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之外,十里联营。无数的帐篷一眼望不到边。军寨之中,各色旗号迎风抖动。登高而望,依稀见得军寨里头人头攒动,清军似乎正在做着最后的攻城准备。
扬州城墙之下,史可法戳在城楼之上,只是呆滞地望过去,脸色僵持,一句话也没有。围城数日,史可法传檄各部驰援,结果无一而至!
到了昨夜,大家伙这才知道。刘良佐与高杰部头好几天就投降了多铎。不过次日,总兵张天福、张天禄也跟着投降。眼前的围城大军,当先的正是这哥俩原本统帅的明军。
而今扬州城内已经空虚至极,加起来不过三四万老弱之军。也就仗着城墙高大,勉强还能挡住清军。说起来,清军围城数日,头两日倒是试探性地攻了两次,吃了亏之后,便缩在营内不再出战。看起来,似乎在等着大炮?
安徽、江浙一带,地势平坦,多洼地。刻下春雨绵绵,大炮移动不便也在情理之中。想到这点,总兵刘肇基出列一抱拳:“阁部,而今南门之敌立足未稳,营寨草建,且骄狂至极,疏于防范。刻下正是出兵击之之大好时机!”
刘肇基对清军如何不甚了了,可张天福、张天禄这哥俩,刘肇基再熟悉不过了。只要许他出城,管保打得这哥俩抱头鼠窜。
刘肇基说完了话,却没得到回应。只见史可法仍对着远方的军营在发呆,刘肇基等了半晌,忍不住了:“阁部,阁部?”
“哦……”史可法悠然转醒,摆了摆手:“锐气不可轻试,且养全锋以待其毙。”
见刘肇基还要再说,史可法直接把话说死了:“大敌当前,无需多言!”说罢,长叹一声:“走吧,去西面看看。”而后领着一干将官缓缓走了。
只把刘肇基一个人扔在那儿干着急。
“刘总兵?”刘肇基侧头一瞧,发现说话的却是淮扬总督卫胤文。
“卫大人?”
卫胤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阁部方寸乱矣……且,不过数日,刘良佐、高杰、张氏兄弟纷纷投敌。阁部不准出城,是怕……哎!”叹息一声,卫胤文不再说什么,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刘肇基愣在那儿半晌。怕什么?怕自己投降啊!天可怜见,他刘肇基要是想投降,何苦还要出城击敌?这城内大军半数都是他刘肇基的,只消一声令下,绑了史可法献城,功劳岂不是更高?
想到这儿,刘肇基愤愤地一跺脚,干脆也不追上去了,径直走到城门楼子里生闷气。
却说那头,转了半个多时辰,史可法一干人等到了西城。卫胤文于城防早就所思,指着远处的地形道:“阁部且看,旧城西门地形卑下,城外高阜俯瞰城下,势若建瓴,且为兴化李宦祖塋,树木阴茂,由外达内,绝无阻隔,枝干回互,势少得出。”
话音未落,立刻引得一干将领赞同。
“总督大人所言极是!若建瓮城,管保鞑子有来无回。”
“瓮城伏以弓弩手,此大善之策也!”
一片附和声中,史可法缓缓地摇了摇头:“此为兴化李宦之木,伐之何忍?”
“这……”卫胤文做梦也没想到,史可法居然用一句不忍心就把这上好的建议给否决了。当下再也忍不住了,抗辩道:“阁部,此乃存亡之秋也。扬州百万百姓之性命,大明之社稷,与李氏之木相较,孰轻孰重?”
这话说得透彻,权宜之下,死物还比不得百万活人?
不料,史可法极为不悦地一摔袖子:“尔等以此地为险,吾自守之!可还有异议?”
卫胤文一阵头晕目眩,好悬没从城头栽下去。史阁部啊,史阁部!都这个时候了,您这又是犯得哪门子邪性?
而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史可法说完,不再理会众人,自己领着俩心腹径直走了。只把一干将官晾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有直性子的径直哀叹:“扬州……完了!大明……完了!”
耿直一些的干脆就围着卫胤文,言废掉史可法,由卫胤文主持扬州防务。还有一些眼见史可法如此作为,心中哀叹之际已然打起了算盘。既然扬州守不住,更何况南京?乱世人命不如狗,摊上这样的阁部,城不可守,国之必亡!如此,还是多为自己盘算盘算吧。
过了午时,清军阵营中孤零零走出一骑。一身鞑子皮的家伙坐在马上,抖了抖马蹄袖,朝着北方拱拱手:“我大清豫亲王仁慈,不忍兵戈相见,城中百姓生灵涂炭。准卞某前来游说,城上守军听着,速请史阁部一会!”
也赶巧了,这功夫,用罢了午饭的史可法正在往城墙上走。不过片刻的功夫,史可法便出现在了城头。听了那姓卞的劝降,一直阴郁着的史可法终于爆发了。
张嘴不用一个脏字,把满清骂了个一无是处,跟着把来劝降的家伙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再然后扯到大义上,顺带着把洪承畴、吴三桂一帮贰臣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到领兵打仗他史可法可能一无是处,但说到大义名分,史阁部张嘴就来。
出口成章,文采斐然不说。就凭着即兴发挥,愣是说出了一篇不打草稿的檄文。那前来劝降的卞姓家伙,脸上臊得青一阵白一阵,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不过片刻,便招架不住,垂头丧气地跑了回去。
瞧着劝降的灰头土脸的跑了,城墙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普通士兵可不管那么多,这一刻史可法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瞧着这一切,卫胤文与刘肇基相顾无语。好半晌,卫胤文才沉吟道:“若阁部于兵事有此道一半之才……何至于如此?”
好好的长江防线,史可法足足花了一年时间去经营。结果清军南下不过数日便全线崩溃……若非史可法屡屡犯错,很至于如此?
今日,注定是漫长的一日。清军的劝降虽然没有说动史可法,反倒有些自取其辱的意思。可某些人面对着高官厚禄的利诱,却也动起了花花肠子。
天色渐暮,甘肃镇总兵李棲凤和监军道高歧凤带领部下兵马四千入城,两人的意思却是劫持史可法,以扬州城投降清朝。幸好刘肇基发现不对,赶忙紧闭城门,将其挡在了城外。城上城下,刘肇基与二凤唇枪舌剑,直等到史可法来了才罢休。
二凤的心思,便是用屁股也想得出来。史可法怒不可遏,径直训斥道:“此吾死所也,公等何为,如欲富贵,请各自便。”
李棲凤、高歧凤见无机可乘,泱泱中还兵而回外城墙。不出一个时辰,李棲凤、高歧凤率领所部并勾结城内四川将领胡尚友、韩尚良一道出门降清。刘肇基等人请命弹压,结果史可法却根本就不准。按照史可法的话,叫‘阻之恐生内变’!然后就任由这些叛军,大摇大摆地出城投降了。
眼见得如此,便是刘肇基与卫胤文也心中戚戚。当夜二人对饮至酣醉,齐呼‘大丈夫,死则死矣’。
……
扬州城人心惶恐,也许清军只消发起一次像样的进攻就会失陷。而不过二十多公里外的瓜洲渡口,却是另一番光景。
无数的火把之下,光了膀子的民夫,扛着木头吆喝着号子不停地将木料搬运到水边。无数的木工,草草加工一番,便会让木料变成码头的一部分。
城镇早已变成一个大号的军营。哨塔、围墙之上,无数手持44的武毅军警惕地望着北方。码头边上,徐世程一鞭子甩过去,怒斥:“小婢养的贼配军,可未曾吃饱?勤力些!”
抽打了几人,徐世程转头嘿嘿笑道:“大人,待明日,码头便完工。无需忧心。”
主官何腾蛟只是含糊着点点头,目光始终望着漆黑的江面。扬州来的告急文书,一日数至,一封比一封措辞强烈。到了这两天,干脆就断绝了。显然,清军已经完成了对扬州的包围。说不准,下一刻扬州便会失陷。
朝廷只是一个劲地安抚,强令武毅军留守瓜洲。静待澳洲援军抵达……可这都多少天了?澳洲人在哪儿?马阁老狡猾了一辈子,怎会上了澳洲人的当?
旦夕可至,旦夕可至。而今都四月十五了,澳洲人在哪儿?
刻下再不发兵增援,扬州恐怕就……一旦扬州有失,到时候拿什么阻挡清军过江?
在何腾蛟沉默的光景,右卫的几个千户忍不住责骂朝廷,责骂澳洲人失信。那话说越说越难听。开初郑森也不言语,只是皱着眉头。待后来,小伙子忍不住便与几个千户争吵起来。两拨人都有火气,三两句话过后,恼怒之下就要拔剑相向。
正这个光景,只听上空传来一声惊呼:“大人!有船……娘咧,好多的船啊!”
何腾蛟几步蹿上瞭望哨,举目望去,但见远处的江面上繁星点点。接着并不明亮的灯火,无数的帆影隐约可见。
与此同时,虎鲨号上。中将司令官谢杰瑞豁然起身,对着满座的军官说:“对表……现在是10日夜21时。二十分钟之后开始登陆。行动代号……D日!”
“是!”会议室内,爆发出短促而齐整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