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王妃怀着身孕畏寒,漪澜苑的内室生了两盆炭火。柳王妃南向坐于榻上,她面前的东西位置相对坐着成暄和惠君。
云君在成暄的身上攀来攀去,小脚丫把成暄的衣服都踹皱了。
再过五天,惠君就要离家嫁往京城,夫婿是门下省侍中黄献之的次子黄旭。
门下省是朝廷中心权力机构之一,侍中同时兼任宰相,位高权重,黄旭本人则担任着太子的侍从官。
这门亲事是太后的意思。黄府原本打算在今年五月迎娶的,因皇帝出征在外不敢大办喜事,便将婚期定在了十一月初。
惠君一脸木然。定下亲事这一年多来,她的眼泪早就流光了。
成暄心疼地望着姐姐。他知道姐姐同二姑母家的辞修表兄从小投缘,两家也曾有结亲之意,三年前二姑母送辞修到焯州游学,也是因了这层意思。谁又想到,太后热心当起月下老,无意中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成暄心中清楚,当时太后并未直接赐婚,这桩婚事本不是没有回旋余地,只是父亲顺水推舟,姐姐的心愿便成了泡影。
二姑夫虽出身高门,却并不热心仕途,在朝中的官职不过是个闲差。辞修文采出众书画俱佳,翩翩才子而已。这父子二人,在父亲心中如何能与宰相父子相比。
柳王妃也明白惠君的悲苦。女子毕竟不同于男子,男子娶妻不遂心还可纳妾,还有可能找到称心的人,女子婚姻不如意就只能暗自伤怀了。虽然本朝民风开化,也偶有女子提出仳离的。若在民间也就罢了,高门大户最要颜面,这样的政治联姻本人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婚后又岂能容你由着性子胡来。
“惠儿,”柳王妃柔声唤着惠君,“你整日这样愁苦,让小姨怎能放心。”她边说边将目光落在成暄脸上。今日把成暄唤来,便是要他一同劝导惠君。
“哥哥,牛牛、牛牛。”云君不老实,捏着成暄的鼻子要他学牛叫。“云儿乖,一会儿再牛牛。”成暄将云君揽在怀中不让她乱动,脸上强露出微笑说道:“姐姐,我在京城时黄旭公子曾过府拜会,我看他生得仪表堂堂,人也温文尔雅,姐姐嫁过去,说不定很合得来。”他所说的黄旭情况倒是实情,至于姐姐能不能与此人琴瑟和谐,只有天知道了。
“你……”惠君本想说“你哪里会明白”,又觉得太过露骨,便止住了话头。弟弟还小,性子又清淡,怎能体会到那种锥心刺骨的痛。
“小姨、大郎,你们不用太过忧心,我不会怎样的。我已想清楚了,生在这王侯之家,便免不了要成为一颗棋子,棋子若不好好地接受摆布,便会带累很多人,这样的事我是不会去做的。”惠君垂着头,谁也不看,冷清清地说出这样一番话。
成暄心头一痛,看向柳王妃。柳王妃一脸无奈,拉过惠君的右手怜惜地拍了拍,护在掌心之中。
……
天空中,一对排成人字形的大雁,正奋力向南飞去。落叶纷飞,不时扫在成暄的衣衫上,扰得他心中更是烦乱。
离开漪澜苑后,成暄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父亲的官衙,而是带着侍卫直奔普光寺。这次出征归来后,襄王开始让他参与军政事务,遇有僚属之间意见相左时,也会征询他的意见。成暄原先每隔三五日就要来一回普光寺,如今被父亲派上了差事,范阳僚属们也都巴巴地看着,怎好一上来就被人议论偷懒,因此隔了十多天才又到普光寺来。
普光寺前,回头和尚正倚在一棵银杏树上发呆。成暄下了马,走上前含笑说道:“回头师叔,这大冷的天,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每次回头和尚见着成暄,都是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你不想理他都不行,而这回竟像是没发现眼前站着个大活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更别说搭腔了。
成暄尴尬之下心念一转,忆起上次来时的情形。那日回头和尚在大笑中消失不见,成暄心中疑云重重,正要向广弘法师探询缘故,不想有个樵夫在后山跌落山涧,被人救起抬来普光寺。广弘法师赶着去救人,成暄只能压住心事,告辞回府。
这些天,他心头几次闪过回头和尚那日的表情和笑声。回头和尚疯疯癫癫是出了名的,成暄却从没把他当疯子看待,而且他也感觉出,广弘法师,甚至于父亲,都没把回头和尚当做疯子。
“你这和尚,世子跟你说话你为啥不吭不哈的?”今日跟在成暄身边的侍卫是华虎。自打从永兴郡跟了成暄,华虎一直很努力地向秦威学习武功。他本来就有一把子力气,以前也跟人学过些招式,人虽生得粗壮脑子却灵巧得很,这一个来月进步飞快。成暄喜欢他的憨厚,经常把他带在身边。刚刚回头和尚对成暄不理不睬,他早就气不过,又见成暄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走了,以为世子定是气恼了,忍不住便出言责怪回头和尚。
“华虎,不得放肆!”成暄闻声转过身来,喝止华虎。华虎不敢再多说,疾走几步跟上成暄。
成暄正要迈步进寺,突听身后飘来回头和尚的声音:“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呵呵,庸人自扰之啊……呵呵。”听着是在笑,却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苍凉。
“世子,这和尚咋回事,别是个疯子吧?”华虎初到焯州,对很多事情还不清楚。
成暄瞪他一眼。华虎憨笑几声,心里纳闷世子为何竟回护一个疯和尚。
禅房中,广弘法师正在打坐,成暄止住待要通秉的小和尚,悄无声息地坐在一个蒲团上,闭目静思。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广弘法师微启双目,沉静如水的目光望着成暄。成暄似有感知,睁开眼睛,二人对视片刻,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暄儿,你心中可是有所疑惑,要问老衲?”
成暄与广弘法师素来心意相通,因此听了法师的问话也不惊讶,轻轻点头,讲了玉娘行刺圣驾遇险,自己见她使出“伏煞七绝”,便用“霹雳绵柔掌”助她逃遁的事情。
“那个女子与老衲确实有些渊源。”广弘法师不待成暄相问,直截了当说道。成暄静静地望着广弘法师,等待下文。半晌,广弘法师才又开口:“至于是何渊源,却牵涉到了太多的人和事,如今还不是你该知道的时候。”广弘法师沉思片刻,似乎叹了口气,“今后若再遇上那个玉娘……还是远远地躲开吧,切莫招惹是非上身。”
成暄心中一动,忆起玉娘大费周章神秘兮兮交给他半本兵书的情形,搞不好还真是接过了一个大麻烦。他本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广弘法师,转念一想,若是个麻烦自己担了便也罢了,何苦让广弘法师一个方外之人再牵扯进来。
广弘法师却已察觉成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关切地问道:“暄儿,难道还有事情不能对老衲明言吗?”
成暄暗叹广弘法师洞察力了得。不过他已打定主意不说兵书的事情,便讲了长姊对婚事的怨艾和自己京城之行的困扰。广弘法师听罢,手捻佛珠缓缓说道:“姻缘即是因缘,因果之间,缘缘相生,既已认命,自苦又于事何补。”
默念了一会儿经文,广弘法师睁开微阖的双目,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慈爱,对成暄的称呼却改用了敬称:“老衲近来偶有心得,想说与世子听听。”
广弘法师虽是得道高僧,却不是个古板的人,成暄很少听他用这种口吻对自己说话,当下双手合十,目光凝视指尖,静坐聆听。
“繁华尘世,风霜雪雨,谁能够总是顺风顺水,一个人若困于局势认为眼前已无路可走,是因为在他心中,便只装了一条路。老衲的第一个心得乃是三个字:变则通。”他顿了一下,“第二个心得是两个字:信我。”他看到成暄眼神中掠过的疑惑,微微一笑,“对世子来说,这个‘我’可不是老衲,乃是世子自己。不论遇到何种情形,相信自己,绝不自弃,即便身陷谷底,何尝不能峭壁登峰!”
成暄品味着广弘法师的话,双手合十说道:“方丈赐教,成暄谨记于心。”
广弘法师心知成暄少年成名,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一时间恐怕不能完全体会自己的深意。这倒不急于一时,以这孩子的聪颖敏慧,必不会辜负了自己的期冀。
成暄与广弘法师下了两局棋,告辞离去。耳房的房门大敞着,却不见侍卫的踪影,“秦威——”成暄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往常来普光寺都是秦威跟在身边,话音出口,他才记起今日跟随自己前来的是华虎。
尘世纷扰,众生浮沉;缘聚缘尽,情字误人。这是回头和尚喝多了酒时最喜欢说的几句话,此时这几句话忽然出现在成暄脑海中,他不由轻轻摇头:唉,连秦威这个呆小子都让情字给困住了,居然装病不来当差。
华虎已风风火火地跑回来,见了成暄忙行个礼,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刚才饿了,让小和尚到厨房拿来几样素斋,一时贪嘴多吃了些,嘿嘿,跑了好几趟茅厕了。”
华虎饭量大,经常不到饭口就饿了,抓到吃的不管凉热便是一顿狼吞虎咽,这些天已因此闹了两回肚子,可还是记吃不记打。成暄无可奈何地瞅瞅他,转身向寺外走去。
还没出寺门,便听见外面传来回头和尚嘻嘻哈哈的声音。原来他又起了给人算命的兴致,正被一群人围着看面相、批八字呢。回头和尚正在兴头上,一眼瞥见成暄,分开众人一溜烟地跑过来,手舞足蹈地笑道:“成暄小子,和尚今日再送你一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