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冬日虽然寒凉，却极少出现秋日那般风沙漫天的情形，最近接连数日都是风和日丽的天气，今晚大风一起，明日白天定会更冷上几分。
赵氏侧耳听着屋外的风声，脸上一片茫然之色，似是陷入了往事之中。突然，她伏下身去，凄然说道：“大将军，恳求您大发慈悲，让贵主留在达旺！”
“图米丽公主让你来的？”成暄淡然无波的目光注视着她，缓缓开口问道。
“不是，贵主并不知道我来求见您。”赵氏微微抬起头，“大将军，贵主不过一介女流，便是需有人到中原为质，她也不够资格……”
“大胆，这些事情也是你可以妄议的吗？”成暄冷声打断了赵氏。他原以为是图米丽差她前来求情，如今看来确是自己想差了。这个妇人言语放肆，以图米丽的心机，绝不会让她如此说话。
“是，民妇知罪。”赵氏口中认错，却反而坐直了身子，神态自若地说道：“诗经有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贵主如此一个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大将军竟真的毫无怜惜之意？”
简直越来越放肆了！成暄胸中升起怒意，正待开口逐客，赵氏却急声继续说道：“大将军您可以不喜欢她，却为何将一个真心爱慕您的人推进火坑？一个女子被当做礼物送给异族王者，怎么可能会有好下场！”
“住嘴！”成暄呵斥一声，高声唤道：“谁在外边？”
赵氏却不管不顾地哭泣道：“我已亲眼看着宜城公主死在了火坑中，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对我有恩的女子给人害死！”
宜城公主！成暄顿时怔在那里。此时，两个亲兵已应声进了外间屋，请示道：“世子有何吩咐？”
“没事了，你们先出去吧。”成暄支退了亲兵，探究的目光落在赵氏的脸上。
十七年前，正康帝为拉拢回鹘，制衡西域汗国，将自己叔父的幼女封为宜城公主嫁给回鹘可汗。出嫁不到半年，回鹘可汗让人毒死，其长子即位，依照异族风俗宜城公主又嫁给了新任可汗。此人亲近西域汗国，为表忠心，一个月后竟将宜城公主杀死。
宜城公主之死对正康帝刺激至深，亲自领兵讨伐。此战虽重创回鹘，但因西域汗国介入战争，终未能取下回鹘可汗的项上人头。正康帝如鲠在喉，从此再不遣公主和亲异域。
宜城公主遇害时，成暄还是一个三岁稚子，但因祖母韩太妃每年都命人祭奠她，不免对这个同宗姑母记忆深刻。韩太妃这辈子只生了一个儿子，对美丽可人的宜城公主一直甚为喜爱，自幼时便认作了干女儿。不想，这个孩子竟如此地红颜薄命，每每提起便唏嘘不已。
“你，是宜城公主的什么人？”成暄心中七上八下，口中淡淡地问道。
“我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公主遇害时我正奉命外出，侥幸捡了一条性命。”赵氏停止了哭泣，望向成暄，触到成暄飘渺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垂下头去，从袖笼中掏出手帕擦拭脸上的泪痕。
成暄一直注视着赵氏的动作，沉吟了一会儿才声音低沉地问道：“宜城公主尸骨无踪，据说是葬身火海，你应该知道公主是如何遇害的吧？”
赵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半晌才凄恻地回道：“当时我不在公主跟前，外出回来时远远地望见公主的大帐成了一片火海……”
“然后呢，你便逃走了？”
赵氏待要点头，忽然意识到什么，目光闪烁不定地瞥向成暄。
成暄若有所思，嘴角慢慢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远远地望了望，便能知道公主是为人所害，而不是大帐意外起火，可说是神机妙算了！”
赵氏脸色愈加地苍白，先是垂下头，继而酸楚地一笑，“十几年前的伤心往事，很多细枝末节都是惨痛无比，世子何必纠缠这些！”
成暄点点头，“当年的往事定是惨痛无比，触及心酸。不过，我既是襄王世子，当然要细究这些。你是公主的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公主和襄王府的关系么？”
赵氏神色一滞，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成暄看在眼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凝视着赵氏说道：“祖母曾经说起过宜城公主的两个习惯，一是说话时喜欢引用诗句，二是心情恶劣时会不经意地咬住下唇。”三姐熙君也有咬唇的习惯，祖母认为不祥，每每看见便一改和蔼之色，厉声纠正于她，成暄对此事印象极为深刻。
成暄话音未落，赵氏便愕然地抬起头，正与成暄深邃的目光相遇，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成暄此时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沉默了片刻，望着赵氏温声说道：“宜城姑母，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近前的人才能听得清晰。
赵氏失神地坐在那里。外面的风越刮越大，不时有什么东西被卷起来，又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成暄起身踱到堂屋门口，拉开房门对外面的两个亲兵说道：“你们到偏屋歇着吧，不用守在这里了。”
“世子，里面的人……”亲兵迟疑着。
“无妨，送她走时我再唤你们。”成暄吩咐一声，关上了房门。
走回内室，赵氏依旧一动不动呆呆地坐在那里。成暄倒了一盅热茶，双手捧到赵氏面前。赵氏惊觉，凄然望向成暄，克制不住的两行热泪涌出眼眶，缓缓从面颊上淌落。
成暄将茶盅放到几案上，默默地坐在赵氏对面。赵氏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世子，何以将一个落魄妇人认作宜城公主？”
成暄温和地笑了，“公主的侍女也许识字，可会如您现在这般地咬文嚼字？”
赵氏呆了呆，回想着刚才说过的话，不觉叹了口气。图米丽有恩于她，她实在不忍心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堕入后宫，苦苦挣扎求生。她很清楚，单凭唇舌和哀求根本不可能改变图米丽的命运，来此之前便已拿定主意，要用宜城公主的往事触动成暄，这样才能有一线希望。不想自己言行不密，让成暄窥出了身份破绽。
事到如今，她只好轻轻一笑，自嘲道：“我是自作聪明啊。世子自小聪慧过人，长大了就更是了得了。”
见她已经默认了身份，成暄恭敬地说道：“姑母请上座。”
赵氏摇了摇头，“世子不必如此。今晚走出这个门，我依然还是图米丽贵主身边的画师，宜城公主么，十六年前烈火焚身烧成了灰烬，不会再活过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