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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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是听崇黑虎说的。”苻萑说道,“似乎是商王体念有苏穷蔽,特地遣派西伯姬昌,从朝歌赶来,劝说有苏罢兵。”

    丁零心中油然冒起一阵强烈的失落感,冷笑道,

    “当真莫名其妙!有苏原就不是起兵造反,只因崇侯虎兵临城下威吓,叱责其无端造反,才不得不聚众自保而已。便要劝人罢兵,也当规劝那崇侯虎才是。只要崇侯虎那些仗着强梁凶横闯入有苏领地的兵众一退,有苏自然偃旗息鼓,和大王太平相安无事!”

    苻萑知他心中抑郁,所以大发牢骚,虽然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未免忒也着于痕迹,有失停当。丁零见苻萑默然,便也不再做声。主仆二人静静的站在这星空之下,望着月亮。

    夜风清冷,吹得四面八方的长草沙沙地响。

    “零帅,我们回去吧?”苻萑打破沉默。

    丁零看着有苏的绿野,说道,

    “唔,回去,回哪里去呢?”

    他脑海中飞速闪现出朝歌郊外,崇侯兵营和有苏奴隶杂居的草棚这几个所在,很意外地发现自己最最渴望回归的,竟然是那后者。

    因此,他仍然只是静静地站着,不动。

    苻萑突兀地说道,

    “零帅有什么心事,舍不得离开这里吗?”

    丁零道,

    “心事?哦,不。苻萑,我想我们今夜就在这草野望月,哪儿也别去了吧?你看,这苍暗浑然的一片无垠荒地,被如水的凉夜皎月静静覆盖着。多么完美的景色,除了这里此时之外,我们是去哪里都找不到的吧?”

    说罢,他也不容苻萑反对,抱膝就坐在了青草丛中。

    苻萑说道,

    “零帅,看来你当真被有苏部落酋长的女儿迷住啦!”

    丁零闻言,还没让屁股给草地上的水汽沾湿,就立即跳起,高叫道,

    “谁跟你胡说八道、瞎嚼舌根子的?”

    苻萑低低说道,

    “还会有谁?”

    丁零骂道,

    “那个贼讨人厌的狗东西,哼!”

    他边自怒骂着,边自为了掩饰心中的难堪,气愤愤地向前走去。

    苻萑忍不住笑道,

    “零帅不看月了?”

    丁零怒道,

    “我到处转转不行么?这样看月也许更富情调,更能体味到其中千姿百态变幻多端的美妙意境!你,哼!你又懂得了什么!”

    苻萑知道他内心正羞恼难当,便不敢再去惹他的火头。二人淋着清胧的月光胡乱漫步。隔了好大一会,苻萑方才说道,

    “零帅,有句话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丁零头也不回地哼道,

    “请便。”

    苻萑道,

    “大老爷已经在你小时候给你和郭家订了亲,并且你和郭小姐也青梅竹马,情谊纯真,这时你却又为了有苏女子如此,似乎……”

    “郭宝?你是说郭宝?”丁零经苻萑这么一提,方蓦然地记起自己还有这样一个未婚妻。他脸上亦随之升起了淡淡的一层红意,并半晌后才说道,

    “那时候大家年纪都很幼小的,还不懂事呢,就拜家长们横加干涉私事,胡乱匹配了终身大事……”

    苻萑道,

    “门当户对,喜结良缘,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丁零笑道,

    “原本是没什么不好,可我却偏不满意,偏不领情,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况且,所谓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事,实平常得紧!”

    商朝人多主张从一而终,虽有极少数大奴隶主多蓄妻妾,但仍被视作异数。所以苻萑对丁零的这番狂言感到很是难以理解。可他毕竟只是奚奴的身份,跟主人提出或交换意见凑合将就还行,一旦惹怒了对方,究竟是不敢再与之理论争辩了。

    丁零当然清楚自己已理屈词穷,所以才强词夺理。等苻萑不语了,他亦已无言。未婚妻郭宝的笑模笑样这时候浮上心海,依旧感到很是温馨。郭宝家和丁零家是世交,祖先都曾追随武丁王征伐四方,劳苦功高,名震当世,其后辈后来亦多为大商树立汗马功劳。直到他们的父辈,方始罕有建树。但是两家交情,却愈见深厚。

    郭宝的哥哥郭宸,娶的就是丁零的一个姐姐。又由丁策、郭宸二人擅作主张,为丁零和郭宝订下了终生大事。

    丁零对这件事原本毫无意见,甚至觉得这是挺自然而然的。既没有显得特别兴奋,也没有显得并不开心。只是今时已经不同于往日了——丁零见到了妲己,他才蓦然明白自己对郭宝其实是很满不在乎的。因为他和她分别许久了都不想她。而对妲己呢,简直可以说成既一见钟情又魂牵梦萦,打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头脑里就布满了她的倩影,布满了她言笑晏晏的笑语欢声,片时也不安歇。

    他虽然不肯承认,可他确实是个轻浮、花哨,见异思迁的浪子。

    主仆二人话不投机,就又沉默了许久。月亮慢慢地西斜了,星星渐渐稀疏,更至寥落……

    才潦草地小睡了一觉,天已朦胧地亮了。丁零搂住一把碧草,嘴边挂着一列白白的梦涎,犹自酣眠未醒。苻萑悄悄起身,拎着铜戈四下里巡风,转了一圈之后,回来看丁零仍旧在呼呼大睡,只是小换了一个睡姿而已。

    等苻萑再次转回来,天色已经大亮,东方显出玫瑰紫。丁零睁开双眼,苻萑即唤他道,

    “零帅,吃点东西吧。”

    丁零正饿得发慌,闻言大喜,急忙一弓身子,就地坐起。只见苻萑坐在一堆篝火旁边,正手持一只鸡腿在烧烤,香气氤氲,令人垂涎。他忙窜起身子跳跃过去,一把抢在手里笑道,

    “哪来的鸡?好的紧哈!”

    苻萑说道,

    “运气不坏,大清早打兔子却意外得着只野鸡。”

    他边说边用一根细长的柴火扒弄火灰,挑出一包草叶裹着的物事,说道,

    “鸡脏也应该煨熟了。”

    只见苻萑剥开重重包裹,猛嗅得一阵香气诱人。丁零老大不客气地拿了去,说道,“差不多啦!”他吃了一口,也分一份给苻萑,赞道,“又好长时间没吃野味了,口味真不错!”

    等到吃完鸡脏,鸡腿又已烧烤好了。主仆二人畅快淋漓好一通大嚼。吃完鸡肉,日出已有些时候。除了野鸡,苻萑另打得两只兔子,却尚未剥皮。丁零便捉了那四只长耳,说道,

    “还都挺肥壮的,咱们再去打几只来!”

    苻萑还没答话,只听一个声音尖锐的叫道,

    “嗳哟,你那个坏蛋,干嘛扯住兔子的耳朵?你不知道她会很疼么?”

    丁零闻声一看,竟是妲己站在前方。俏生生的,秀脱匀婷。她左腕上擓着一小竹篮,篮子里盛有几把鲜嫩的肥菜。右手握一支彩贝镰刀,形状狭长,甚为锋利。

    “瞧瞧,就是她呢,”丁零悄悄地跟苻萑耳语道,“看看,比丁当芦草怎样?强太多了吧!”

    妲己扬眉道,

    “还不快放下兔子?你们,尽嘀嘀咕咕什么?”

    她说着,快步跑了过来,顿时就看到了兔子毛上斑斑的血迹,额头鹅黄马上蹙起,惊呼道,

    “啊,它们都受伤啦,快给我!”

    她身上似乎有股叫人心旌神摇的香气,丁零鼻子中似乎又吸进了那么一丁点,所以他心中不由地一荡,不知怎么搞的就将兔子送交过去,讷讷地说道,

    “给……给你。”

    妲己发觉兔子都僵硬冰冷了,皱了皱眉,蹲下把它们放在草地上,用手去赶了赶,只见它们仍旧一动也不动,就仰起脸来问道,

    “啊,怎么了啊?”

    丁零右手下意识地想去往她脸颊上一摸,却又终于不敢轻薄放肆,生生的缩回,也蹲了下来,用手摸了摸兔毛,说道,

    “可能……呃,大概…是那个……昏迷过去啦。”

    “但是它们怎么会昏迷了呢?”妲己自言自语,浅浅淡淡的眉宇微微揪起,“不管它啦,我还是先给它们医病吧。”

    丁零眼巴巴地看着她将两只兔子都放进草篮,起身要走,忙着急的追上前去。

    妲己瞪他道,

    “不准你跟着我!”

    丁零便把身子站得笔直,挺胸凹肚,有如军训的新兵。

    妲己见状,得意的笑了笑,转身又走。

    丁零于是又急,慌慌张张,一下子竟去拉住她提篮的手腕。这一下,着实只觉酥滑光爽,神恍如飞。妲己气恼地站住,把贝镰搁在他手臂上,刃口对准肌肤,警告道,

    “快拿开你的手,不然我就割。”

    丁零神思不属,对这话自然若同罔闻,只指着篮子里的双兔老实淳厚地说道,

    “你医不好的,它们都死掉了。”

    “少骗人,”妲己不相信地一努嘴,“死了的兔子都埋在地里。”

    这话说得相当并且很白痴,丁零半天没琢磨出她是什么意思。幸好苻萑在旁边接腔道,

    “完全死透了,零帅和我正要把它们埋土里去呢。”

    丁零一时被点破灵光,心中大乐,连声说道,

    “有理,有理!”

    他忘了手上紧挨着镰刀,妄自一动,被利刃割破了皮,立时流出血来,只痛得“哎哟”一声。妲己也“哎哟”道,

    “你出血啦,疼不疼?”

    说着她放下贝镰,择了一茎草来涂抹那伤口的血。

    丁零恼怒地回道,“当然很……”却又突然转口道,“那个……不疼,不疼。”他见妲己脸上流露出关切的神情,立时心肺沸腾,差点儿就热泪盈眶了,当下龇牙咧嘴故作轻松地又笑又乐地说道,“真的,一点都不疼!”

    妲己帮他擦干了血迹,说道,

    “我猜也不会很痛的,因为只割破了点点子皮嘛。”

    她边说边放开丁零的手,问苻萑道,

    “你要埋了它们吗?那你倒是个好心肠了。你知道是谁害死它们的吗?”

    “我……”苻萑难以启齿地望着丁零。妲己睁大双眼道,

    “是他,对不对?”

    丁零大惊失色,指天誓日地发急辩白,

    “绝对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怎么会是我呢!”

    妲己怒道,

    “不是你,那么到底是谁呢?”

    丁零、苻萑二人四目交对,哑口无言,以沉默是金来应付万变。

    妲己看看自己释放的怒火毫无反响,就干脆跺脚道,

    “好,究竟你们说是不说?”

    丁零举手做投降状道,

    “说,说。肯定得说。”

    他将手指着苻萑,梗着脖子眨了好会子眼睛,好赖却没说出一个字来。妲己怀疑地望着他,一副很不信任的模样。

    苻萑低垂了颈子,低声说道,

    “零帅……”

    妲己催促道,

    “你快说呀,光用手点着人家干什么?难道还会是他干的不成?”

    丁零吸了吸鼻子,说道,

    “这个,这个事其实是他……他告诉我的。嘿,他告诉我的。这两只兔子嘛,那个…全部,全部都是被崇侯虎手下那帮可恶的兵卒残忍杀害的!事情经过更是他亲眼所见。”

    苻萑大大松了口气,鸡啄米般的点头道,

    “对对,是是。”

    “崇侯虎?”妲己疑惑地看着丁苻二人,“他是谁呀?是个大恶人吗?”

    丁零龇牙道,

    “能不恶吗?他就是那个带兵攻打你们部族的大坏蛋呐!”

    “啊,原来是他!怪不得要杀害我们的兔子。”妲己蹲下身子将兔子抱起,口中念念有词,“兔子兔子,你可死得真冤,那个大恶棍本来是想杀我们大家的,却打我们不过,就只好杀掉你们来撒气啦。唉,你们可真可怜。”

    “妲己,我们把它们埋了吧。”丁零揽着她的肩,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妲己点点头。丁零叫苻萑掘了个坑。妲己将兔子一只一只地捧到坑里,又把竹篮里的草盖在它们身上,坐在旁边,突然泪流满面。

    符苻萑慢慢的将兔冢垒高,隆起像座小小的坟墓。妲己还是不声不响,让眼泪默默地流着,哀泫欲绝,我见犹怜。丁零三寸柔肠寸寸都如被她伤悲的神情绞碎了。他长吁短叹,轻手轻脚的把这小人儿拥入怀中。妲己一边默哀,一边把些小草插在兔子的坟前坟后,整个身子都倚伏在丁零肩上,让他五内如沸,一时心猿意马,中肠摇摇。目眩神迷之中,忽然低下头,猛往妲己嘴唇吻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