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日的清晨,魏无忌早早起身,却被一个内侍引到了王城大殿前的广场。
广场上仪仗繁多,声势煊赫,看起来也是有重要的事要发生。
因为今日,便是孟尝君到大梁的日子!
魏无忌被引着站到了队伍的最中心,身边赫然是魏不疑;他们前面又是两人,却是一个红衣大腹的中年和一个面容瘦削的汉子,魏无忌微微点头,认得他们分别是丞相魏齐和上卿芒卯。
一个孟尝君,竟然会让丞相、上卿和公子去迎接,孟尝君显赫至斯!
而魏无忌身后,则是驷马王车,马儿雄峻,车身极是华丽。
难道,魏王要亲自出城迎接?!
想到这里,魏无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磨叽了半晌才恍然问道:“四哥,大哥人呢?”
“太子已经先行,前去等候了。”
魏无忌点点头,对太子不禁也是佩服,可是魏不疑的语气淡漠,分明是对太子不感冒。
其实今天是要去郊迎孟尝君的,根据魏无忌前世脑中不多的记忆,郊迎就应该是呼啦啦一帮人出去,迎着客人回来,具体的细节方面却是大大的不知。眼下正是一场大型的郊迎,魏无忌也想见识见识郊迎盛况。
只见队伍前方旌旗招展,旌旗之下是二三十个亭亭玉立的舞女和歌手,两侧则是长号大鼓。
队伍中心居前的位置正是一应贵胄的华丽轺车,最中心,又是魏齐、芒卯、魏不疑和他。
队伍周围,是身着红衣的魏军铁骑,斧钺成列。看着看着,魏无忌啧啧惊叹:“孟尝君果然有架势,够屌!”
又是片刻魏王到来,简单吩咐两句,便有内侍高呼启行,队伍也缓缓发动,不一时出了大梁东门,望城东十里亭而去。
出乎意料地,队伍到达十里长亭后,等候了近一个时辰,孟尝君的车马才在万众期待中到来。
太子见状,连忙带领带了一干重臣和俊秀的王子肃立道中。
及至轺车驶到面前数丈许,魏无忌便将孟尝君看得清清楚楚:
粲然生光的青铜轺车由四马驾拉,六尺车盖下站着一人,一领大红绣金斗篷随风舞动,几近九寸的玉冠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绿色光泽,腰悬极为罕见的古铜长剑,灰白的须发飘洒在胸前,凝重敦厚的微笑镌刻在黝黑丰润的脸膛。
甫一见面,魏无忌便觉得,孟尝君比之魏王多了一份厚重,比太子多了一份潇洒,内心不住赞叹。正想着如何利用孟尝君这一大资源,就已经听见身前太子拱手高声道,
“大魏国太子圉,率诸王子与贵胄重臣,恭迎孟尝君——”
孟尝君虽然声望极高,此刻也是已经被齐王革职驱逐,见太子如此大礼,连忙跳下轺车,从容拱手道:
“在下田文,见过太子。”
他不称名号,刻意将自己降低一格,却是让魏齐等人听得颇为舒坦。太子心中苦笑,知道这个名重华夏的赫赫孟尝君的谦逊乌拉如何也不能当真,肃然还了一礼,高声道:
“郊迎三酒——”
一个老内侍躬身捧来一个红锦铺底的青铜托盘,太子亲自捧起一只青铜大爵:
“此乃王上特赐之郊迎酒,为孟尝君洗尘接风!”
孟尝君双手接过道:
“田文谢过王上恩典!”便举爵饮尽。
连续三爵,郊迎礼节便告结束。按照已经大大简化了的时下礼仪,孟尝君本该由魏国的仪仗护卫护持着到东门觐见魏王。可魏王为显示敬贤之心,竟然亲自来了。
田文只见魏王摆出了全副仪仗:旌旗招展,斧钺成列,背后衬着沉沉高大的大梁城,远远看去也是前所未有的隆重壮阔。见苏秦轺车仪仗到来,司礼大臣连声高宣,乐师们奏起了祥和宏大的乐曲,舞女们在大红地毡上展开了优雅的乐舞。
孟尝君肃然拱手,高声道:“王上,《小雅》乃天子迎送诸侯之乐,田文如何敢当?”
魏王忧郁深刻的面容挤出笑容:“孟尝君此话何来,乐礼等级当真不成?好听罢了。”
一边的魏齐也笑道:“孟尝君啊,恪守礼制,何有今日之天下也。”
孟尝君遂豁达地纵声大笑:“笑谈笑谈,田文迂腐了一回,王上见谅。”
孟尝君的坦诚爽朗,使略微拘谨的气氛顷刻消失,魏王笑道:
“孟尝君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请先行歇息,来日寡人当昭告朝野,以彰孟尝君贤名。”
孟尝君谢过,又对着一众公卿大臣行礼。到魏齐芒卯二人时,更是愈发地谦恭。旁人都以为是君子好客风范,只有魏无忌微微冷笑,如临大敌般地警觉。
孟尝君来到诸位公子身前,首先对太子长施一礼,二人说了一番什么久仰大名,相见恨晚的一通话,只听得旁边的魏无忌头皮发麻,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心里想着小九九,孟尝君已经到了他和魏不疑身边,依旧是深深一躬,尽管对面两个小子看起来都是不满二十,礼节上也能毫不怠慢,只听见孟尝君朗声道:
“两位公子真是丰神俊秀,想当年田文也曾是风华少年,如今已垂垂老矣,这弄潮之事,还是要多多仰仗年轻后进了。”
魏无忌听着有些碜得慌,偏偏身边的魏不疑也和众人一样,连忙还礼:
“孟尝君过谦了,君上正在壮年,何来老迈一说,我辈后人,还多需君上提点带挈才是。”
孟尝君笑眯眯地看着对面恭顺的魏不疑,心里一阵得意,毕竟自己这名声,也不是白给若能善加利用,便可步步吃香。
想到此处,孟尝君心底掠过一个声音“步步吃香个鸟,你丫的还不是在齐国呆不下去了,才仓皇出逃,别以为自己逃命有本事就觉得高人一等。”他心里顿出警觉,眼中笑意不变,赞赏着魏不疑孺子可教。
可他心底闪过的那一句,虽不是魏无忌所说,却也是他此时所想。魏无忌之所以对孟尝君如此戒备,便因了侯远给他的分析:田文固非白眼狼,然亦不可轻予!
眼见孟尝君来到身前,魏无忌不等孟尝君施礼,便长长一个喏道:
“无忌久仰孟尝君大名,今日得见,才知道百闻不如一见,孟尝君天赋英才,忧国忧民,又视钱财如粪土,慷慨交士,乃是五百年不出的国家干城!
实让我辈如高山仰止般敬重,又身为王族子弟,令我辈汗颜无比。此后,我辈当以君上为典范,时时惕厉奋发,虽不及君上万一,忝附骥尾已是所愿。”
孟尝君眯着眼睛听完这一通话,心里舒爽无比,只觉纵然遨游云端,也不过如此,看来眼前这个没加冠的小子,倒是比太子和魏不疑更加孺子可教……
这一会得意的时候,心底倒是没有突然冒出来那个冷冰冰的讥讽声音,徘徊云端尚未降落,又听魏无忌道:
“无忌幼时,便常常缠着父王讲述君上的种种佳话。无忌尝闻,君上本是靖郭君庶出幼子,少年之时便以才学被靖郭君看重,后来更是以慷慨交士而名声大显,是以能够被靖郭君立为世子。”
魏无忌顿了顿,咽了口唾沫。
孟尝君面带笑意,似是对少年时光颇为满意,想起自己已经两鬓染霜,不由得一阵感慨:
“韶华易逝啊,我辈已经是明日黄花,今日的战国,已是年轻人的天下。”
魏无忌见效果不差,继续磨嘴:
“无忌又闻,君上在薛时,招揽列国游士和罪犯刑徒,君上宁肯舍弃家业也要给众门客一个好的待遇,不分贵贱,一缕与君等同!
而君上每每接待宾客,必能立刻抚慰其亲戚家人,与宾客同食,是以天下贤能之士莫不归心,真令无忌景仰万分!”
孟尝君昂起了头,这一席话他最爱听。至于抚慰亲戚的事情,是花不了几个钱的,而和那名宾客一起吃相同的食物,也没问题,比较自己还是有私生活的嘛,自己就算锦衣玉食,那一众门客又有谁能察觉,谁敢惹事呢?
想到这里,孟尝君不禁觉得眼前这个小王子的可爱,他对自己这么推崇,想来可以收为麾下,在大梁也方便行事。
“无忌又闻,当今天下,山东六国敢单车赴秦者,唯君上也!
君上孤身进入虎狼之秦,而能全身而归,已是证明了这一切。君上胆识极高,豪气万丈,真是更令山东六国的将军们汗颜,君上实乃百年不出的大英雄大豪杰!”
孟尝君脸色先是一凛,既而笑逐颜开,初始听到是魏无忌说他孤身入秦,却怕魏无忌把鸡鸣狗盗的糗事抖出来。可是这个小王子显然极为伶俐,将一概细节略去,只夸他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双眼就要眯成了一条缝。
虽说他老于官场,长于斡旋,对逢迎拍马之事应当是见得多了,可是这高帽子给自己带却是从来不会拒绝的。不知不觉间,孟尝君的自谦自勉之心,在魏无忌糖衣炮弹的轰炸下已经千疮百孔。
“后来君上担任齐国丞相,派人将封邑内的债权、租税卷宗全部集中,君上轻描淡写,将其付之一炬,真是大手笔啊!
这世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能如君上这般,仁政爱民,淡泊名利的谦谦君子真的是少之又少,君上真是凤毛麟角,天下大士!”
孟尝君双眼骤然一睁,紧紧握住魏无忌双手说道:
“无忌公子真田文知己!”
魏无忌看着孟尝君热情如火的双眸,蓦地想起前世喜欢搞基的某某,心里一阵恶寒,
“无忌若能与君上交游,不负此生也!”
孟尝君哈哈大笑:“这有何难也,公子若是喜欢,田文这一把老骨头,便陪公子盘桓了。”
魏无忌一脸的激动,深深一躬,尽量让自己满怀感激:
“如此,无忌谢过君上!”
孟尝君豪放的笑声随风飘荡。
魏无忌却咬住了嘴唇,他已经迈出了重要的一步,那么,下一步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