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光透过珠帘洒在案上,案上静卧着一枚残破的虎符。
这枚符曾被他握在手中,号令三军,曾随他纵横驰骋,在这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乱世。下角的破损,也许是因他的摩挲才显得圆润。她抚摸着,感觉新鲜,一如多年前与他的手指相触。
柔媚的风吹过她新裁的鬓,翠鸟在枝间跳跃追逐。她想,这乱哄哄的世道,总会过去的,许多年后,人们如果记起当年的宾客如云的公子和一笑倾城的美人,一定也是因为这枚虎符吧。
而那些若有若无的情思,徒留奈何的感伤,会渐渐湮没在马蹄扬起的风尘里,渐渐的湮没,仿佛从来未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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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邂逅;
春日采桑,陌上百花发。她荆钗布裙,鬓一朵娇艳的木槿花,盈盈而行。
春景怡人,为追逐一只调皮的粉蝶,不知不觉她将同行的女伴抛下,那些在田间为她傻傻驻足观望的少年们,也慢慢不见踪影。
人声逐渐稀少,战乱的废墟上,茂密的野草逐渐充塞她的视野。邑小邦微,很快桑田物事都被她抛在脑后,周围的景物已开始荒凉。
“野有蔓草,零露青兮。有一美人,清扬婉兮。”有曼吟声传来,远处仿佛还隐隐有骑射游猎之声。她好奇的从乱石的缝隙中探过头,却将吟唱者吓了一跳。
数百年乱世,这样动人的惊鸿一瞥何其众多,但很快都被疯长的荒草埋没了,他们的邂逅也一样。
吟唱者一袭薄削的劲装,背着弓箭,袖口和箭囊均纹饰华美,疏朗的眉目间,似有淡淡的忧伤。
那从未见过的眼神,虽是已及笄,她但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看着她羞涩垂下的眼帘,那人的眼神渐渐变得温暖,并有了赞叹。
“果真有一清扬婉兮的美人,”他淡淡说,口气里绝无登徒子的无礼,而是由衷的赞叹,“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一阵慌乱。人命如草芥,平民朝不保夕,没有什么取名字的必要。何况是女子,不是有守城兵卒粮饷缺乏,杀食城中女子的故事么?那些字眼不过是随口乱叫,粗疏到令她羞于出口。
那人将她的沉默理解为戒备,接着说道:“我先说,我叫无忌。”
她点头,虽然并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然后又摇头缓缓说:“我姓如,没有名字。”
无忌笑了,春意更融融:“我方才所吟诗中,有一字正好配你。”他的唇弯成好看的弧度:“有一美人,清扬婉兮,就叫你婉儿好了。”
她流连在这美好的声音里,四围蔓草丛生。苍凉的废墟上,春日的邂逅显得不那么真实。素色的布裙被风吹动,扬上无忌的箭囊。
鬓边的木槿松落了,他伸手接入掌中:“送我如何?”她垂首一笑,不语。
“公子——公子!”遥遥的射猎声逐渐近了,中间有悠长的叫喊。无忌迅速将箭囊中的箭全部拔出,掖藏在石下,对她说:“快藏起来!”
马蹄声愈来愈紧,无忌忽然欺身到她所藏身的石后,往她手里塞了一块凉凉的东西,说:“若是想见我,就带着它到大梁城,找公子无忌。”
他忽然有些唐突地为她理了理吹乱的鬓角,却又那么自然。醉人的气息伴着春阳拂过她脸庞,她听到融化的声音——来自她的心。“这么美,却偏巧生在这乱世。”他抛下这句话,叹息着闪身而出。
迎面已来了数骑人马,除了为首的一骑,其余的都翻身下拜:“属下参见公子!”为首的那人在马上笑问:“无忌,我们那边把半山的野兔都打光了,你却独自在这里逍遥。”
无忌道:“兄长说笑了,小弟何曾逍遥!”他指指空空的箭囊,“小弟用完了这许多箭,也未见一滴血啊。”
“哈哈!”那人道:“虽然你门客如云,但是这骑射武艺,却还略占下风。”
“小弟甘拜下风……”无忌上马后,他们说笑着远去。
她的心扑通通跳着,许久才展开手心,是一片温润的玉圭,雕饰精美,背面刻着两个字——无忌。
莫名想起“婉儿”,它们若是刻在这两个字侧旁,许会很美吧。她的心——婉儿的心就在那一刻,忽然觉得惆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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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惊变;
村里的人都说婉儿变了,变得不爱说话,却比原来越发爱笑了。春播过后,她总坐在房顶上痴痴望大梁的方向,余晖脉脉,房下总会聚上一群痴痴看她的少年。只是他们都不叫她婉儿,这名字被她绯色的羞涩压在心底,如同秘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婉儿织布时,总要将那片玉圭悬在织机上,看它随着吱呀的声音摇晃,他的那些声音就又浮在耳边。
婉儿的心也被这甜蜜的惆怅牵着,牵出种别样的幸福滋味。她没有去寻他的冲动,公子无忌,她更希望这四个字,只是静静的留存在那场邂逅的记忆中。这纷乱的世道,贫户寒女,这已算是奢望了。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很快,她就不得不去大梁寻他了。或许初逢时,他就已料到,她的美在这乱世,早晚会招来祸患。
那个黄昏,残阳似血。她的泪几乎流干。而他是她所能想到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于是咬牙带上玉圭,夜赴大梁。
她同时带上的,还有一截血肉,从父亲嘴里抠出的仇人的血肉。她出众的容颜引来豪强觊觎,血洗了她贫穷的家。她在数里外的荷塘采莲未归,贼人无所获,悻悻而归。当她回到家时,只看到相依为命的父亲倒在血泊中,嘴里紧紧咬着仇人的一截手指。邻居们告诉她父亲留下的最后两个字:快逃。
当她连夜赶到大梁城外,漫天的星斗已渐渐失去光彩,夜将尽。她力竭倒地,后便一无所知。
再醒来时,她已不再是田间陌上那天真烂漫的少女,而成了魏王新宠的姬妾。而她本打算投奔的公子无忌,则恭敬而疏远的在帘外侍立,称她为:嫂嫂。
魏王初即位。那天清晨,守城官将昏迷在大梁城门的婉儿献上时,魏王贪恋的看着她无双的容貌,认为这是上天送来的礼物。而她醒来时,却不见了玉圭。她的心顿时空了。
华丽的宫室,优雅的侍婢,她茫茫然如同木偶任人摆布。直到王亲官员纷纷来贺魏王新纳宠姬时,她才明白,自己已贴近了这个国家权力的顶峰。而仅仅一面就令她惆怅致斯的公子无忌,是魏王少弟,魏国大名鼎鼎的信陵君。
“爱姬。”魏王如此叫她,温柔旖旎。他并未提起过那片玉圭,许是不慎失落了。魏王的相貌与无忌有几分相似,但神韵却大不相同。魏王一如那次春日围猎时咄咄逼人,无忌眉宇间那丝游走的悲悯,他没有。
锦衣玉食,侍婢如云,君王宠溺。可婉儿却总梦见春阳暖暖的废墟上,无忌笑着叫出她的名字,她以为是婉儿,结果出口则变成了,“嫂嫂”。
“嫂嫂。”无忌此刻恭立在雕朱红柱的一旁,垂目叫道。他身后簇拥的门客也纷纷向她行礼,“臣等见过如姬娘娘!”
她尚不熟礼仪,应付的有些慌乱。与他擦肩时,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其实我到大梁,本是来寻你的。”
无忌挺拔的脊背僵硬了一下,转过头,就迎上了她悱恻的目光。视线交汇间,魏王的声音响起:“无忌,许久未来,寡人好生挂念!”
于是,那瞬间的一瞥消融的了无痕迹,擦肩而过后又成陌路。但在纷扰乱世的险恶宫闱中,他们从此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赞叹她天成的美,可在乱世,庸者能保全,美则注定是纷争的缘起和践踏的对象。而乱世中的缘分,竟也如此漂若浮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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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复仇;
幕帘深深,宫室华美,却没有人叫她婉儿。她在这里叫如姬,淡扫蛾眉,曲颜承欢。她的艳名和贤名一同远播,魏王得意地让她为各国的使臣献舞。
她如此奉迎魏王,只因魏王允诺,为她找到那截手指的主人,取其首级,为父亲报仇。当然,夜深人静时,她总能在魏王睡去的脸庞上看到无忌的轮廓,她把此刻的魏王当作无忌的影子来爱,心里又有了久违了的惆怅。
像其他喜爱结纳后宫的官员一样,无忌总派他形形色色的门客为如姬捎来东西,或是绢匹,或是饰物。但如姬知道,他不过是用这些东西来告诉自己,他也并没有忘记春日的邂逅。因为绢匹和饰器都印着木槿花纹,一如那天她鬓边那朵一般美丽。
一个叫颜恩的小内侍常替无忌传话,魏王见他口齿伶俐,如姬喜欢,就叫他侍候如姬。颜恩有时会讲公子无忌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故事中的信陵君礼贤下士,潇洒不羁,会为了一只鸟儿复仇,也会在市井间与屠者谈笑风生。他重义轻利,应者如云,连孟尝君都来投奔。这乱世里,他就是的避风的港弯。
“你这个小颜恩,竟敢把公子说得比大王都强许多呢。”她满心喜欢地说。
颜恩的眼珠子滴溜溜转转,然后压低声音说:“我们公子本来就比大王强么。“不许乱嚼舌根子!”她虽拉下了脸,却并没有动了真怒。因为早在废墟的那一瞥,她的心底就是这样认定的了。
而魏王必定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处处提防猜疑。那天无忌藏箭守拙,应当也是为了打消魏王的戒备和疑虑。
正想着,颜恩忽然说:“为如姬娘娘复仇的事情,大王也未必真的守诺。”
她不语,两三年的宫闱生活,她明白何时该沉默。但心里也不免咯噔一下。颜恩用更低的声音说:“小的听说大王其实早就找到了那个断指人,可这人偏偏是大王做太子时的旧门客,所以大王不愿下手。”
这个年代,对女子的诺言又算得了什么?赵平原君在内府一定也与他的美人海誓山盟,可就因为这美人对一位瘸腿的门客发笑,就在他的刀下香消玉殒了。而魏王是一国之君,为宠姬而杀门客,甚至可能会被虎视眈眈的诸侯抓柱把柄。
如姬低头不语,她嫁给了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可偏偏这个人,就是不能为她复仇的那个人。
颜恩察以颜色,忽然翻身下拜:“娘娘请启此匣!”他从众多的礼器中捧出一个暗红色的木匣,打开黄铜小锁,郑重的推到如姬面前。
她预料到了什么,浑身颤抖,打开了那个匣子,然后闭上眼睛,淌下泪来。
匣中是一颗人头,旁边还放着只缺了一根手指的手掌。并没有给她任何承诺的无忌,替她复了仇,做到了王也做不到的事情。
如姬阖起的双目里,无忌眉宇间的那丝忧伤扩大,变为悲悯。纲常沦落,窃国者诸侯的年代,只有他用为鸟儿复仇的悲悯,去维护被损害的弱小者,让这世道不致倾颓。
惆怅淡去,如姬心里第一次涌出对他的崇敬来。她合匣落锁,道:“请颜恩转告信陵君,就说如姬领受大礼,他日若有差遣,愿为公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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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诀别;
强秦虎视,屡犯邻国边境,最近又以大兵压赵。于是如姬和无忌连在后*庭擦肩而过的机会都越来越少。只有颜恩不断带来无忌的故事。前些日子据说连赵国的相国都捐弃相印来投奔他,他在各国中的威望已然胜过了他的哥哥——魏王。
在权力的峰顶,亲情会变得淡薄,轻易撕裂。魏王总拂袖将案几上的竹简统统扫掉,怒喝:“到底寡人跟无忌谁是大王?赵国连求救信都直接发给无忌,他们有没有把寡人这个国君放在眼里?”
然后,他握又起榻侧的虎符道:“寡人不发兵符,无忌的数千门客纵然倾巢而出,也不过是跑去送死!”
如姬明白,无忌与生俱来的悲悯这次所眷顾的,是赵国。他要从虎口中解救这个国度。可是没有兵权,他孤身前去,则无异于投肉于饥兽。
虎符从魏王手里滑落,在毡上熠熠生辉,他喝了太多的酒,已沉沉睡去。
帘外颜恩轻手轻脚地走来,通禀道:“娘娘,信陵君门客乞见。”
侧殿昏暗的灯光下,门客摘下罩顶的黑袍。如姬的呼吸顿时急促,是他!无忌没有束冠,披发的他更像一位诗人,也许他本就该是位诗人,却偏偏生在这乱世的王侯之家,只能独自在废墟上聊作清吟。
披发的无忌忽然冲她拜了下去,她不知所措,连忙携起他的臂膀,却不知该说什么。
久违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清俊的眉目间,竟添了些许沧桑,“嫂嫂,”他的声音有点暗哑:“无忌有一事相求!”
她被他的称呼所击中,身子无力支撑,软软的倒了下去。他赶忙伸臂拦住她的落势。她虽然没有倒下,却有一样东西从她手里滑落,弹出一串清脆的音。
无忌循声看去,是虎符。如姬虚弱得说:“你来求我,是为了它吧。”
无忌再也无法保持一贯的淡然,他的双臂在颤动,许久说道:“我把你看作知己,果然你不负我。不瞒你说,此番除了虎符之事,我还是来跟你道别的。”
道别?她吃了一惊,心里就像当年发现玉圭不见般,忽然一空。
“此番前去救赵,无魏王尺寸文书,空有虎符,是以必要斩大将示军威。魏王不会放过我,无忌也许就此一去不返。”
如姬愣了片刻,霍然道:“你不要抛下我,我要随你一起去!我本来,就是到大梁寻你的呀!”泪珠簌簌,沾湿了无忌的丝袍。
有痛苦从他的眼中一掠而过,被她捉到。两人都沉默了,仿佛期待着他的回答。他最终回答了,答案却将如姬彻底击溃。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片她失落的玉圭,如姬惊呆了。
那天,是无忌的一位门客发现了大梁城门外昏迷的她,并认出了她手中的那片玉圭。所以她最先被送到无忌处,而她苦心跑来投奔的无忌,则取走玉圭,还托守城官将她献给了魏王。原来这一切并非错差的缘分,竟是经过了他的部署。可是为什么?她难道真不过是被他安在魏王身边的棋子?她甚至已愿意为他赴死。
他不敢看痴痴发愣的她,眼里的痛苦愈加深邃:“我不值得你如此,魏王是真心对你好,好好对他,把我忘了吧。”
可是忘记真有那么简单么?尤其,在如此荒唐的结局中。如姬闭上眼,她什么也不想看到,可春日的蔓草已开始在她视野里疯长;她什么也不想听到,可清扬婉兮的歌声却已响起,悠长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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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相忘;
魏王大发雷霆,开始追查虎符下落。如姬与颜恩都没有逃过魏王的亲自训问。当如姬以一种漠然的态度坦白时,魏王竟拔剑对准了她纤美的脖颈。她垂目领死,却听到魏王颤抖的抽噎。
“我从小就活在无忌的风头下,除了比他年长,就没有什么能超过他的,”他的长剑颓然落地,“一直到现在,诸侯都只知魏有信陵君,有公子无忌,而我这个魏王,却有谁曾放在眼里?”
他混乱的目光开始在她脸庞游走:“而你如姬,我最爱的女人,却也为他而背叛了我,我真的没有一处强过他的地方么?”他的珠冠倾斜,威势荡然无存。如姬俯身搀起这位哀伤的国君,心下涌出无以言说的愧楚。
老天,为什么要让我先遇到无忌?这就是命运么?枯坐在寂寥的冷宫,她默默地想。
偶有无忌留守魏国的门客来探视她,他们带来礼物,上面却不再印有木槿花纹。这只是他对兄嫂的敬意,而不再是对他们那次邂逅的暗示。他忘记了么?或许他根本就未曾放在心上,以往的暗示不过是为了笼络她的心。
无忌留在魏国的门客,以及家人姬妾开始莫名的消失。宫内宫外,街头巷尾有许多说法,有人说是秦国派来的刺客,要乱无忌的军心,也有人说其实就是魏王的主意,他要趁无忌在外时一点点抽空他的力量。后来,持后一种论调的人也因妖言惑众而斩首示众,慢慢的,也就没有议论了。
最后一个来看如姬的门客自称伯桑,他背负长剑,称未能从公子出征,只是因为在魏国还有一项使命。
“公子吩咐,如果他的家属门客开始一一死去,就让属下来告诉如姬娘娘一句话,还说娘娘聪明,听了就一定会明白。”
他还有话留下么?在他要求自己忘了他之后。
“公子说,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许多年后,当她读到这则寓言,慢慢咂摸出这句话的深邃时,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中用生命履践了它。
伯桑说完便举剑自刎,如姬甚至未及阻拦。这人不如草的年代,偏偏又有这无所不在的厚重义气,令人徒增嗟叹。
信陵君大败秦军的捷报终于传来,他果真称罪不归,留在了赵国。卫庆回朝纳上虎符,并呈上赵王的称谢怀德之意。群臣山呼万岁,罗拜称贺,魏王大喜过望,两月来的阴郁一扫而空。
他虽然被人称为大王,其实仍不过是个缺乏赞美的孩子,无忌让一些给他,他就满足了。
无忌那些残留的家眷门客又受到重新的礼遇,杀戮也停止了。如姬被从冷宫中召回,又依旧回到了魏王身边。
这乱哄哄的世道,你方唱罢我登场,纵是万乘之君,有时也难免朝不保夕,何况是这瞬息万变的宫闱中,总被魏王疑忌的他呢?他有着太多的责任要背负,有着太多的风险要承担,却又太缺少保护家眷的能力,尤其是位卑身轻的女流。
于是他选择忘却,而魏国的后宫,则是美丽的她最安全的栖息地。即使在他失势,在他的姬妾门客开始莫名其妙的失踪时,她也仍旧可以保全性命。
他说她会明白,她确实明白了。可是聪明就可以明白,参悟却需要时间。
他们的生命,都如同初识时的那些野草般顽强,他们可以用余下的时间来慢慢参悟同一个道理。两个国度,他们各得其所,却因此形成了一个遥遥的对称。这对称让如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旷达,旷达到连她的表情,渐渐都变得如无忌般闲闲定定。陆,彻悟;
晴空春雨,霜天雪夜。魏王已渐渐老去,可如姬的美却与日俱增,仿佛岁月不曾与她为难,不过是为她妆点了几抹韵致。而她心里知道,是因为无忌那句“相忘于江湖”,给了她乱世中别人没有的从容。
强秦窥魏,朝野恐慌。在秦国看来,没有信陵君的魏国,就好像被蛀空了的梁木,一击即溃。终于有一天颜恩偷偷告诉她,无忌已经辞别赵王,启程归魏。
她心底没有太多的波澜,少女的情思已在这十年的后宫生涯中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敬仰的期待,如同每一个魏国的臣民期待他们真正的领袖。
无忌十年闲居,仍没有折损他驰骋疆场的威仪,秦军潮水般败去退却,转伐他国。魏国得来片刻的宁静。魏王大宴群臣,与无忌把酒言欢,仿佛这十年间的离隙未曾发生过一般。
春日迟迟,又到了他们初逢的季节。魏王携新宠的姬妾田猎时,无忌来见如姬,一并带来的,还有他的相印兵符。
那枚虎符已残破,静卧在案上。无忌眉宇间的清悲仍在,只是有些老去。
“请你将相印兵符转呈魏王。”不再称她嫂嫂,语气里也没有了疏离。这十年的相忘反而让他们更近了。
秦人施离间计,魏王终难解心中芥蒂,无忌不愿剖白,于是决定退步抽身。
“可公子若卸任,秦兵必再来犯。”
无忌笑了,这笑一如多年前年少时般,仍能拨动她的心弦,“魏国此刻安宁,不也是苟延残喘。我不离魏一日,就可保魏一日,可我终归是要死的,那时的魏,在与不在,就不是我所能担当的了。”
乱世纷繁,黑白颠倒,能担当起生前事的人,其实已经没有几个了。
“婉儿,这片玉圭,还是你收着吧。”他忽然叫出了这个封存已久的名字。她的心瞬间融化,空气里,仿佛飘来油绿的蔓草清香,春风吹入珠帘,她仿佛又回到及笄。
翩翩公子,窈窕淑女,他们本应是佳偶。可这乱世,这才华最易被嫉,美丽最易被摧残的乱世,尘烟早已将那春风中的初逢淹没。她本以为他早已忘记这一切,可这声“婉儿”,让一切骤然明了。
其实他没有忘记,其实他都还记得。那些风尘吹散,最初的情丝早已绕进了他的心。她忽然彻悟了,这空前绝后的乱世,只有淡然的情,才能长久,轰烈一时,不如用平淡的一生彼此欣赏和挂牵。
当她将相印和兵符转呈魏王时,魏王脸上露出了如释重任的表情。他与无忌许多年的较劲,终于告一段落了。
魏王收起虎符,而她则将无忌再度赠予的玉圭珍藏。玉圭上他名字的紧旁,刻着多年前她就梦想能刻上的两个字——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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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身躯终有尽,更何况乱世红颜。
两年后,如姬染疾而终。那片玉圭伴她入了墓穴,一起埋葬的还有她不被人知的名字,婉儿。
魏王因感其恩情,忧思过重,亦染病,致使朝政荒废数月。秦国蠢蠢欲动,但终因忌惮信陵君无忌而未曾举兵来犯。
“公子还请节哀。”如姬墓前,颜恩边焚钱边说。
他与如姬的墓碑相对而坐,浅吟诗章,周边蔓草丛生,一如初逢。
吟毕,他说道:“她先我而死,也算幸事。我在一日,秦军就不敢轻动。我若先死,秦军大梁城破之日,她恐难以自保。”
颜恩点头,叹着气燃尽了最后一片纸钱。无忌从衣襟中取出一物,道:“等等,还有这个。”
颜恩看去,只见他手心中静静停着的,是一朵风干已久的木槿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