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如此!这数百条人命该作何解释!他微微眯起双眼,望向地上的几十具尸体。
“呜呜…呜呜……”变了调的抽噎声由小渐大,突然演变成一阵狂叫,“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过往神灵你们救救我吧,别让妖魔把我收走啊……”一个瘦小的身影扑在了地上,双臂向上张开,脸朝天空嗷嗷嚎哭。
靳之浩怒不可遏,厉声斥道:“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齐瑞光从惊愕中醒过神来,慌忙指示周围的兵士,“快将他的嘴堵上,拖走!赶快拖走!”
余朝宗的脸色更白了。自己麾下竟出了这样的人,真是颜面扫地。
靳之浩瞥了他一眼,“朝宗,这个孬种是丁午营的么?”
“不是……”余朝宗暗自运了一口气,声音越来越低,“他是……军中的书办。”
靳之浩轻轻哼了一声。这种货色,定是托了门子进来混军功的主儿。
出征西域本是个苦差,但朝臣们大都从正康帝三路大军的安排中体会出了些圣意。二十万大军征讨八万兵马的达旺国,那襄王世子和傅英杰又都是少壮英雄,焉有不胜的道理。圣上让小舅子走这一趟,辛苦是免不了的,危险倒未必有多大。万里征伐,本朝开国以来头一遭,他余朝宗回来定是加官晋爵,跟着去的京师官兵自然也能捞到不同以往的厚重封赏。
京师骑兵营中一些有裙带关系的小军官也嗅出些味道,权衡利弊之下,觉着这辛苦还是值得一吃,争相托了门路要挤进中路军中。那个书办便是其中一个。
朝廷虽然库中空虚,倒还不差八千人的用度,中路军出征前备足了物资,这一路行来,在大漠中虽也吃了一些苦头,毕竟装备比边军们要好很多,到目前只有两个人生了重病。这个书办姓狄名禄,绰号嘀咕虫,今年三十刚出头,是个胆子小官瘾大的主儿。他咬着后槽牙挤进中路军,一路上本来就提心吊胆,莫名死亡的事情出来后,传言纷纭说此乃诅咒降临,他更吓得七魂走了六魄,刚才医官从食物中没有验出毒来,这岂不是坐实了诅咒之说,他越想越怕,再也控制不住神智,发起疯来。
靳之浩心中烦乱,不由紧紧锁起眉峰。说出来好笑,刚才验毒之时,他巴不得钱医官口中说出“有毒”二字。现今最可怕的不是有人下毒,而是诡异之气在军中蔓延,如此下去,到不了达旺国这支军队便已溃不成军了。
李俊冉无奈地望了望成暄,成暄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对着靳之浩正要开口,忽听钱医官尖着嗓子大叫起来,“有、有毒,有毒啊!”
众人都被这岔了调的声音吓了一跳,只见钱医官捧着那个白瓷碗,脸放红光,两只金鱼眼灼灼发亮,瞪得似要蹦出来一般。众人先是愣怔片刻,不由自主呼啦啦地围拢过去。
钱医官颤抖着手,指着碗中被掰成碎块的高粱饼,“看、看,这饼子的边缘,变绿了,变绿了……”刚才那个书办被拖走后,钱医官又感叹又懊恼,下意识地向白瓷碗中瞥了一眼,猛然间有了新的发现。
李俊冉忙将白瓷碗接到手中。这钱医官激动得双手不停地抖动,李俊冉怕他一个拿不住,将白瓷碗摔到地上。
“变成绿色,即能说明有毒么?”靳之浩的语气中流露出几分迫切。
钱医官鸡啄米似地点着头,“下官瓷瓶中的试毒露是无色的,同食物混在一起,只要食物变色,不论是变成何种颜色,便可说明食物有毒。”
“那……刚刚你为何说是无毒?”余朝宗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有些将信将疑。
钱医官尴尬地嘿嘿两声,“这验毒本来只消一刻光景便有结果,不想此毒非比寻常,您看,虽然这饼子变了色,碗中的水却依然如常,实在是怪异得很。”
靳之浩心有不解,正要开口询问,成暄将他请到一旁,说出曲小三所知的那两味药材之事,补充道,“在下以为,这些兵士所中之毒与此相若,水和干粮分别被下了不同的药,单独吃喝不会有事,混在一起便会显出毒性。”
靳之浩心中陡然一惊,冲口说道:“难道,咱们从卢赞国运出的粮食和水竟都被人提前下了药?”
成暄摇摇头,“不会。以卢赞王的为人,他不会想到这一层。之前他料不到会被灭国,在他觉察到时,也没有时间和人手去做这种事。况且,每次只是一小批人中毒,大部分人没事,说明这药并非一次所下。”
“这是有人意图造成军心混乱,瓦解大军的士气!这军中……竟有内奸不成?”靳之浩的脸色非常难看,声音虽轻却透出几分狠意。
靳之浩多年在兵部任职却并未沾染行伍之气,卓有儒雅之风,成暄眼中的靳之浩从不曾有这般声色,当下不由微愣了愣,旋即敛神说道:“军中以旅设置炊事,前两次出事的均是一旅人众,今日这队人马私自开饭中毒,他们所属之旅携带的干粮,恐怕都有问题。”
靳之浩赞许地点点头,唤过齐瑞光吩咐几句,不一会儿出事那个旅剩余的一百余人都把携带的干粮交了上来。钱医官取了几个高粱饼子依照前面的方法查验,均出现了绿色斑点。又取了其他旅的干粮查验,倒没有发现问题。
“这些死去兵士早晨也吃了干粮,怎么却无事?”齐瑞光突然说道。他大约觉得自己能想到这层实在是聪明得紧,口气中隐含着几分得意。
一旁李俊冉接口道:“刚刚我已问过兵士,他们早饭吃的是两天前发下来的干粮,这些随身携带的干粮是出发前才蒸好发下来的。”李俊冉望了望成暄,“据做饭的炊兵说,他们所用的高粱面都是没有拆包的,除非是封包之前便已被人动了手脚,否则,向这十几包粮食中掺药,那得多大的工夫,恐怕早被人发现了。我取了些高粱面让钱医官混上水查验,并未查出毒来。”
成暄和靳之浩一时默然。
“他奶奶的!”一声低骂在沉默中格外地刺耳,感受到周围的目光,余朝宗自觉失态,掩饰道:“这粮食中既然没有毒,是否重新做些干粮,总不好让兵士们一直饿着肚子。”
靳之浩瞥了他一眼,沉吟未决。成暄思忖片刻,吩咐道:“齐司马、李司马,你们将出事军营的炊兵们聚到一起,让他们仔细回忆做饭的每一个细节,看能否找出些线索。”
李俊冉和齐瑞光应命而去。成暄低声对靳之浩说道:“总管,两个多时辰前我已命人到后面的军需营传令,让他们火速运送饮水和粮食过来,如今也应该快到了。”
“大将军考虑得周到。”靳之浩赞许地点点头。即便这营中的粮食没被动过手脚,将士们也难免疑虑重重,还是换成新的才能吃着放心。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靳之浩传令大军扎营。兵士们腹中空空,有气无力地支着营帐。
“来了来了,军需营送粮食和水来了!”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便一声接一声地传告下去,兵士们立时比刚才有了精气神。
军需营不仅送来了粮食和水,还有蒸好的黍米饭、高粱饼子和煮熟的羊肉。靳之浩下令先不许发放给兵士,将几个饼子和三大块羊肉剁碎了掺上黍米饭和水,给两匹马、一匹骆驼吃了下去。过了三刻,马和骆驼都还活蹦乱跳的,才将这些饭食发给兵士们。
军需营特意给靳之浩和成暄做了些馍馍,二人相对坐着,都没心思去动面前的食物。
李俊冉快步走进大帐,脸上带着几分轻松。跟在他身后的齐瑞光迫不及待地说:“总管、大将军,查清楚了,是水,做饭的水有问题!”
“你们过来坐下,慢慢说。”靳之浩心中陡地一松,脸上的表情也和缓起来。
原来,各旅做饭用的水和兵士们的饮用水来自不同的运水车。军中每三千人配一辆大运水车,兵士们每日一囊水即出自此车。而每个旅都配置一辆小运水车,专门用于炊事。李俊冉命人将出事那个旅小运水车的水和大运水车的水混在一个碗中,果然验出毒来。
“聪明!居然想出在不同水中分别下药的法子!”靳之浩感叹一声,看向成暄。成暄与他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不错,如果直接在水中下毒,死了人立即会被查出端倪。而这样两药相和才产生毒性的隐蔽法子,才是杀伤力最大的。若不是曲小三听说过那两味药材的事情,至今可能还坠在云里雾里,恐慌的情绪在军中蔓延,不等敌人来杀,怕是自己便先垮掉了。
“总管、大将军,外人不会如此了解内情,看来……咱们军中真有了内奸?”齐瑞光压低声音,一双冒精气的小眼睛在上座的二人身上转来转去。
“此事,还不宜便下定论。你二人先去吃饭吧。”
听靳之浩发话,李俊冉和齐瑞光起身告退,帐中只剩下靳之浩和成暄二人。靳之浩拿起一个馍馍咬了一口,笑道:“世子也吃些吧,咱二人的肚皮正比着叫唤呢!”
成暄也不禁一笑,拿起馍馍看了看,“贼人手段如此高明,怎么不直接向咱们下手?”说着,咬了口馍馍吃将起来。
靳之浩微愣了愣,大笑道:“说不定他见世子天纵英才风流倜傥,舍不得呢!”成暄一副好笑的表情看着靳之浩,靳之浩又正色道:“咱们这里守卫得毕竟严密些,贼人要下手恐怕不那么方便。哼,这军中的警戒也要好好整肃一下,不能再给人可乘之机。”
成暄敛起笑容,点点头,“不仅是加强警戒……”话没说完,只听外面传来慌乱的喊声,“是钱医官派我来见大将军的……求你们让我进去吧,伤兵营那边就要出人命了。”
怎么又要出人命?成暄和靳之浩对视一眼,放下手中的馍馍一齐走了出去。
帐外,靳之浩的两个侍卫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医士,“伤兵营不总死人吗,用得着如此大惊小怪?先一边等着,总管和大将军正在议事,这中军大帐岂是你随便闯的!”
秦威和华虎站在一旁,正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大将军!”小医士一眼看见成暄从帐中出来,慌里慌张地深施一礼,“娜伊娘子就要给人打死了,大将军快去救她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