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马不屑地打了个响鼻,甩着尾巴走开了。沙蒿是耐干旱的沙生植物,气味不好闻,口感还有点苦,马和牛除非饿疯了才不会去吃它,只有骆驼把它当做美食。
图米丽坐在毡毯上,出神地望着这几匹心满意足的骆驼。都已经快二十天了,也该到了!焦急之色从她的双目中一闪而逝,旋即又是一副病恹恹的神态。
从达旺都城出发后,她便一直随中路军行动。靳之浩很周到,特意命人备了八匹骆驼给她和译者赵氏及六名侍女骑乘。他的父亲辅政王原本还给她准备了二十名侍卫,靳之浩没有同意,派了五十名中原兵士护卫她。
赵氏立在两、三步之外,心事重重地眺望着悠远的天边。不刮风沙时,沙漠中的天空湛蓝清澈没有一丝浮云,宛如晨曦中的海水一般沉静平和。
十六年前,那个如花少女在和亲途中曾经路过大海,从此便念念难忘。她原以为,今生会老死西域,再也回不到中原,更无缘再见大海。而今,竟真的就要回去了吗?
常恐秋节至,昆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她的嘴唇轻轻启合,无声地吟诵着汉乐府中的诗句,脸上现出一丝怅惘的笑意。十六年啊……她也不过才三十二岁,却早早地就迎来了“秋节”,容颜如同华叶那般衰败了,周围的人都以为,她已经超过了四十岁。
一个护卫兵士疾步走来,停在两丈之外高声说道:“赵姑姑,大将军有请。”
赵氏“哦”了一声,望了望站在护卫兵士身后的曲小三,躬身对图米丽说道:“贵主,大将军传我说话,我去去就回。”
“赵姑姑倒是和大将军走得亲近啊!”图米丽幽幽的话音带着不可名状的意味。
赵氏愣了愣,陪笑道:“贵主多心了。这一路行来,大将军何曾传唤于我,今日唤我想来也是因为关心贵主的身体吧。”
“关心我?”图米丽冷然一笑,“我可当不起!你替我去问问他,还打算怎么整治我?”
赵氏没有吭声,向图米丽施个礼,骑上了护卫兵士牵来的骆驼。
那匹骆驼颠颠地跟在曲小三的战马后面。大约是吃得心满意足了,它不时惬意地晃晃脑袋,赵氏骑在骆驼上低头想着心事。
图米丽已经病了五、六天了,每日只是喝点米粥,一口干粮也吃不下去。几名医官前来会诊,似乎也没个定论,只说是路途劳累气血郁结,需要调理。医官开了汤药,图米丽嫌苦不肯喝,就这样干耗着。
眼看着图米丽水灵灵的小脸一日一日黯淡下去,赵氏又焦急又心疼。当年她四处流浪卖画为生,一日三餐都常常无以为继,若不是图米丽收留她做了府中的画师,恐怕至今都还居无定所温饱无着。七年相处下来,她对图米丽已然滋生出母亲对女儿一般的情愫。
皇宫是个什么所在她岂会不清楚,一想到图米丽将来的下场,她的心便一揪一揪地疼痛。
那日夜晚造访成暄被识破了身份,成暄承诺回到中原后将为她妥善安置,不会让她跟随图米丽进入皇宫。
即便是进入皇宫,自己如今这般容颜,恐怕连父母都认不出自己了吧?赵氏脸上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十六年前逃出虎口时慌不择路,竟远远偏离了中原的方向。这可能就是命吧,命中注定她的美丽芳华将永远掩埋在异域风沙之中。
近十年来,她早就绝了重返中原的心思。一个半年内嫁了两个丈夫又遭摒弃的女子,死去或可得到几声叹息,一旦再重新出现,唏嘘之后恐怕便是耻笑吧。当年若不是西域汗国的右卫将军记着老可汗的好处,偷偷给了她一条生路,她早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了。这条命既是白捡来的,活得再如何艰难,也要感恩苍天的眷顾,何况,这几年在图米丽的关照下吃穿不愁,日子还算滋润优裕。
唉……出神间,赵氏不觉长叹一声。图米丽从小娇生惯养颐指气使,哪里能够接受这般任人摆布的命运。如此下去,进了那深不见底的皇宫岂不更痛苦不堪,这可该如何是好!
曲小三听到叹息声,勒住战马扭身问道:“赵姑姑有什么不妥吗?”来此之前,成暄嘱咐他要对赵氏礼貌,不能当做下人对待,他虽不解其中内情,还是不折不扣地予以执行。
赵氏回过神来,赶紧说道:“我只是有些乏累而已,并无不妥。咱们快些走吧,别让世子等着。”
曲小三听到她对成暄的称谓,狐疑地望了她一眼。莫说是达旺国人,连范阳军以外的将士也都呼成暄为大将军,这妇人称呼的口气倒来得亲切。
赵氏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催着骆驼加快前行。
成暄立在距军队二十几丈远的地方迎着赵氏。大军自达旺国开拔以来,他虽不方便过问中路军那边的事情,也通过秦威的一个老乡知悉赵氏一直安好。图米丽生病的消息其实四天前便已传了过来,他本不想插手此事,但今日听靳之浩担忧的口气,再不想些办法,恐怕到不了中原便会出事。
望见成暄,曲小三先行下马,扶着赵氏下了骆驼,赵氏向成暄施礼道:“民妇拜见大将军。”
成暄点点头,冲曲小三和跟随在侧的华虎说道:“你们上那边看着,不要让人过来打扰。
曲小三和华虎答应一声,牵着马和骆驼走到八、九丈之外。成暄含笑向赵氏问道:“这十几日行军辛苦,姑姑的身体可还吃得消?”
赵氏轻轻一笑,“世子不用记挂我,我这些年颠沛流离惯了,哪还有什么吃不消的。”她柔和地望着成暄,“倒是贵主病了。她从小娇生惯养,哪吃过这种苦处。”
“哦。”成暄的目光望向远处正在吃草的马群,“她既崇慕其先祖密丽斯女王的叱咤风云,身子怎么竟如此娇弱?”
“娇弱倒不至于,可也不是你认为的那般刚强。达旺国的王族和三个大族虽然是塞人后裔,毕竟已经时过境迁了,连男儿都不复当年先祖的勇武,女儿家又焉能比得密丽斯女王。”赵氏深深地望着成暄,“图米丽……她虽然有襟怀抱负,到底不过是个姑娘家,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如果能给她另外一条出路……”赵氏此时的言辞与那日晚间造访成暄时如出一辙。
成暄立即打断她的话,“姑姑,已经定局的事情,就请不要再提起了。”
赵氏眼中泪光闪动,轻声说道:“一个异族女子,说好听了是妃子,说难听了不过是一件礼物、一个人质,就算她美若天仙,圣上又能给她几分真心?图米丽那般心高气傲,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生不如死。”
成暄皱了皱眉头,“姑姑,您以为她留在达旺便是好的吗?您在她身边七年,不会不清楚她的心性。您想上一想,一旦她手中有了权柄会不会野心膨胀?似她这样的人可会老老实实听命于我朝?难道您愿意她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果?”
“死无葬身之地又如何?至少做了自己想做之事,过了自己想要过的日子,总比在漫长的煎熬中死去要好得多!”赵氏热泪双流,身子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姑姑!”成暄低喝一声,“您在说些什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