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岁,北国先是侵犯平卢所辖朝阳关,不仅抢去大量财物,竟然还一次掠走近千名百姓为奴,紧接着范阳所属凌州守军与犯境北寇血战、刺史死难的消息又传到了京城。正康帝怒不可遏,他与众臣议于朝上,准备亲征北国。以左相为首的几位大臣却认为近年来屡有灾荒,国力不足,不宜为了一两个将领战死便大动干戈,严令各边塞总管加强防范即可。
正康帝震怒,用力一击书案喝道:“煌煌中原天朝,竟要任人欺凌不成!”
身为帝王,他当然不是要为区区臣子报仇,如今人家屡屡欺负上门来,再隐忍不发岂不成了缩头乌龟。
众臣都知晓正康帝的脾气,垂首肃立两侧,朝堂之上一时鸦雀无声。
“怎么,都哑了么?”正康帝按捺着火气,沉着脸环视众臣。
“臣有本奏。”兵部侍郎靳之浩出班,“禀圣上,北国揣度我朝国库空虚,认为必不会大兴兵马,近年来已然防备松懈。每到放牧时节,军队兵士大半散回家中放牧,到了秋天才重新集结前往我边境抢掠。如果我们趁放牧时节快马轻骑深入北国腹地,他们没有准备,必可将其大举歼灭。”
靳之浩谋略出众,深得正康帝喜爱,三十五岁便手握兵部实权。
正康帝略一沉吟,放声大笑,“好计策!此举利于速战,也不会太耗国力。又正是北国牛羊肥美之时,俘来也可缓解我朝饥荒。哈哈,便依之浩的主意,明年五月进击北国!”
正康二十一年四月中旬,六个军事重镇均接到了朝廷调兵的命令。
焯州靠近北国,四月的天气还有些寒凉。接到兵部的公文,襄王接连几日心事重重。他正身染寒痹之症,虽已见好转,但大夫警告说,此病尚未治愈,遇寒会加剧病情,迁延不愈可导致四肢关节经常性疼痛,甚至有瘫痪之忧。
皇帝亲征至范阳,襄王心知理应亲率兵马追随左右。但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哪里能够避得风寒。犹豫再三,他最终决定以侧室辛夫人的表兄、范阳左兵马使冯承宗继任空缺了多时的行军司马一职,统率范阳军出征北国。
行军司马掌军籍、号令、印信等军中要务,协助总管指挥军事行动,是军中的实权派。各重镇总管均有任命僚属之权,上报朝廷批准即可,这日,襄王正在书房内拟奏折,仆人进到外间屋通报:“王爷,世子在门外求见。”
襄王命成暄进来,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不好好读书,到这里来做什么?”
成暄躬身说道:“父亲,孩儿听说圣上不日即到莘州。父亲身体未愈,如何能承受征战之苦。”
“如今的情形,也只好命人替为父出征了。”襄王放下手中的笔,随手拍了拍书案上的兽形镇纸,抬头看向自己的长子。
成暄一改平日的淡然神色,目光灼灼地望着父亲:“那便让孩儿替父亲出征。”
襄王闻言一愣,扬眉斥道:“胡闹!你一个孩子,怎么能带兵打仗!”
成暄早拿定了主意又岂会退却,近前两步,眼中流露出坚定的神色,“父亲,孩儿听说先皇高帝当年在十三岁还是太子之时,就远赴边塞整顿军务、抗击外敌。孩儿虽不敢望高帝之项背,但替父亲分忧乃是分内之事。如今圣上亲征,父亲染疾未愈不能相随左右。圣上虽可体谅,毕竟惹人议论。孩儿是父亲的至亲骨肉,如果由孩儿前往,朝中众人自然无话可说。”
襄王沉吟不语。他自然知道成暄说得很有道理,但战场上刀枪无眼,平素虽然对成暄严厉,心中又怎么会不疼惜这个儿子。
成暄却一撩衣袍跪在地上,“父亲,此战圣上志在必得。如今圣上亲领东路军,命平卢总管徐大将军为西路军统帅,此次我范阳军随圣上出征,定要建功立业,才能不输与旁人。”
襄王有些吃惊地望着自己的长子。成暄寡言,父子之间又一向不很亲近,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这个下月才满十四岁的儿子,已有了这般心胸。
他走过去将成暄从地上扶起来,按着儿子的肩膀端详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战场凶险,此次又是快马轻骑深入北国腹地,定是艰苦非常,你小小年纪怎么能够承受。”
成暄感觉出父亲的语气有了些许松动,立即接口说道:“父亲多虑了。圣上万金之躯都能承受,孩儿又怎么会受不得!”
襄王鼻子里“哼”了一声,迟疑了片刻,盯着成暄的面庞问道:“你,能过得了“百步穿杨”一关?”
成暄心知父亲会有此一问,立即答道:“请父亲允许孩儿一试。”
成暄的曾祖父当年以神射闻名于世,他定下规矩,襄王府的子弟从小便要练习射箭技艺,除在位的襄王之外,其他子弟想要领兵必须通过“百步穿杨”一关,在骑马行进中接连三箭全中靶心,才能有领兵的资格。
襄王已记不清家族中有多长时间没出现过“百步穿杨”的场面了。如今的子弟们惯于安逸,哪有几个向往戎马生涯的。
“你回去取弓,去校军场。”襄王吩咐一句。他没指望年纪尚幼的长子真能过了这一关。对于成暄醉心于武功他向来是不赞成的,想着让成暄受些打击也好,将来这孩子也要身为统帅,武功那东西,对统帅来说不是最要紧的。
“孩儿的弓就在外面,秦威拿着呢。”成暄见父亲松了口,心中一喜,语气也轻快起来。
这孩子!襄王无奈地瞥了成暄一眼,迈步走到院中。
今日天气晴朗,蔚蓝的天空上,一队大雁正在悠然自得的飞翔。襄王心中一动,停住了脚步。
“大郎,”他唤着成暄,“不用去校军场了,你若能接连射下三只大雁,便算是过关了。”
一去校军场免不了要传扬出去,倒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很清楚这射大雁其实比在马上百步穿杨还要难,靶子是死的大雁可是活的,射落了一只,其他的必然惊散,再要一箭射下一只可就难了。
成暄一愣,仰头看看那队正向东飞去的大雁。老爹,您可真照顾孩儿啊!成暄腹诽着父亲,手下却不敢怠慢,即刻从贴身侍卫秦威那里取过铁弓和三支雕翎箭。这雁群可不会老老实实停在头顶等着你酝酿情绪,机会稍纵即逝。眼波流动间,成暄已将一支羽箭搭在弦上,两支衔在口中。院中的侍卫和家丁还在欣赏世子弯弓的英姿,两只大雁已经接连掉落下来,此时,成暄的第三支箭也挟着风声直冲天宇。
侍卫和家丁们醒过神来,跳着脚叫好。又一只黑影从天上掉落下来,家丁们正要跑出去捡大雁,忽听院外传来一声凄惨地惊呼:“娘啊,救命啊——”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都走出去瞧。只见一个侍女匍匐在地上,浑身瑟瑟抖成一团。几步外,一只大鸟在地上扑腾挣扎着。
“老鹰?”一个侍卫惊叫一声,走上前提起那只大鸟。家丁们围过去,“娘哎!”竟果真是一只苍鹰,雕翎箭从它的胸部至背部贯穿而过,这鹰倒有股子劲头,挣扎着不愿断气。
这只苍鹰从天上掉下来时砸落了侍女捧着的食盒,张着翅膀胡乱扑腾一气,侍女险些没吓晕过去,惊呼着抬腿便跑,被自己的长裙一绊跌在了地上。
侍卫和家丁们围着成暄好一阵赞叹恭维,襄王脸上的赞许之色一闪即逝,他一声不吭地转身向回走去。成暄把铁弓交给秦威,跟在父亲身后。
回到书房,襄王在书案后坐定,半晌沉思不语,成暄忍不住轻声道:“父亲,出征的事……”
襄王仍有些犹豫,立起身在房中慢慢踱着步子。渐渐地,一个念头占了上风:暄儿率兵到了莘州,圣上必夸其少年壮志为宗室子弟争光,这便堵住了悠悠之口。圣上也该不会当真让一个娃娃去打仗,暄儿此行,不过是做足姿态而已……
襄王拿定了主意,含笑点头,“好吧,便让大郎代父出征。”
成暄见父亲应允了,心中喜悦,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拱手行礼,“孩儿必不辱没父亲英名!”
襄王却摇了摇头,“不必在意那些个虚名。若圣上命你留守,你便顺水推舟,可听明白了?”他温和的眼神落在成暄脸上。
成暄稍愣了愣,旋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心中是极不赞成的,口中敷衍道:“是。”
“为父刚刚说的,你一定要记好了!”襄王又叮嘱一句,走回书案前坐下,让成暄也坐在旁边,父子二人商议调遣哪些将领出征北国。
襄王说出让冯承宗继任行军司马的打算。成暄早知辛夫人一直在为表兄运筹此事,思忖片刻说道:“父亲,孩儿初次领兵诸事都不熟悉,李俊冉代理行军司马事务已经将近三年,此次可否仍由他代行其职,襄助孩儿?”
李俊冉文武双全,与成暄的舅父柳翼是结拜兄弟,现任范阳判官,协助襄王处理政务公文。从正康二十三年柳翼赴凌州兼任刺史开始,他一直代为处理行军司马事务。
襄王听了成暄的提议,用探究的目光看向成暄。成暄并不回避父亲的目光,立起身来恭敬地说道:“父亲,孩儿是否说错了什么?还请父亲教诲。”
襄王收回目光,轻轻点头,“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父子二人计议妥当,成暄告退。拉开书房的门扇,一阵大风嗖地卷了进来。成暄稳住身形抬头望去,刚才的晴空丽日已然踪影全无,天空中风起云涌,雷声也从远处渐行渐近。
“这天气,说变就变了。”襄王在里间屋也听到了雷声,轻声咕哝了一句。
成暄出了书房,秦威挽着铁弓迎上来。成暄的目光在铁弓上停留了片刻,仰头望向天空,冲口吟道:“倏然风雷动,箭鸣星斗寒!”
他俊朗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大步向院外走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