘披麻戴孝了......”
院子里的闹腾声和哭声让老孙家以为常家出了什么事,当老妪和老孙的儿子进屋后,常顺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老孙的老婆和她儿子,两人这才明白,这个孩子为什么给他们钱,为什么在她家给老孙磕头。
悲伤的气氛、凄凉的场景,嚎啕的司南感染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一个、两个、三个接着所有人都哭了起来。
首先清醒过来的是小时候给司南看病的先生,他一个一个劝慰着,然后大家又一个一个开始劝慰司南,司南渐渐的止住了哭涕,众人看着他仍旧有些难过,都默不作声,慢慢等他恢复平静。
良久,司南开口说话:“常叔、孙奶奶、先生,我想给我爹娘重新定棺木安葬,立块碑,顺便把墓地整理一下,你们帮我出出主意,镇子里谁家的手艺好,要快,价钱不是问题!”
先生想了想说,北街你家作坊附近有个石匠,手艺很好,棺木镇上就有棺材店,他帮忙跑腿去问问,王文和一听说我跟你一块去看看。
张炳玉一看屋里这架势,又加上司南的身份得到了承认,估计一会事情还多着呢,索性去镇子里的饭馆定了两桌酒菜,回来后让大家都挪脚到饭馆里说事。
路过老孙家的时候,司南进去祭拜了老孙。
到了饭馆,王文和带着先生,后面跟着个壮实的中年人和一个老头,估摸着是石匠和棺材店的,也来到了饭馆。
司南对先生说想把自己家的地和宅子、作坊那里的地皮处理下,但自从出逃后和栓子叔失散,地契和房契都在栓子叔身上,不知道该怎么弄。
先生说既然你得到了大家的承认,虽然你没有地契和房契,但镇上和县里是有案底可查的,这事情也好办,把镇长、保长和里正请来,大家给做个保人,有镇长和保长、里正在,重新补办地契,花点小钱的事情。
司南见桌子上还有几个空位空着,就请求先生带着自己去请里正、保长和镇长。
去请人的路上,先生说仁智镇是个大镇,在富平县是做县佐的镇子,所以这些事情镇里就能做主。
到了里正家,里正家正准备吃饭,听先生说完,里正仔细看了看司南的模样,又和先生一样看了他背后的胎记,一口咬定:“这就是司家的后人,货真价实!”
有了里正的肯定,事情就好办了,顺利的请来了保长和镇长,去请保长的路上,里正说到了他所知道的司家的来历。
司家原籍已经不可考了,但在这里也生活了二百多年,读书的人多、出息的人也多,做生意也是好手,秉性善良从不仗势欺人。唯一的憾事是家族不兴,子嗣单薄,而且往往都很年轻就去世了,所以一直没有形成强大的宗族势力,所以才被黄教的歹徒惦记上了。
酒席上,几位镇上的官员听了司南的陈述,又听了众人愿意为之做保,都表示这事好办,明天就补办手续。
酒席将结束的时候,司南对几位官员说除了极少部分的田地,剩下的田地和房子、作坊的地皮司南准备明天就地处理,所以请他们明天来帮忙补办手续的时候,顺便通知一下镇上的富户,自己要卖地。几位官员一听都很乐意。为啥?这地即使是荒着也不能随便动,要不然苦主回来,他们要是动了地,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现在苦主既然要卖地,而且司家的地都是好地,他们自然乐意,况且谁家也不会嫌地多,而自己家正好也趁机买些。
送走了几位吃的满脑肥肠的小官员,先生给司南介绍石匠和棺材店老板。
石匠说家里有几块上好的碑石,都已经做好,就等着需要的时候刻字,司南当即定了下来,并把自己爹娘的称讳告诉了石匠,王文和在边上拿着纸笔,挥笔写下了碑石上的碑文,交给石匠,让石匠照着刻。
棺材店里东西倒是不用这么麻烦,定了几床被铺褥子和两身寿衣,纸马纸钱花圈和麻衣纸盆等物,但上好的柏木棺材只有一口,剩下的都是松木的,一看司南有些为难,店老板连忙表示仁惠镇上的棺材店里也有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如果要,明天下午就能运到。
临了,店老板拿出黄历,看了看说要重新安葬,今天就是动坟的好日子,后天吉时就可以安葬,时间上虽然有点紧巴,但只要多请些人,墓地后天弄好耽误不了吉时安葬。
司南看了看周围几个人,爷爷他们对司南点头,那意思是你做主,于是司南点头同意。
送走了石匠和店老板,司南让常叔帮忙请人整饬坟墓,常叔说没问题,他现在就去叫人。不一会功夫,十多个壮年的、青年的汉子手里拿着铁锨、锄头来到了饭馆,其中还有几个泥瓦匠,手里拿着灰刀等物。
说了声对不起,司南表示家都没了,不能请大家在家里吃饭,只好在饭馆请了,于是又是两桌饭菜,店家连忙表示晚上帮工们的饭他们哪怕不睡觉也要整好。
按规矩,如果动坟,孝子是要披麻戴孝在边上一直守候的,安排完所有的事情,司南和几个大人来到棺材店,披麻戴孝拿着黄纸檀香油灯,跟着大伙来到坟地。
在棺材店老板的指挥下,司南完成了程序,在边上跪着,店老板一声令下,大家活开始动坟,张炳玉和王文和也加入了进去,爷爷陪着司南说话,宽慰他。
等石灰沙子砖头送来的时候,父母的骸骨已经启出,司南又哭昏了过去,醒来后默默的整理着骸骨,并轻轻的套上寿衣。
这个身体的父母静静的躺在墓地边上的草席上,看着爷爷和店老板缓缓的给穿好寿衣的骸骨盖上白布。
午夜时分,饭馆送来了帮工们的饭食,吃过之后,泥瓦匠开始给整饬好的坟墓铺砖拱墓。
司南静静的跪着,爷爷劝他起来歇一会,他不同意。
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墓地已经整饬好了,司南这才起身要活动下,结果刚站起来就倒在地上,跪了一夜,腿都失去知觉了,几个大人赶紧扶他到常叔家里,忙活好半天,烫腿烫脚按摩才恢复过来,这时司南已经睡着了。
到了中午被爷爷叫醒,才知道镇长他们已经在饭馆等着了。
和常叔、爷爷他们几个到了饭馆,几个保人和镇长他们正在饭馆里喝茶。按照程序,先请保人们立了字据,接着司南签字画押。这时镇长才拿出镇里存留的地契和房契底子。
计有十二亩大小水坝一座、田地二百三十六亩、作坊五亩、房屋占地六亩。
在司南的吩咐下,送给常叔家十亩地、老孙家十亩地、先生家五亩,水坝由常叔、老孙家、孙大夫(先生姓孙)三家和镇上共管,四方都出一人做为代表,旱季浇地时由四方商量浇地的价钱,富户交钱、穷户平时出力维护水坝。浇地用的沟渠由镇上和三家统一规划,但产权仍归司南。
有槐树的那一亩地不卖,留做纪念,其余的房契和地契全部按照每三十亩的大小额,分为七块,每亩三十个大洋起价拍卖,买家需将自己的价格写在纸上,装进信封,价高者得。
此时,一块普通的水浇地至少要值三十个大洋,况且司家的这些地都是在水坝的旁边,大旱年也不用愁浇地,而且非常集中都是熟地。
王文和拿出上午就弄好的信封,给要买地的这些地主老财们一人发了七个,仁智镇商业繁荣富户很多,今天光财力很大的老财就来了十二个,拾掇这些信封花了王文和一上午的时间。
老财们一个个跟防贼似的,绞尽脑汁想着该出什么价,有的写了又改,有的想半天不动笔伸着脖子看边上人,旁边的人一看自己边的人这么个德行,连忙捂着自己的纸和信封,防止他人偷窥。
七块地拍卖完,共计得大洋八千六百元,平均下来一亩地卖到近四十一个大洋。
这些主都是有备而来的,拍卖完毕马上就送来现钱。
作坊和宅子的地皮一共卖了六百,这样一共卖了九千二百大洋。
拿出二百大洋把该付的付了,该预支的预支了,还剩下一百二十个大洋,给了孙先生、老孙家、常叔一家十个大洋,嘱咐他们买头大牲口,昨天晚上司南同样给了常叔家十个大洋。
趁着四下无人,张炳玉偷着塞给里正十个大洋、保长十五个、镇长二十个,几个大小官员高兴的直咧嘴,连连保证水坝上面绝对不让司南吃亏。
镇上正好有个复兴泰的联营票号,把九千大洋存了进去,这样就不用背着多半麻袋大洋到处跑了。
收拾好这些,司南在众人的催促下又回到常叔家里睡觉,张炳玉他们也去了车店休息,常叔和老孙家的,轮流在墓地照看。
到了下午醒来,司南也没去车店,自己一个人从东街出了镇子,来到五里地之外的一个地方,这里现在大部还是空地,曾经的家好像就在这个位置,自己小时候的记忆中对不远处一片小树林和土台非常熟悉,但现在土台上面空空如也,小树林倒是和记忆中差不多,不过茂盛了许多,这里曾是自己和过煤泥、清洗过制煤机、抡过煤机的家,是自己父母给了自己最无私关爱的家,现在这里却一无所有。
弯腰铺开手帕,轻轻捧起一撮泥土,放到了手帕上,泥土从手指缝中散落,在手帕上形成一堆,轻柔的包起泥土,揣进了怀里。
来到土路南边的老家附近,同样一无所有,有的只是大雪消散之后的黄土。
路北只有几家零散的人家,仔细的看着这些人,司南不曾见到任何一个熟悉的面孔,包括司南记忆中已经去世的老人。
望着天上的几片云,心中暗自感慨,希望它能捎去自己对父母的愧疚,对家的思念,希望他们能健康长寿。
“爹、娘、爸爸、妈妈,我一定活出个人样来,也不枉我来这个世界一回!”司南安安发誓。
当天晚上,司南在墓地守夜,爹娘的骸骨也已经安放到两口上好的柏木棺材中,静静的躺在那里,司南晚上就睡在两口棺材中间,爷爷几个人一起陪着他。
夜里,司南从睡梦中惊醒,又是那个梦!
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理由来,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只好躺在那里想事,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由于晚上要守夜,就一晚上,铺床太麻烦,所以张炳玉干脆把马车赶了来,大家就凑活着在马车上和地上铺着狼皮睡觉,原来马车上和张炳玉盖膝盖的两张皮子都是狼皮。
司南的轻微的响动惊醒了王文和,王文和小声的宽慰着司南。
“孩子,别担心,你做的够好了,从认识你到现在叔就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是个好孩子,你爹妈不会怪你的。”
“要说人啊,要那么多地和家产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就是个乱世,还是把钱带在身上最合适,万一有个兵荒马乱的,也好逃生。”
......
“那些地主老财把家产有埋在地里的,有埋在家里的,可殊不知大家都会这么做,真遭个灾,妄想守着家产的,有几个好的了的,你爹娘要是在也会这么做!”
王文和的话,像一道闪电从司南的脑海划过,司南似乎觉的自己抓住了什么。
“王叔,你刚才说啥?”
“我说你爹娘要是在也会这么做的!”
“不对,再往前。”司南肯定的说。
“再往前?守家产不跑没好过?埋家里?......”王文和有些迷糊,说实话,他到底说过啥,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
王文和又嘀咕了一个词,司南听到后跳着脚站了起来:“对,埋地里!”
“这孩子,干啥呢?”张炳玉睡的正香,被司南惊醒,爷爷则一脸关切的看着司南。
司南抄起边上的一把铁锨,跑向大槐树,边跑边喃喃自语:“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
几个大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着司南拿着铁锨跑了,怕他出事,也抄起边上的家伙,快步追上他。
到了大槐树底下,司南按照记忆中爹抱着他说话的位置用铁锨挖了下去,天很冷、地很硬,下去只能磕出一个小坑,司南甩了铁锨,抢过爷爷手里的锄头,“蹦”的一声,锄头差点没被冻严实了的土地迸飞。
张炳玉有些迷糊,爷爷似乎有点想明白的意思,王文和一看急了,“叭”的拍了一下张炳玉的脑袋。
“笨死了,快,照着司南的地方快挖!”说完,把手里的铁锨塞给了张炳玉。
虽然想不明白,但张炳玉还是照做了,挖了一会,土终于不是那么硬了,进度也快了些,这时候,张炳玉似乎明白了。
“就瞒着我啊,你们真不够意思,害我琢磨半天!”说完,撸起棉袄的袖子,露出胳膊,哼哧哼哧的挖了起来。
坑渐渐扩大,渐渐加深,到一米多的时候,换司南挖,这时候已经很好挖了,冻土层早已被挖开了,边上歇着的张炳玉累的跟死狗一样,刚才挖的可真是够急的。
“铛啷”铁锨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张炳玉把司南赶了上去,开始铲周围的土,爷爷打开了一个火折子,这时大家才看清楚,下面是一块大青石,青石有一米五见方。
清理干净青石周围的土,几个人用铁锨和锄头把青石别开,下面是一个一米二见方的大石槽,石槽上面是干草和石灰制成的盖子,揭开盖子,是一层干草,干草摸起来只是稍微有些潮,把干草刨开,一个放在石槽里面,用油布包裹着的八十厘米见方的大箱子露了出来,四周和顶盖一样,都用干茅草塞的严严实实。
借着火折子的光线,顺着油布的缝隙划开,箱子顶盖上面有一个用牛皮包着的东西,
牛皮品相非常好,跟新没什么区别,拆开牛皮,里面掉落了一个信封,借着火折子的光亮一看,信封上写着:“吾孙司南启!”
“吾孙麟儿,吾不久矣,思麟承吾膝下,痛矣。清室无人,失其鹿、天下逐之。乱世难苟活,吾备此处,逢劫启之,吾孙当活之。汝当去恶、当直、当信、当诚、当礼、当理,汝则立矣。吾已矣,汝祖寄语,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九日。”
“你爷爷真是个明白人,可惜这世界上不明事理的人太多啊,孩子,你有个好爷爷啊!”看完爷爷的留书,王文和感叹万千。
收好书信,司南要开箱子,张炳玉挡住司南。
“别开了,就这样抬着放车上,开了反而不好办。”几个人使出吃奶的劲才把箱子抬出来。
“真够沉的,看来你爷爷给你留了不少好东西啊。”张炳玉打趣着司南。
仔细检查了坑里没有遗漏的东西,几个人把坑回填,最后又从别处弄来干土将坑恢复原状,又踩了踩,发现看不出来什么,这才停手,仔细打量着这个箱子。
箱子八十厘米见方,高四十五厘米左右,是一个不小的箱子,擦干净灰烬这才发现,这个箱子是用紫檀木造的。
“嘶!你爷爷真舍得下本钱,光这个箱子就值钱了!”张炳玉感叹到。
收拾妥当,四个人累个半死才把箱子抬回墓地,回墓地的路上张炳玉唠叨你爷爷是不是怕你饿着,给你把几辈子的吃喝嚼用都备齐了。
将箱子抬上马车,固定好,又用茅草摸黑凑活着编了些草帘子将四周遮盖严实,天已经大亮了,茅草是整饬坟地时帮工们带来坐着歇脚休息时用的。
过了一会帮工陆续来了,常叔也来了,几个人这才赶着马车到了车店,马车一路上嘎吱作响,在车店简单的吃喝休息了一下,留下爷爷和张炳玉看管马车,司南和王文和到了饭馆。
嘱咐完饭馆做好中午宴客的饭菜,来到棺材店,棺材店里请来的和尚和唢呐队已经准备就绪,司南整理好身上的麻服,捧着一个纸盆(纸盆其实就是个瓦盆,之所以叫纸盆是因为要在里面烧祭奠逝人的黄纸。),纸盆里放着一摞黄纸。
一行人来到废弃的老宅,在爹娘曾经的卧室门口开始做法事,纸盆放在曾经门槛的位置,司南叩首跪拜,纸盆里的黄纸随着火苗在缓缓燃烧,袅袅轻烟飘荡在这个曾经温暖的家。
吹吹打打、法号颂咏,司南捧着纸盆,和队伍一起来到墓地。
叩首...叩首...哭涕...哭涕,随着爹娘的棺木沉入坟墓,将司南一切的过往也封存了进去。
暖暖的冬阳下,一座崭新的坟墓,一撮袅袅的檀香,一个崭新的墓碑前,随着最后一片黄纸和麻衣在坟前燃尽,跪拜着的一个瘦弱的身躯缓缓站起。
跪在祖父的坟前燃上一株香,司南起身回到镇里。
招待完帮工、做法事的和尚、唢呐队和熟识的人,常叔、孙先生还有老孙家的带上些吃食,一起来到车店,这时司南才和张炳玉他们几个吃了顿好饭。
吃饱喝足,与几个人一一道别,司南嘱咐常叔几个,如果水坝的事情有麻烦,就捎信去西安城里骡马市老于家,自己会尽快回来看。
临了告诉常叔几个,如果家里有孩子要读书或是想出去学工,就去西安找他,众人都说让司南保重,以后多回来看看。
张炳玉挥动马鞭,马车慢慢回程,由于有了车上的箱子,爷爷不放心在外久待,直接交待速速回西安。
南行的马车身后,仁智镇越来越远,送别的人影也渐渐消失不见。
留下的只有满腔的惆怅与哀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