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弘法师吩咐僧人打开一间净室,将昏昏沉沉的柳王妃安置在榻上。他精通医术,怕柳王妃惊痛之下动了胎气,便上前替她把脉。襄王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却见广弘法师蓦地睁开原本微闭的双目,眼中现出诧异的神色。
站立一旁的成暄担心地问道:“方丈,母亲身体无碍吧?”
他与常校尉率二百兵士扶舅父舅母的灵柩回返焯州,因扶灵只能慢慢赶路,原本还要两天时间才能到达。昨天嫣红却慌慌张张找到他,抹着眼泪说她家小主子病了。成暄赶紧去瞧,见那女婴脸红红的,额头热得烫人。这乡野之间也难找到好大夫,他当下决定带着女婴和嫣红先行赶路,到普光寺请广弘法师医治。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不是官宦人家女子惯于进香祈福的日子,因而在寺前成暄看到父亲马车时,并没有意识到柳王妃也在这里。想到她前年已滑过一次胎,今日也怪自己来得鲁莽,心中不免自责。
广弘法师听成暄问话,只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掂量着该如何回答,总不能直截了当告诉这父子二人:不用担心,王妃原本就没有身孕。
这柳王妃并非襄王原配,她乃是成暄生母、襄王结发之妻的嫡亲妹妹。
八年前,襄王还是世子时,元配柳氏就因病去世。当时,她所生的长女惠君八岁,长子成暄五岁,二子德光刚刚十个月。此前,柳府正为三女儿柳素素议亲,对方出身世家,还是有名的才子,柳三娘子自己也很满意。长女故去后,柳太夫人便不再提起这门亲事。两年后,柳三娘子成为襄王继室。
除王妃外,襄王还有四名侧室,六名侍妾,妻妾们已为他生了七子八女,其中两子两女夭折,现有长子成暄、二子德光、三子弘乾、五子景皓、七子建明和惠君、丽君、熙君、芳君、紫君、成君六个女儿,惠君、丽君、熙君均年长于成暄。
襄王十八岁时迎娶了正妻柳氏,一年后又连续纳娶两名侧室,不想却接连生了三个女儿,一时宗室中笑谈他是“旺女相”。直到他二十二岁时,元配柳氏才生了长子成暄。柳王妃嫁来六年曾有过一次身孕,但不幸滑了胎,这次是她第二次有孕。
此时,襄王见广弘法师神色尴尬,微微一笑:“方丈不必忧心,王妃的状况本王是知道的。”
广弘法师心中微惊,但王侯之家的事情,不知有多少是见不得太阳的,当下轻轻点头说道:“王妃只是急痛攻心,并无大碍。”
柳王妃已悠悠醒转过来,叫了一声哥哥,泪如雨下。襄王忙上前安抚,柳王妃伏在丈夫怀中痛哭失声。
她与柳翼、成暄的生母乃一母所生。父亲在她十二岁时离世,姐姐八年前撒手人寰,母亲也在两年前去世,还有一个长兄早年就已夭折,如今二哥也去了,嫡亲的亲人俱已不再,柳王妃只觉五内俱焚,边哭边向襄王怨道:“当初王爷若坚决不允,哥哥去不得凌州,今日也还好好的!”她虽尚不知详情,但也猜想得出柳翼是在征战中殒命。
襄王默默不语,眼中也有泪光闪动。柳家与襄王府原本便是姻亲,他与柳翼自小相识交往密切。五年前柳翼出任范阳行军司马,辅佐他处理军务,是他得力的左右手。柳翼自小便是豪气干云之人,十年前曾经赴西域作战,成为著名的年轻将领。两年前柳翼请命镇守凌州时,他也曾犹豫不决,但北国为祸凌州的局面如果迟迟不能扭转,恐怕圣上也终会怪罪下来,几经权衡最终还是禀奏正康帝,将柳翼派到了凌州兼任刺史。十几天前得到柳翼战死的消息,他也是心如刀割。
这边正乱着,一阵女子的悲泣声又从屋外传来。广弘法师打开房门,见是嫣红被侍卫拦在门外。看到房门开了,嫣红立时跪倒在地,哭道:“世子救命啊,我家小主子病得快不行了。”
昨日晚间成暄一行在一个小镇留宿时,曾在当地人指引下找到一位有名郎中为女婴诊治,女婴吃了郎中开的药后病情见好,刚才一番惊吓,又烧得厉害起来。
成暄听了嫣红的话心中着急,即刻双手合十对广弘法师说道:“还烦请方丈为……为小表妹诊治。”
广弘法师还未及答话,柳王妃惊异的声音传过来,“怎么,难道哥哥的女儿也来了这里?”
成暄轻轻答应一声,先嘱咐嫣红去将女婴抱来,然后将舅父舅母之事向柳王妃大致讲述一遍。柳王妃这才知道嫂子也不在人世了,正哭泣间,嫣红已抱着女婴回到房中,她挣扎着要下床,成暄赶忙从嫣红手中接过女婴递到她的怀中。
柳王妃搂着女婴大哭,察觉到孩子嘴唇干涸浑身烫人,急得叫道:“方丈,快救我的侄女!”
广弘法师立即上前为女婴把脉,又察看她的气色,心中了然,先安慰柳王妃道:“王妃莫急,这孩子受了风寒,兼之连日赶路疲惫,吃几服药休养几日便没事了。”
柳王妃心中稍安,抚着女婴仍是流泪,襄王在一旁轻声劝慰。
广弘法师开好药方,到外面吩咐一年轻僧人去寺中存放药材的地方按方抓取,即刻熬制。成暄也跟了出来,唤过两名王府侍女,吩咐她们前去帮忙。
院落中种着几株红枫,阳光从红枫的叶间洒落,轻风拂过,斑驳的光影晃得人心乱。
四周无人,广弘法师低声向成暄问道:“暄儿,刚才听你对王妃说,这婴孩儿是你从裂峰谷救回来的?”广弘法师是世外高人,不仅精通医术,而且剑法和内功高深。他一向喜爱成暄,暗自指点成暄武功,成暄视他为师,二人单独相对时很是亲近。
成暄冲广弘法师浅浅一笑,轻轻点头称是。
广弘法师见成暄神情淡定,捋着胡须苦笑。刚才他替女婴诊病时,看她的骨相分明还没有满月,怎么可能是柳翼已出生近三个月的女儿。今日先是发觉王妃挺着肚子却并无身孕,后又出现一个李代桃僵的女婴,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凑在一起,实在是扰了广弘法师清淡的心境。
成暄心知广弘法师对女婴身份起疑。当初在给父亲写信禀告舅父之事的时候,他辗转反侧一宿,也没想好怎么处置这个“小表妹”。刺史府的人不知内情,自是对这位小主子百般爱护。那日,嫣红抱着女婴前来拜祭爹娘,红着眼睛对成暄说道:“多亏世子将小主子寻回,不然便死在那山谷中了。就算侥幸被樵夫拣去,不是在山野人家受苦,便是被卖了当奴才,生生屈死这又美丽又聪慧的小娘子!”
成暄当时心中震动。如果自己否定了她柳家小主子的身份,不论是留在这里还是带回王府,她都只能被当做奴才养大。看着女婴一双明媚的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他,口中“啊啊”地似与他说话一般,成暄实在狠不下心来揭穿她的身份。
这女婴虽极可能出身北国,但两国恩怨,毕竟与她一个婴孩儿无关。
“方丈,我既在山谷中遇到她,便是上苍将她托付于我;我既认了她,便会护她一生。”成暄早就拿定了主意,目光灼灼地望着广弘法师说道。
广弘法师深知成暄是个胸有主见的少年,他拿定的主意不会因旁人的几句劝诫而更改,微一沉吟,轻轻颔首道:“此事老衲不会再提起。世子也请切记老衲一言——万事不可执迷!”
成暄听他口气郑重,赶忙垂首应道:“是,弟子记下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