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下这个错误的队员是朴建成,对手在禁区边缘的传球恰恰打在他一直低垂在身体旁的左手上,按朴建成的说法,“那家伙肯定是故意往我手上踢的,我想躲都来不及”。这个无意的手球属于可判可不判的范畴,可这却让几步外的主裁判抓了个正着,他的手指立刻就坚定地指向罚球点。刚才还在不断劝告和安慰队友的朴建成在震惊之后马上就变得怒不可遏,一张国字脸就和猪肝一般颜色……
“别拉着我,别拉着我!”他对死死扯住他肩膀的欧阳东和挡住他的队友咆哮着,这愤怒的声音是从他喉咙里挤压出来的。他要过去质问那狗杂碎,然后再狠狠地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
欧阳东当然不会让他过去。自从自己的单刀球教一个莫名其妙的犯规破坏后,他就知道十一连胜象个海市蜃楼一样虚无飘渺,他现在能做的事情就是尽最大的努力安抚下自己的队友,别让他们做下些无谓的傻事,也别因为冲撞裁判而吃牌——冷静啊,我的队友,你一定要冷静啊,那个受够了展望队员的白眼和无声咒骂的主裁判就等咱们犯傻了,这种时候就是给你张红牌也没人能放出一个屁来,更不要说随后就会紧跟着足协的追加处罚……
段晓峰和国门带着几个队友围住那个主裁判哀求,希望他能够改变自己的主意。他们这样做毫无意义,这种点球的判罚本来就可判可不判,执法严厉哩就判,执法宽松点就当没看见……
“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虽然我们的排名是联赛第一,可我们的实力和能耐都还没有到联赛第一,今天的失败其实是一件好事,它好就好在给我们敲响了一记警钟,让我们及早地发现了问题。”在新闻发布会上,面对满屋子记者一个又一个的刻薄问题,余中敏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今天的失败和我的队员们没有关系,他们都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主要的责任在我身上,与他们无关。”失望和遗憾还是不可抑制地浮现在他的脸上,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去掏口袋摸烟,是主持人不经意地碰了他一下,才教他反应过来,这种场合里不允许抽烟。从这个小事我们就能看得出,咱们可怜的余指导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这新闻发布会上,要是可能的话,他倒是宁愿和他的队员们呆在一起,就算是呆在一间除了呼呼的喘息声之外别无声响的更衣室里,也比呆在这闹哄哄的新闻发布会上强。
“那您要为这场失败负什么责哩?”一个郑州记者立刻举手提问。
余中敏撩起眼帘瞅了那个不知趣的郑州记者一眼。他负什么责?他负个狗屁的责!不过这样的气话却只能在肚子里转悠转悠。打心眼里说,他不想搭理那个郑州记者,这个问题有回答的必要吗?可他也不能回避这个问题,不然输球不说,还会让人抓住一个口实:重庆展望输不起。
他巴咂巴咂嘴,又用舌头舔舔干涩的嘴唇,再瞅了那个记者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该负什么样的责,就负什么样的责。”
屋子里好几个不老成的记者立刻就笑出声来,许多人都不禁面露微笑,然后马上把这句话记下来。嘿!这个余中敏,都说他是甲A教头里第一名嘴,真正是名不虚传啊!
那个主持人嘴角的笑容都还没抹去,就指点着一个高举起手的外地记者。
“余指导,在今天的比赛里我们看见主裁判执法不是很公允,您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这问题更加棘手。在和俱乐部几个老总通气和统一口径之前,余中敏同样不想回答。不过,提问的记者是三大报里和展望俱乐部关系最好的那家报社的,这家报馆最出色的地方就是喜欢和足协对着干,这不但保证了他们的报纸销量,还因此受到足协的另眼相看——他们所谓的“对着干”也是有限度的,至少在几个足协最最忌讳的事情上,他们的步伐不见得比另外两家竞争对手迈得更大,他们最大的爱好就是把足协所有的举措都拿来批驳挖苦一番,而且还说得很有道理。不管这种言论是不是有利于足球事业的前进,至少它符合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精神。
余中敏两手搁在桌上沉默了好一会,就在主持人站出来准备为这份尴尬打圆场时,他却抬起头来说道:“今天的天气很热,说实话,连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也没见过几次这样的大太阳。”
满屋子的人都楞住了。这天气和比赛还有裁判,扯得上关系吗?
“队员在这种天气里踢球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我们不能不为他们鼓掌喝彩,不为别的,单为这份辛苦,他们就值得这份夸奖。”余中敏没理睬众人诧异的目光,一脸的似笑非笑,自顾自地说下去,“观众们也是好观众,就凭他们在这样的天气还站在毒日头下看比赛,也值得我尊敬。还有执法这场比赛的教练,他们才是今天这场比赛里最可表扬的人——球员踢球是本分,球迷看球是爱好,可他们在这种天气下顶着日头在草坪上跑过来跑过去地,又是为了什么哩?裁判一样是人啊……”
几台摄影机的镜头紧紧抓住余中敏,所有文字记者都低下头,把笔尖停留在本子上。职业的敏感告诉他们,下面一定会有重头戏;就算是那些稍微驽钝一点的家伙,从身边同行们郑重其事的表情和动作上也能猜到点什么。
“是啊,我想我能理解,在这样的天气里来回跑上几十个来回,就是包青天他老人家来也一样会头晕眼花,也一样会犯点错误。”
说重点!快点说重点!至少有一大半记者在心里焦急地为余中敏加油鼓劲。
“我不能理解的是郑州方面赛事组织者的工作!”余中敏这话又一次教所有人大吃一惊,绝大多数耷拉下的脑袋头抬起来望着一脸严肃的重庆展望主教练。也不是没有客队指责主队的赛前准备工作,不过这种事基本上都发生在联赛的开始阶段和煞尾时期,那些南方球队在比赛结果不如意时,一般都会把责任推在主队那坑坑洼洼没几根草的“菜地”上。但是,在夏天里却是几乎没有人会用这个来为失利找理由的。
“为什么不在赛前为裁判们多发点消暑的药,比如仁丹菊花茶什么的?为什么不给视力不好的裁判预备下隐形眼镜?而且,当初修这座体育场的时候,考虑没考虑过地球磁场对人的生理状况的影响?”
要说天气和仁丹什么的,记者们还能够理解,可磁场和裁判能扯上边吗?这个余中敏莫不是输急了心智紊乱条理不清了吧?不过看那几个资深同行笔走龙蛇的模样,这一切难道是某种晦涩的隐喻吗?
“中场休息时我们就特地找来了这座体育场的详细资料,从它的经度纬度到南北走向统统做了全面的分析,确认它对裁判的判罚有误导的可能。我们及时做了调整,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下半场,可从下半场的情形来看,裁判们和我们一样敬业,他们也及时发现了问题,也及时做了调整——可地球磁场的影响还是存在的,最后倒霉的就是我们。我们下半时换了方向,裁判们下半时也把重心换了方向;裁判们的初衷肯定是好的,他们想把上半时对南半场的错误弥补回来,所以下半时对北半场的判罚就比较严厉和苛刻。不幸的是,我们的球门下半场恰恰又在北半场了……”
《试论候鸟迁徙与球场执法间的必然联系》,那家报纸就是用这样的标题在第二版头条位置刊发的评论员文章,文章中指出,“……今后,我们应该对球场上发生的一切都本着科学的严谨态度来论证和处理,从裁判员的判罚与地球磁场之间的联系我们就能看出,任何不科学的事物都经不起实践的检验,任何不严谨的理论都会被历史都唾弃,足球虽然是圆的,但是它同样摆脱不了地球引力,同样会因为草坪上草的高度、触及它的脚部力量的大小、运动场中的风速……等等一系列的外界条件而产生不规则的变化,”文章还语重心长地指出,“我们要相信科学,要相信真理”,最后,文章用一句铿锵有力的话为洋洋洒洒几千字做了完美的注脚:
“以上全是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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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望俱乐部当天晚上就派了他们的副领队带着录象带和申诉材料去北京,这是去找足协讨要一个说法。其实,照领队和余中敏他们几个的看法,这种事情压根就没必要去申诉,吃个哑巴亏就算了,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再遇见这种情况自己个小心点——难不成去了足协就真能把一比二的比赛结果给翻过来?从职业联赛开始到现在,因为申诉而改变比赛结果、因为有俱乐部投诉而被申斥的裁判,听都没听说过。
“王总真不懂事啊!”朴建成背地里就是这样说的,他说这话时正坐在他们下榻的那家宾馆的茶室里,面前的烟灰缸里杵着横横竖竖好些香烟头。“他就不想想,这样做会得罪多少人?足协不处罚那主裁判最好,要真是教他落个内部处分什么的,你们就等着瞧吧,裁判们不把咱们朝死里治,我这朴字就倒过来写。”他冷笑着把面前的茶水一口气喝光,又悻悻然地补上一句,“咱们球队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就是人脉,就是关系……还申诉啦,纯是吃饱了撑得!”
坐在一边的欧阳东和段晓峰没搭腔。
“裁判治咱们的招儿可多了。”他在这圈子里摸爬滚打了多少年,裁判那些损招哪样没见过,他们甚至都不必起点什么坏心肠,光端平这一碗水,让你在主场也落不下点好,展望就得跳起脚来骂娘,而且这还不用谁来给他们塞点包袱——现在这时光既扯不上争冠也说不上保级,裁判们没了抓拿的地儿,吹场比赛除了能混上两顿吃喝拿几包好烟再加睡上俩娘们,谁还真把他们当祖宗贡着啊?不整整你展望出出气又能整谁哩,要是展望这样的二五眼都不收拾一下,谁以后还会朝他们上香哩?
段晓峰还是不开腔。朴建成知道的事他有哪样不知道的?他不说话只是因为他比朴建成更加老成些,而且他对这些都有点麻木了。这时候再抱怨也不顶事,申诉材料都递上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再说欧阳东就在这里,他可是现在展望队上的当然老大,他都不说话,自己有什么好说的?
欧阳东也不说话。
他和队友们一样,心里憋着一股子气,他也想骂娘,也想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可他却偏偏什么都不能说。他是队长,队友们的眼睛都盯着他,要是他再不冷静,谁知道这些家伙下场比赛里能做出什么事。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上飞机,再到贵阳这家宾馆,他都在不断劝慰自己的队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没必要一直牵挂着它,也不能把这种愤懑的情绪带到下一场比赛里,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赶紧把精力都集中到下一场比赛上……
“其实,输给郑州中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好事。”欧阳东笑着把朴建成的杯子续满茶水,又给自己和段晓峰满上,慢慢地说道,“从来就没有只赢不输的球队,咱们再能踢打,迟早也会输的,至少这样输了咱们还保下自己的面子,大家眼睛都看的清楚,这不是咱们骄傲自大,也不是咱们技不如人,而是吃了裁判的亏——看看今天出的报纸就知道了,许多媒体都在为咱们鸣不平。”
另有一层意思欧阳东却没说给朴建成听。
在他和段晓峰的私下议论中,两人都以为展望其实是到了非输不可的地方了,十连胜虽然风光,可眼下甲A里没有一家俱乐部不把他们当敌人的,从第十三轮取胜青岛凤凰开始,场场都胜得艰苦无比,五比四赢下上海队,只能说是一靠运气,二凭毅力——他们都承认,人家上海队就是比自己强,不说别的,单说人家板凳上的深度,就比重庆展望强;踢武汉风雅时余中敏更是把展望的潜力发掘到极限,可还是差一点输掉比赛,全靠着门柱帮忙才好歹完成了“十连胜”……
在欧阳东的心里,现在是到平一场或者输一场的时候了,这样不但能缓解队员的心理压力,也能平息下弥漫在球队里的骄横气息。十连胜带来的可不仅仅是风光,它一样助长了球员的骄奢跋扈,水一样流淌进球员腰包的名目繁多的奖金带来了同样多的麻烦事,他们现在连领队的话都不大听得进去,几个主力就敢和一个副总叫板。现在,除了余中敏,谁的话都未必会有人听——王兴泰这个总经理的话一样不顶事,前一阵子就有个队员在麻将桌上说过一句要不得的话:
“怕王兴泰那老家伙个屁啊,他还想不想干了?他得弄清楚,现在是谁在给谁干!要是咱们不踢球,他这个总经理还能顺顺当当地干下去?”
说这话的那个主力队员立刻就教恰好在这里看热闹的欧阳东好一顿数落。
那个平日里也是人五人六的家伙只能窝着脖子听下去。他脾气再大,也不敢和欧阳东当面顶撞啊,就算欧阳东手臂上没有那队长的箍,他也没胆量说一句反驳的话——一屋子七八号人,楞就没一个人上来帮他说句话……
“你们也早点休息,”出门前,欧阳东扭脸对几个坐在麻将桌边打牌和看打牌的队友们说,就趿着拖鞋一摇一晃地走了。他前脚一出门,后脚这里的麻将就散伙了。
可那个队员的话欧阳东却不止一次听见人言传过,至少任伟和那个国门就说过差不多意思的话。对于这两个人,欧阳东却没法端起队长的架子来训斥,只能找机会抽空和他们说说,点醒下他们。不过这种善意的劝告多半不会有什么用,在接连的联赛胜利鼓舞下,在哗哗的奖金刺激下,队员们的各种毛病也渐渐冒出了头……
同郑州中原队的比赛输了,这场失利来得恰到好处。至少欧阳东认为输得正是时候,虽然他和所有人一样,也恨那个瞎眼的黑心裁判。他甚至在心里暗暗盼望着,要是足协这一次真的开了眼处罚一下那个裁判,让他禁哨那么一年半载的,那才真是好消息哩!
不过对这事他也不抱太大的希望。
“我瞧王总挺精明的一个人啊,怎么就会犯这傻哩巴叽的错呢?还申诉哩,”朴建成念念不忘这事,燃起一支烟就又接上这个话茬,“成与不成,吃亏的都是咱们俱乐部,吃亏的都是咱们这些球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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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展望俱乐部里和朴建成差不多意见的大有人在,比如余中敏,他就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人,不过他是把话当面告诉王兴泰的,而不象朴建成他们那样张着嘴巴到处去发牢骚。这些不同意见都或明或暗地指出,王兴泰这事干得一点都不“职业”,不但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弄不好,还会把俱乐部的命运和前途给一块儿搭进去。
这话自然也就传进了王兴泰耳朵里。
说他这是“多事”?!
好歹他也是球队俱乐部的总经理,也在这圈子里厮混过好长时间,难道连这点道道都不知晓吗?说这话的人知道什么啊,他们又真懂这中间的道理?申诉这事能不做吗?要是不申诉不喊冤,人们会怎么样看这场比赛,又会怎么样来看待展望?足协肯定不会处理这事的,他们最多也就会在某个时候就这事说几句不关痛痒的话;至于大家担心的裁判问题,放心好啦,裁判们就更不会就这事有点什么不得了的举动……
他在派人进京申诉前就通过中间人和那几个当值裁判打过招呼了,在仔细听取了几位好说话的裁判的意见之后,他才让人写下的申诉材料……
周日在客场的比赛一结束,展望就搭当晚的航班回了重庆。
依照惯例,周日的联赛结束后总会有一到两天的假期,假期的长短和比赛的成绩没有太大的联系,只看主教练的心情。往常时间里,还在更衣室里洗澡换衣服时就会有爱玩的队员找相熟的教练员打听这事儿,可今天却很反常,从体育场回宾馆再到机场,直到众人坐到各自的座位里,也没人去操心这事。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这会子去招惹余指导。
一张脸黑得象锅底一般的余中敏,从比赛结束到现在就没说过几句话。
比赛输了,零比二,还在贵阳机场时队员们就知道了其它比赛的结果和联赛的最新排名,上海红太阳以一分的优势再次领先,重庆展望靠着净胜球比北京队多一个才勉强保住第二的位置,第四名的武汉风雅落后他们四分,而第五名比武汉风雅都还差着十分哩,更有七八支队伍落在榜尾,第十一名的长沙三元和最后一名的青岛凤凰只差了四分——去年还在榜首风光了整整半年的大连长风,现在是倒数第四,这还是全托赛程安排的福、裁判又够朋友给面子,今天在主场,他们靠着一个点球赢下了陕西瑞庆祥,总算暂时脱离了降级区……
直到飞机在江北机场降落,余中敏都是一言不发。他木着一张脸,就站在早早开到机场停车坪等候的俱乐部大客车门边,手里夹着一支烟,嘴巴鼻子里望外冒白烟。借着远处昏黄的灯光,人们可以看见两只淤肿的眼泡沉甸甸地挂在他的脸颊上,并不怎么有神的俩眼,由于疲倦而布满血丝。他微微仰着脸,似乎在茫然看着黑黝黝的夜色,却又象在细细打量三三两两鱼贯登上俱乐部的金杯客车的队员。
所有队员都没说话,只低了头暗暗地加快脚步。
余中敏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前排有专门为他和领队留下的座位,现在王兴泰就坐在领队的位置上,领队却坐到了队员中间。
“余指导,”王兴泰清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可他的话才开头,一路上都不怎么搭理他的余中敏就说道:“都听着,明天上午九点半就开始训练,一日两练,直到星期五,想迟到早退的这会就可以想想理由,谁要想请病假,最好先去把假条准备好……开车吧。”最后一句却是对司机说的。
客车里鸦雀无声。王兴泰张张嘴又合上,咽下一口唾沫叹口气,便闭上了眼。
那个国门一脸丧气地瞧瞧段晓峰,又看看两位助理教练,再看看坐在车窗边耷拉着脑袋的欧阳东,抿抿嘴唇没吱声。早一个月他就已经答应下一位朋友,要去大足为他新开的一家商场助助威,为此他还提前约下了欧阳东他们。现在好了,什么都泡汤了,他还得为怎么把这事向朋友解释而淘神。
客车平稳地行驶在车流滚滚的大马路上,欧阳东就象大多数队友们那样,把头靠在高高的软乎乎的座椅靠背,闭了眼睛假寐,可他的心情却怎么样都无法平静。
他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比赛输了么?不会吧。有比赛就会有输赢,这场输了,下一场也能赢回来,在这个年度的联赛没有结束前,谁能知道最后的赢家是谁呢?再说,他读过那么多的书,难道他就不知道“物极必反”这个道理吗?展望在这之前刚刚有过开甲A联赛先河的十连胜,他们在这辉煌的成绩面前有点骄傲,因此上遭受点挫折,这几乎是必然的事情……实际上这接连的失败还是一种好事,它能让心高气傲的展望队员们的头脑冷静下来,认真地对待未来的每一个对手,也给口气大得吓人的展望俱乐部浇浇冷水,教他们明白十连胜并不能为俱乐部带来一个冠军的头衔,更重要的是,这种失败也是必需的,它能适当地调整教练的心理和队员的竞技状态,用更合理的方式去分配他们的热情和体能——联赛是漫长的,真正的冠军靠的不仅仅是突然迸发的实力,它靠的是持续的高水平发挥,靠的是毅力和恒心……
这些道理欧阳东都明白,他闷闷不乐的原因并不全是因为这个,也不是因为余中敏突然宣布取消休假——这原本就在他意料之中的事……
那,这是为了什么?
他在这场比赛里发挥得就象之前许多场比赛一样出色,控球、传球、突破、射门……作为一位前腰队员,他做得足够好了,展望队员的集体低迷和客场失利并不能掩盖他耀眼的表现,那些教人眼花缭乱的动作、那些如同舞蹈一样富有韵律的奔跑、那些准确得就象雷达制导一样的传球,还有比赛刚开始那一次几乎令人窒息的突兀射门——假如不是一个后卫的大腿碰巧触及皮球,谁也不知道那球到底会不会进,至少那个守门员当时几乎就没什么反应,他完全是凭着下意识的动作牢牢地抱住恰恰飞进自己怀抱的足球……第二天的《贵阳晚报》就用了大段文字来描绘他在这场比赛里的表现,这无疑可以证明,他的的确确赢得了贵阳球迷的心。当他在比赛第九十一分钟下场时,有许多球迷专门为他起立鼓掌,用掌声来表达他们的感谢和敬意。主场的球迷为客队的队员鼓掌叫好,这大概也是一桩希奇事吧。
问题就出在这“下场”二字上。
他不是被队友替换下场的,是让主裁判用一张红牌给罚下去的……
红牌?真的?
答案是肯定的,确实是一张红牌。
那——这肯定是他在假摔!从他以往的场上表现来看,我们几乎立刻就能得出这个结论,因为我们不记得他在比赛场上有过什么劣迹,他又不怎么参加防守,所以因为侵犯他人而得到红牌的可能性很小;他手臂上的队长袖标也会随时提醒他,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有多大,他再不会因为别人侵犯到自己而做出什么过激的出格事……除了为了骗取点球而在对手禁区里假摔之外,我们真不知道他怎么会被红牌罚下的!
在得出这个判断的同时,我们难免有一丝悲哀。我们的东子最终也没有逃脱那些无赖手段的感染,他也象一个现实主义者那样,在无法用智慧和身体来取得胜利时,就只能借用狡猾的伎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虽然从他的出发点来说,他这样做我们无可指责,可从道义上来看,他这样做就违背了体育的精神……当我们想得更深远一些,我们的悲哀就会更加沉重,或许这个假摔仅仅是个开始,他的出格行为也许很快就不会仅仅局限在比赛场上,还会慢慢地渗透进他的生活里,比如打打所谓的带点小刺激的牌,比如喝杯酒抽支烟蹦次迪泡个妞……
我们的目光立刻就转移就欧阳东的脸上,我们不希望现在就在他脸上看到堕落的前奏。
那张我们很熟悉的年青面孔上没有多少表情,平静得就象一泓波澜不惊的潭水,紧紧抿起的嘴唇稍稍向下弯曲——我们无从猜测他这是在自责还是在责备他人,这便更教人担心他的将来。我们都知道,许多人的一生都是因为这种小事而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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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错误的红牌!》
第二天的《重庆日报》就用这样的标题作为题目。
“……第九十一分钟,展望六号朴建成在本方禁区前沿背后铲人犯规,这次犯规的性质很恶劣,确实可以出示一张红牌,主裁判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飞快地跑到抱着膝盖痛苦呻吟的贵阳队员身边,然后掏出一个红颜色的小方块,在摄影机镜头的追随下,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主裁判义无返顾地毅然决然地对着五米外的欧阳东高高举起了手臂……重庆展望的场上队长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主裁判对他掏出红牌之后,他还试图过去帮自己的队友说情,还一个劲地劝说嘴里骂骂咧咧想过去和主裁判理论的朴建成……”
文章旁边就是一幅放大的照片——许多家报纸都有这样一张照片:总算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欧阳东大张着嘴,眼睛瞪得几乎都快跑出眼眶外,双手在胸口朝自己比划着,似乎是在向主裁判申诉着什么,又象是在念叨着什么……
那篇文章还用调侃的口气说道:“……现在我们都知道为什么欧阳东不喜欢防守了吧。他这种几米外就能用‘佛山无影脚’把对手撂倒的本事,实在是不适合防守。不过,我们还是建议重庆展望考虑一下把欧阳东从前腰转为后腰或者中卫,这样做的话,至少那些对展望球门心怀不轨的人都会三思而后行。”
有好事的记者专门为这事而找上余中敏,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出点有意思的话来做文章,可他们都失望了,对这事余中敏可没有太多的牢骚话。他不认为这张红牌代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不会是专门针对欧阳东的,也不可能是针对重庆展望俱乐部的。这只是个工作中的失误而已。裁判也是人,也有工作压力,也可能犯一些可笑的傻里巴叽的错误;他们在比赛中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无数双眼睛的关注,无论对错都有可能会挨骂,媒体会看着电视里的慢动作回放来对照他们的判罚,然后揪住他们的错误不撒手……
“不,我真没什么好说的,谁在工作中都有可能失误,你我都不例外。”余中敏真是想摆脱这些见缝就叮的记者,不过他还不能象那些大人物那样对记者使脸色,他只好做出一副忙得不亦乐乎的模样,急匆匆地赶去总经理办公室。“改天有空再聊,现在事情多。……我们已经把这事向足协申诉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答复,欧阳东的红牌是误判,应该能被取消的,至于朴建成,看来他大概会被禁赛一轮。”
总经理室外的女秘书礼貌地拦下了想跟着进去的记者。
失望的记者只好转身去找这件事的当事人欧阳东。
欧阳东也没对他说什么,他告诉记者的话和余中敏说的差不多,只是语气更加委婉客气一些。再一次失望的记者忍不住就猜想这中间会不会另有隐情,并且按照自己的推测再加上欧阳东师徒俩的部分原话,掐头去尾、断章取义地炮制出一篇精彩文章。最后这篇看上去挺真实的文章没能见报,那位负责任的主编凭着自己对余中敏和欧阳东的了解,断定这文章很有可能是臆造的。虽然发行量很重要,虽然噱头对读者来说很有趣,但是当文字与事实相去甚远时,那它就不仅是损害当事人的利益和形象,也会损害读者,最后受害的却是报社——谁会信任一份满纸胡话的报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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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那位坐在椅子里脑筋一转就是一个主意的记者猜想的完全不一样,余中敏的邪火不是冲着主裁判,更不是冲着欧阳东。他是对自己这帮不争气的队员们发火。昨天下午的比赛里,除了欧阳东和朴建成,别的人都不知道在做什么!尤杜这个前锋根本就不记得球门在哪里;萨加马只会从后场蹿到前场然后再蹿回后场;两个边前卫从鸣哨开始比赛就睡觉,一直睡到主裁判鸣哨宣布比赛结束;那个守门员真是好意思还叫自己作“国门”啊,纸门还差不多;替补任伟的后卫训练时倒是显摆得五五六六的,可一到比赛场里腿肚子就转筋,偏偏他还最喜欢上去助攻……最最可气的就是段晓峰,比赛下来余中敏几乎想去翻翻出场名单,他得弄清楚,他到底派没派这个前锋上场,九十分钟里这个甲A第一射手到底在哪里迷瞪着哩?!
周一训练难得的整齐,没有一个队员迟到,几个简单的热身动作之后余中敏手一摆嘴一咧,“慢跑几圈再说”,于是展望队员们就开始一圈接一圈的慢跑……
谁也不知道余指导嘴里的“几圈”到底是多少圈。他就站在太阳地里,阴沉着脸,看着自己的队员跑。现在是山城的七月,绿盈盈的草坪在这时都教烤得白晃晃地直耀人眼,没有风,火辣辣的阳光很快就让他的运动衫上有了好大一片湿乎乎的汗渍,可他还是挺直腰板不动地方,抱着手肘不吭气,嘴角斜得都快掉到地上了。
一圈,又一圈,再一圈……
余中敏不叫停下,他们就只能跑下去。几个体能老大难的队员渐渐地掉了队,有几个平时就偷奸耍猾惯了的队员偷偷盯着余中敏瞧了好几眼,最后还是自己打消了这个念想,现在去触余指导的霉头,那和把头伸进老虎嘴里没什么两样呀,要是他翻脸,谁知道还有什么手段来折腾自己啊。
上午跑圈,下午是分组对抗,还赌了点小东道,哪一方输了球,还得一人掏出一百块钱来赔给赢的一方,余中敏和两个助理教练做裁判,一切都照真的来……这一场对抗比真正的比赛还累人,一个多小时跑下来,好些队员累得几乎就想趴在草坪上不起来了。
“黑啊,真黑啊!”傍晚时,欧阳东在任伟的房间里,对还窝在伤兵榜上的任伟哀叹,“你是没去看啊,余指导那哨吹得——说他‘黑’我都觉得对不起这个‘黑’字!我就挤了萨加马一下,就被罚款二十;老段就推了朴建成一把,八十……”
任伟就坐在床上,燃着烟卷听他们抱怨,一个劲地乐。段晓峰却把他房间里的冰箱门开得大大的,四下里乱翻腾,还不停地嘟哝:“任伟,你就没弄点冰水什么的在屋子里?怎么全是啤酒啊……”
这边聊天的两人都没理会他。
“那我还是再伤两天比较稳妥。”任伟煞有介事地点头说道,“起码得等余指导这火头烧过去,不然折腾一把我就得再乖乖地回来接着养伤……”
“行!”欧阳东还没说话,门外就有人搭腔,“你干脆就一直歇到下赛季,等牙口都长齐了再上场打比赛。”说着话,虚掩的房间门就叫余中敏一手推开,“要不我把你放到二队去,你看怎么样?听说和我们搞共建的市委机关还有个托儿所,干脆,我也给你报个名吧!”边说,就坐到沙发里,便板起脸来道,“少给我装样了!没让你去贵阳是考虑到你今年还没休息过一场,伤又刚刚好……明天你也给我去跑圈!”
任伟立时就苦了脸。
楼道里传来一阵搓洗麻将牌的哗啦声,还有几个人大声的笑骂,只是听不太真切。
余中敏微微皱皱眉头,却又不动声色。现在是休息时间,只要他们别闹得太晚,只要队员们不闹腾得太厉害,不影响第二天的训练,不影响比赛,他通常都睁一眼闭一眼。
“雷尧的伤不大好,得到八月底才能参加比赛。”余中敏说道。
三个队员都没说话,这事他们都知道。
“下一场比赛会比较麻烦,足协已经通知了俱乐部,东子的红牌不会取消。”余中敏慢慢说道。他刚刚从王兴泰那里过来,这事也是王总刚刚告诉他的,足协的一位头头以私人名义给王兴泰打的电话。“你的伤真没什么事了吧?”他这是在问任伟。
“真没事了,能上场。”任伟立刻便拍胸脯保证,还伸出腿来屈屈弯弯,把脚踝灵活地转来转去。
“那就好。”余中敏点点头,就从上衣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扔给任伟一支,自己再点上,挥挥手拨开面前的一团烟雾,这才悠悠地说道,“既然没事了,这个星期的比赛结束,你和东子就一起去国家队报到吧。”
任伟的眼睛一下就瞪得滴溜圆!什么?国家队!真的吗?别是骗我的吧……
“别那么高兴,这只是足协和咱们俱乐部做的一笔交易,”待余中敏和欧阳东走出去,段晓峰立刻就给兴奋得抓耳挠腮的任伟头上泼凉水,“接连坑了咱们两次,足协再不给咱们点甜头,他们心里也怕出事……”话说到一半他就闭上了嘴,恨不得抽自己俩耳光,再把刚才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咽回去。
幸好乐迷糊了的任伟都没认真地听他在说什么。
*********
“东子,我看你今天心情不怎么好,是不是还在为那张红牌……”
欧阳东红了脸,慢慢摇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他不是为那张红牌,是为了自己后来的表现。在被罚下场时他也说了好几句不该说的难听话,还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谢天谢地,那位忘记戴眼镜的主裁判不但弄错了红牌罚下的对象,也一样没看见他这些本该得红牌的动作……
“我本该克制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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