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往里走,肃杀之气就愈加浓重,野花的幽香已经被空气中的血腥味道所掩盖。
箭弩、战刀、大片的血迹,厮杀过后的痕迹愈来愈明显。
舅父重伤昏迷,舅母罹难,刚出生两个月的小表妹遗在这深谷之中,凶多吉少。“北国……”成暄冷冽的目光向前望去。远方,一座山峰笼罩在轻雾之中,山顶裂成两瓣,似被利斧劈过一般。这座山峰被凌州人称为裂峰,通向裂峰的山谷也便被叫做裂峰谷。山的那边,就是数十年来与中原王朝争战不断的草原王国。
“世子……”一匹黑马追了上来,马上的秦威急切地呼唤着,他的右手始终不离腰间的佩刀。
汗血马上的成暄并没有转头去看秦威。秦威趋马超过成暄,横在路中。汗血马蓦地停下,轻嘶一声。
“世子,还是先回城吧,多带些人来再寻不迟。”
“不迟?恐怕现在就已然迟了!”成暄有些愠怒。
秦威也急起来,“世子怎能如此涉险!遇上北国军队如何是好?”
成暄恨铁不成钢地瞥他一眼,“北国军队还待在这谷里做什么,喝西北风么?”说罢,兀自策马向前。秦威无奈让出路来,又催马跟了上去。
一块土红色的山石蓦地映入成暄眼中。秦威也已看到这块石头,有些欣喜地跳下马来,侧身转到山石后边,一层一层拨开一人多高的茂密蒿草,一个高不到一丈的山洞显露出来。
“世子,这应该就是敏儿说的那个山洞了!”秦威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兴奋,拔出腰间的钢刀齐根割断身旁的几丛蒿草。
许氏的贴身丫鬟敏儿昨日在谷中受伤昏迷,被郭都尉派人送到卢镇宋郎中家救治。宋郎中是个热心人,每次凌州守军与北国交锋后,他都主动到营中为受伤兵士医治,分文不取。他的妻子也通晓医术,敏儿身上有刀伤,由女郎中医治更方便些。
敏儿身上的刀伤并不严重,只是狠狠跌在石头上撞破了头,昏死过去。今日早晨将近巳时的时候她彻底清醒过来,急急地向宋郎中打听夫人和小主子的情况,得知夫人已死、小主子下落不明后,她一边痛哭一边央告宋郎中到府中传话,说要禀报小主子的下落。
宋郎中赶到刺史府,守门的仆从刚刚受了二管事牛福责骂正没处撒气,见来了个不认识的穷酸,不问青红皂白便向外轰。争执声引起从院中经过的成暄的注意,他在昏迷不醒的舅父榻前守了一宿,被大管事强劝出来胡乱吃了几口早饭,正准备继续回到正房守候舅父醒来,隐隐约约听到大门口传来吵闹声,便吩咐秦威前去查看。得到宋郎中的禀报,成暄即刻带上秦威去见敏儿。
敏儿抽抽噎噎地诉说了这几日的遭遇。那日许氏母女主仆四人在进香途中被劫后,前两日一直在人烟稀少的小路上行走,敏儿和另一个丫鬟秀儿虽不与夫人同车,但吃饭休息时尚能见到。到了后两日渐渐开始在大路上行走,除出恭外,北寇便不让她们下车,偶尔下车时也只能看到夫人坐的车,却见不到夫人的面。敏儿是犯官之女被没入奴籍,许氏买下她后甚为爱护,主仆感情深厚,她一再央告北寇让她去陪伴夫人和小主子,结果挨了两记重重的耳光。
后两日她和秀儿在车上时手脚是被绑住的,嘴也被堵上了,下车时北寇再给她们松开。到卢镇之前,北寇准许她们下车出恭,回来时秀儿发现自己手上的绳子扣竟未系死。她悄悄挣脱开来并解开腿上的绳子,正当她准备替敏儿解绳时,惊喜地发现已身处卢镇的集市,于是赶紧跳车示警,结果被北寇一刀夺命。
到达裂峰谷口时北寇弃了车,敏儿被掳到马上,此时她方才发现另一辆车中并没有人。敏儿心中惊疑不定,更令她料想不到的是,竟然在谷中埋伏的北国军队中看到了夫人。
她惊喜地扑过去,许氏哭泣着告诉她,北寇带着她们母女一直在走小路,前一天便到了北国,又随军队翻过裂峰来到这谷中。连日奔波折磨,才两个月大的婴儿哪里受得了,两天前就开始身上发热,如今越发严重了。
正当主仆二人抱头痛哭时,忽听北国的探子向保明禀报说柳翼已经追过来了,许氏当即大惊失色。负责看守的头目怕她们呼喊示警,命兵士禁锢她们。许氏挣脱不得,眼睁睁看着丈夫踏入陷阱,痛彻心肺。
后来,郭都尉率大部队赶到,看守他们的北国兵士便有些分神。许氏趁乱对正抱着孩子的敏儿说:“我引开他们,你带着孩儿藏到草丛中。”说罢,她纵身向中原军队方向奔去。几个看守兵士惊呼着立即去追,敏儿趁机抱着婴儿钻进一人多高的蒿草丛中。她尽力向草丛深处躲藏,不想竟发现了一个小山洞。她牵挂着许氏安危,将婴儿安置在洞里,自己悄悄钻到草丛边缘,从一块土红色的大山石后探看外面的状况。
许氏已经被北国兵士捉住拽着胳膊向回拖。不远处丈夫浑身是血舍命搏杀的情景令她大受刺激,她疯了一般用力挣脱束缚,抄起地上一把钢刀砍向一个北国兵士,那个兵士险险地避过,一怒之下挥刀砍在许氏脖颈上。
“夫人——”敏儿由不得惊叫一声,不顾性命地冲过去扑在许氏身上。此时郭都尉所率中原兵士正杀奔过来,她害怕夫人的身体在混战中被踩踏,勉力抱起许氏想避到一旁,被一北国兵士随手砍了一刀,虽未伤到要害,但跌倒时头撞在山石上,登时昏死过去。
……
“进去吧。”
听到成暄的吩咐,秦威弯身钻进洞中。洞深不过一丈五六的样子,一个紫红绸缎的襁褓躺在贴近洞壁的地方。“世子,在这里呢!”秦威激动地扑过去,跪伏着把襁褓抱起来。
婴儿紧闭着双眼,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紧跟进来的成暄蹲下身来,伸手抚了抚婴儿的面庞,冷得没有半点温度。一阵酸楚涌上成暄心头。
秦威此时也发现了异样,他不甘地摇了几下襁褓,又将手伸到婴儿鼻下,终于绝望,惶惶地看向成暄:“世子,她已经……”
成暄看着婴儿的面庞愣了一会儿,伸手抱过襁褓,弯腰走出洞去。
赶来裂峰谷的路上,秦威几次进言先回城点兵再去谷中寻找,都被成暄斥了回去。谷中的厮杀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昨日常校尉带人在这山谷中寻了一个多时辰,又掩埋了战死的兵士,竟无人听到过一声婴儿的啼哭……对于能否救回活生生的小表妹,成暄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他决意暂不宣扬此事,也免得舅父空欢喜一场。
“世子,咱们赶紧带着柳家小主子回去吧。”这山谷中的肃杀之气一直让秦威惴惴不安。他自己倒无所惧,只是身系世子安危,不敢掉以轻心。
成暄却径自走到向阳的山坡旁,把襁褓轻轻放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对跟过来的秦威说:“将她安葬了吧。”
秦威一时呆住,磕磕巴巴地说:“怎么……世子,在这里……不带回去安葬吗?”
成暄也不理会秦威的问话,寻了一块地质松软的地方,拔出腰间的钢刀径自挖起来。
夭折的孩子是不能进祖坟的,就让她不再出现吧,舅父以为小表妹只是下落不明了,心中也还存着些希望……
秦威看着神色冷峻的世子,不敢再多说,赶紧也拔出钢刀上前帮忙。
穴挖成后,成暄欲解下身上的披风。秦威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迅速解下自己的披风,裹覆住襁褓轻轻放进穴中。成暄取下身上一块百福如意图案的玉佩放在襁褓上,先闭目为她祈祷来生,然后填土、垒石。
阳光照射在小小的坟茔上,周围的几丛山花随风拂舞。成暄接过秦威递过的缰绳翻身上马,山风拍打着面颊,他只觉一股郁气闷在胸中,无处倾泄,突然掉转马头,策马向前方的裂峰驰去。
“世子!”秦威惊叫一声放马追去。他的坐骑到底比不上汗血马,只能勉强跟住而已。
眼前的道路越来越宽阔,渐渐已距离裂峰山脚不远。成暄勒马停住,冷冷地凝视那似被利斧劈开的山顶。良久,他右手举刀指向山峰,一字一顿沉声说道:“今生,必灭北国!”
此处地势开阔宛若平原。左右两侧远远的山坡上隐隐约约分散着十余处房屋。这大山深处的人家,恐怕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中原人还是北国人。
一阵凛冽的山风呼呼吹过,似乎还夹杂了婴儿吭吭唧唧的哭声,成暄和秦威都不由侧起耳朵。二人顺着哭声的方向找过去,盛开的山花丛中,一个被橙黄色织锦包裹的婴儿正轻声抽泣着。成暄俯下身去,这个婴儿看着比小表妹还要幼小,脸上的婴儿褶皱还未完全消去,一双大大的眼睛却是明媚非常。望着成暄,婴儿渐渐停止了抽泣,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咧开没牙的小嘴对着成暄“啊啊”地笑了
成暄一愣,不由自主地就去抱婴儿。手刚触到包裹婴儿的橙黄色织锦,猛地一下便缩了回来。这织锦的质地、花色分明不是中原的。
“世子,这是北国的孩子。”秦威握住刀柄,警惕地四下望望,迟疑着问:“如何处置他?”
成暄慢慢站起身来,扫了秦威一眼,“不过是个婴孩儿!走吧。”
二人翻身上马。婴儿似乎知道自己又被抛弃,哇哇大哭起来。
成暄皱了皱眉,一夹马腹向中原的方向驰去。马已跑出很远,成暄的耳边似乎还有婴儿的哭声,那双明媚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也像还在眼前。
一个婴儿被丢弃在这人烟稀少的山野之地,不是冻饿而死就是被野兽吃掉,总归是没什么活路的。猛地,成暄勒住了缰绳,掉转马头飞奔回去。
婴儿似乎已经哭得没有力气了。成暄俯身抱起,婴儿垂着眼帘没有任何表示。
这北国孩子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世子怎么想的,多管这等闲事!秦威站在三丈开外,一边无奈地叹气,一边警惕地四下瞭望着。
成暄解下披风铺在地上,把婴儿放在披风上,解开婴儿的襁褓随手一丢,然后笨手笨脚地用披风包裹婴儿。这是个女婴,颈上佩了一条乌金链,链上有个亮白色的金属项坠,夺目非常。成暄不由仔细端详项坠的图案,微愣了愣,将链子从女婴颈上摘下纳入怀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