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驼了背满头华发的老人,用十八年不变的心养活了一个知道感恩的孙子。一个很久之前就失去了伴侣的孤寡老人,一个从出生就被烙印上野种两个字的少年,在这一刻目光相望中溢出来的亲情,如此璀璨。
璀璨的让人不敢直视。
三个上门讨债的人中,除了一直报以冷笑的王培学,其他两个人居然都低下头不敢再看这一老一小。如果用金钱来衡量人的价值,这一刻在吴老三心里,他觉得自己不值八万块。而在高大海心里,自己连三万块都不值。至于王培学,他在乎的不是钱的数量,而是钱的归属。
吴老三抬起头,没敢看桌子上放着的十几沓面额不一的钞票,更没敢看陈满堂脸上的皱纹和陈上善一脸带着苦的坚强笑意。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和内疚,看着门外提出了一个此时能表现出他内心纠结的提议。
“要不?咱三每人先拿一万块,给虎牙子留下一万块钱的老婆本?”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连自己都没有听清楚。
王培学骤然抬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随即冷笑:“上门来讨债的,还充什么软心肠的好人?你要是真觉得的内疚,倒不如一分钱不要了,把那八万块钱的帐一巴掌抹掉,倒还显得算个爷们儿。现在说这话,你不觉得牙碜?”
吴老三抬起头看着王培学,张了张嘴,舌头顶了顶上膛,却连一个屁都没有顶出来。他感觉自己嘴里的味道很苦,味道比屁更难闻。
高大海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试探着问王培学:“你觉得怎么样?”
王培学嘿嘿笑了笑:“不怎么样!”
吴老三也被王培学那副不招人待见的嘴脸勾起了怒火,当初杀猪的时候扬刀骂街的豪气忽然从肚子里钻出来一点。
“那你说怎么办吧!二大爷不容易,虎牙子还小,做人总不能把事情做绝吧。凡事留一二分的余地,就当给下一辈人积德了。”
王培学挑了挑眉头嘲笑:“你还信生儿子没屁-眼那一套?真要是积德行善就有好报,你觉得现在咱们应该坐在老村长的房子里?”
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
“你不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很滑稽?”
他没点名,却看着吴老三的眼睛说话:“就好像……明明是作恶多端杀人放火的强盗,抢了人家的粮食钱财大闺女,还得自己安慰自己我这是替天行道?又好比每天接客十几二十个的妓-女,等攒够了钱非得在大街口给自己立一座贞节牌坊?”
他歉意的笑了笑:“我没读过什么书,打这比方不合适,不过意思你应该明白了。”
吴老三这几年被媳妇管教的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动了真怒。他感觉一股一股的火从心里烧出来,烧的嗓子眼火辣辣的疼,烧的连肺叶似乎都不冒泡了,憋的难受。
“那你呢!你冷嘲热讽的什么意思?你就是善人?!”
他开始反击。
王培学笑了笑,抽了口烟。烟不错,七块钱一盒的软包红塔山。这烟有劲还不辛辣,就是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贵了点。倒是大杨庄的村长王元在砖厂刚开始建的时候抽了一段时间,这之前他一直抽两块钱一包的画苑。
王培学能赚钱,肯吃苦,一个蹲了八年大牢的人要是没有一股子狠劲,也不会把日子过的现在这么红火。因为误杀了自己的弟弟,在大牢里度过了人生最璀璨的八个年头的王培学,出狱后依然不改狠辣的作风,只用了三年就完成了从温饱到小康的质的飞跃。
他那个小工厂里虽然工人不多,只有七八个。但是这七八个人给王培学创造出来的价值却比乡里那个公家的印刷厂还要丰厚,而相应的是那七八个工人每个月从王培学手里接过来的工资,厚度是印刷厂职工的三倍。
值得一提的是,在他厂子里干活的工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前科。比如现在整天叼着焊帽子挥汗如雨见人只会傻笑一声的孟先敌,据说是跟着王培学一块从大牢里放出来的。至于他犯了什么事,众说纷纭。
不过孟先敌光头上纹的那只金灿灿的振翅飞鹰,却似乎在昭示着这个人的经历绝对不平常。
虎背熊腰足有一米九几身高的孟先敌,站在人面前就会有一种天生的压迫感。而这个貌似憨厚的汉子,这辈子目前为止好像就服过一个人。至于是谁,不言而喻。
“我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是个好人,更不会不分场合不分地点的乱发善心。真要是有那菩萨心肠,我也就不来了。”
他示威性的扬了扬手里的烟,还有中指上套着的那枚十几克的十八K金戒指。在他的手腕上纹着一条蜿蜒的眼镜蛇,红色的毒蛇信子吐在外面。吴老三看到那蛇的时候心脏猛的一跳,似乎不经意间已经被那蛇锋利的毒牙咬了一口。
我没事招惹这个人干嘛?连亲弟弟都能下手杀了,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
咽了口吐沫,吴老三又缩了缩脖子,似乎在他眼前坐着的王培学不是人,而是一条水桶粗盘在椅子上的眼镜蛇。
高大海更不敢得罪王培学,关于这个家伙的狠辣他听过太多的传说。不要说大杨庄,据说这个人在县里也很吃得开。县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痞子混混都给他面子,称兄道弟。据说他小工厂开张那天有几个不开眼的小无赖在他门口放了几个炮仗,然后就嬉皮笑脸的到院子里要五千块钱的贺礼钱。
王培学笑了笑,从口袋里使劲摸了半天掏出一个五分钱的硬币,抓着那领头的小混混的手硬塞了进去,还带着一脸真诚歉意的说:“今天就这么多了,兄弟们拿着买烟抽。”
那小混混感觉自己被人当众抽了一个大嘴巴,狰狞着脸还没发作,就忽然发现县里几个赫赫有名的大地痞就坐在酒桌上冷冷的看着他,在那一刻小混混心里的感觉跟吴老三此时一摸一样,那就是自己被毒蛇咬了老-二,还他妈的是自己脱了裤子拿手扶着伸过去让蛇咬的。
蛋疼,紧。
据说后来那小混混被一群人堵在家里狠狠的教训了一顿,连带着跟他一起去想混点烟酒钱的俩兄弟都被人半夜抄了家。三个人家里凡是跟电这个字有关系的东西都被砸了,比如电视机,电灯泡,电熨斗,还有手电筒。
从那之后,连野狗都不敢在王培学家的小工厂门口溜达。
而此时,这条吐着鲜红信子还没有亮出毒牙的家伙就端端正正的坐在陈满堂的家里,不为别的,为了一万块钱。一万块钱,按照当时黑道上的市价,能买人一条命。五百块钱一根手指,两千块钱一只手,五千块钱一条腿,一万块钱一条命,至于怎么弄死,雇主随便定。
对于陈满堂这样一个老头子,或许出五千块钱就有人来下手了吧。倒是陈上善的价格会高些,毕竟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下手费劲点。
想到这一点的不光是吴老三和高大海,陈上善也想到了。对于王培学的名声他比谁都多了解一点,那就是前年他上学的时候,半路上亲眼看到一个拦着乡办中学女学生的小流氓,被路过的王培学一脚踹进路边的水沟里。当时王培学抓住那个被他揍了个半死的小流氓,问:“你是用哪只手摸她的?”
被揩了油的小女孩一脸绯红,已经初具规模的胸脯急速的起伏着。
小流氓说左手,于是从那天开始一直到他八十岁终老,打-飞机就一直靠着右手孤军奋战。
王培学一只手攥着那小流氓的左手,按在地上,一边笑一边说:“放心,忍忍就过去了。”
然后他捡起路边的一块砖头,一砖一砖的砸下去,直到那小流氓的血肉溅满了他的脸,直到那只一分钟之前才触摸过少女饱满乳-房的左手再也看不出形状。疼的死去活来的小流氓最后晕了过去,那只手上连骨头都碎成了渣。
高大海看了一眼王培学,讪讪的问:“王哥,那你说怎么办?”
看着高大海充满了期待和畏惧的眼神,再看看陈上善已经握紧了的拳头。王培学扬起他那只纹着眼镜蛇的右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个圆:“凉拌!”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看了看自己脚上簇新崭亮的皮鞋。从桌子上抓起唯一一沓百元大钞,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笑道:“钱这东西,真他妈是个好东西。一万块钱,能进多少次馆子?能睡多少个水灵小-姐?”
伸了个懒腰,王培学看向了陈上善。
“不过吃多少山珍海味,睡多少小妞儿,都不能让老子心里踏实。”
他把钱丢给陈上善:“滚去北京上你的学,这一万块钱就当老子赞助的学费。等拿了文凭乖乖的回来到老子的厂子里上班,不然你睡不踏实,我也睡不踏实。”
他扫了一眼吴老三,又扫了一眼高大海。
“他欠你俩的钱算我头上,至于什么时候还你们,我说了算。”
说完,某人冷冷一笑,两颗白亮的门牙在斜着照射进房子里的阳光下,似乎闪烁出蓝幽幽的毒液颜色。
“就这么办了吧,回家睡觉。”
拉长了鼻音,他笑意盎然的看着两个傻了眼的债主:“一起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