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前,众人围火而坐,圈子不大却泾渭分明。姜杜正在给卫笠讲解阴阳五行,坐在旁边的卫乘鼓捣着破碎的‘风鹄’散件,面色凄然,再过去是王启和林琮,说着些不找边际的话,叶燃羽本想坐在姜杜身边,可耐不住赵丹颜的叨咕,只好离得远远的,与赵丹颜坐在一起,绷着脸不说话。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火苗扑闪跳跃,明暗闪烁,藏在黑暗中的影子也仿佛活了一般。深秋的雾气趁机袭了过来,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柴火被压得更低了,风也愈发阴冷,风卡在木屋的缝隙里,呜咽起来。
呜咽声中,宋吴与刑木牙从天而降,宋吴把手中的野鹿、野兔往地上一扔:“伙计们,搞起啊!”短短的时间,他不但领悟了如何控制泣风真气飞行,还和刑木牙一道,出去打了个猎。
见宋吴回来,姜杜招呼卫笠去把阵合上了,层层保护下,他们放心得烤起肉来。
“嗞嗞”,鹿肉烤出的油被柴火点着,香气四溢,宋吴咽了咽口水,食指大动。
狼吞虎咽,饕餮猎食,风卷残云之后,只剩满地残渣。酒足饭饱,宋吴拍拍屁股,起身进得木屋睡了过去。想是大家都很累了,很快,鼾声四起。黑暗中,不知谁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尽幽思,盖过了鼾声,流出木屋,顺着夜晚清冷的风,越飘越远。月亮许是听到了那缕幽思,爬上枝头,洒下一片银霜,想要封住个寒冷的夜。
现在是公元前二〇二年,项羽被困在了垓下,楚汉两军厮杀惨烈。
垓下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堡垒,它座落在高地上,城北频临洨水,另外三面掘有护城河,泥坯的城墙足有三丈高,地宽粮广,易守难攻。
汉军每日的叫阵已成例行之事,自从上一次败阵之后,楚军便龟缩城中,不再应战。不过这可苦了刘邦,项羽拖得起,他刘邦可拖不起,自己这边的同盟本就不算牢固,垓下又久攻不下,诸侯多有退意,韩信更是持观望之举。
两员小将在垓下城外大声叫骂,三言两语便把项羽祖宗三辈骂了个遍,二人放肆地嬉笑着,似乎是笃定了楚军不敢出兵。
城门打开,一人一骑冲了出来。八百步的距离,来人引弓搭箭,弓如满月,箭似银梭,利箭在空中穿过,箭羽发出刺耳的哨鸣,其中一员小将尚未发觉,便被击穿头颅,甚至他的身体也被带离了马背,向后划了一丈才重重地跌落在地。箭深深地扎进泥土中,只留下一尾尚滴着血的箭羽,浸在脑壳喷洒出的白浆里。
另一员小将大惊,正欲持枪上前,却被另一只羽箭带离了马背,摔倒在地,当即毙命。
“杀啊!”暴怒的汉军发出山崩般的呐喊声。大地震动起来,甲胄摩擦的声音夹杂其中,惊起漫天的沙尘,像是直能拍向重重墨云的巨浪。
垓下仿佛岸边一块黑沉的礁石,巍然不动。眼看巨浪就要压到跟前,铁骑从城中奔袭而出,如一柄尖刀,插入了汉军中。如果说骑兵是陆地上的霸王,那么楚军的黑风骑就是骑兵中的皇帝,产自合州的纯种青驰马天生蛮力,即便是裹上武装到膝的连环甲,也是步履轻盈稳健,非一般马匹可比。
黑风骑冲进敌阵之中有如虎入羊群,冲开一条条血道,可怜的汉军不是被马撞死,便是被踢得血肉横飞。前阵的汉军乱了,一味地躲避黑风骑的奔袭,混乱中,被踩死之人不计其数。
黑风骑中为首一人便是刚才独自出城的那名骑士,他的弓背在身后,手上执一把重剑,重剑上下翻飞,血花四溅,一个又一个的汉军丧命于他的剑下,如同倒伏的麦子。一只长枪从侧面刺来,骑士左手握住枪头,向后拉开,右手重剑顺着枪杆滑下,斩在了持枪人的肩膀上,顿在那里,骑士大喝一声,大刀用力劈下,持枪人被劈成了两半,双手也被斩掉了。他又是一刀,封住来自正面的攻击,同时猛地转身,长枪脱手而出,刺死了从身后偷袭的敌人。“嗖”,一只箭射入他的肩膀,他骂了声娘,咬牙拔出,把箭头折断,奋力掷回,箭簇没入敌人喉咙中,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弓箭手应声毙命。
“来将授首!”
汉军中,一员骁将驰马而出,他持枪弓背而行,几乎要与马背贴在一起,风驰电掣。汉军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一人一骑如深夜里的一颗流星,划过战场,他双手紧握长枪,枪头闪过一丝寒芒,气势如虹。
“敌将授首!”骁将又是一声喊!黑风骑士习惯性地用左手握住长枪,骁将见状,双手一锉,铁枪疾速旋转,如一条黑色的毒蛇,从骑士手中滑出,一口咬在他的前胸。
“嘿呀!”黑风骑士怒目圆睁,手中大刀山岳般斩下,汉军骁将未及抽回长枪,便被砍翻在地,骑士驾驭宝马乌骓高高地扬起前蹄,直直地向下踏去,骨骼断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黑风骑士掣马来回地踱步,冷冷地看着那些逡巡不敢向前的汉军:“再上前一步者,死状若此!”刀锋所指之下,是胸腔断裂的汉将,黑红的血从他的口鼻喷涌而出,夹带着粘稠的泡沫,直让人心生战栗。
楚军之中,震天的号角声响起,铁青色的天空仿佛被声音刺穿了似的,惨淡的阳光无力地射了下来,但随即又被层层乌云掩住,像是天神慵懒地睁了下眼,又睡了过去。有人说,天神一定是睡着了,不然又怎会容许这么多的生命在这里厮杀、消亡。但也许,天神本就是冷酷的,他只是创造和毁灭,偶尔冷眼看一看自己一手操控的世界,从来不管人类的死活。战争,从来都是人类咎由自取吧。
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发起战争的双方不会思考这个问题,成王败寇才是他们的哲学,纵然为这个哲学血流成河,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都在所不惜。
远处汉军阵中,一黑袍雅士轻捻胡须:“籍一人之力竟有如此威压,真乃不世之霸王也!”
“大王为何涨他人威风?且让末将去会一会那伞盖小儿!”樊哙拿了斧盾,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他口中的伞盖小儿便是指西楚霸王项羽,相传项羽小时候见秦始皇出行的阵仗雄伟,心生羡慕,又见车盖如伞,华丽非常,便脱口道:“彼可取而代之。”意思是说可以把天下夺过来,取代秦始皇的位置,一少年即有如此心性,霸王之名可见一斑。
刘邦轻叹:“哙非敌手,如今久攻不下,诸侯多有退意,子房可有妙计?”
张良微躬:“项羽乃一头蛮狮,虽困笼中,其威犹存。唯今之计,只有请得齐王、彭将军两只部队,方有一战之力。”
“我已多次书信予韩信、彭越,奈何两人按兵不动,这该如何是好?”
“如今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许二人以重利,不怕二人不来勤王!”
“哦?利从何出?”
“划陈以东之地给齐王,划睢阳至谷城为梁,封彭越为梁王,如此,二人定会挥军勤王。”
刘邦皱起眉头:“这手笔是不是太大了些?”
张良跪拜:“大王,此乃定胜之举,只要剿得项羽,一统于汉,则天下尽归王土;但若放由项羽南去,则大好河山分而治之矣。万望大王三思!”
刘邦摆摆手,示意张良起身,他身体向后动了一下,眼睛微眯,前方的战场上,樊哙已经和项羽交上了手。
两军列阵助威,把项羽和樊哙围在中间,像是在打擂台,一场生死擂!二人的杀招并不华丽,甚至有几分枯燥,然而就是这看似质朴的攻击,却蕴藏着无尽的杀伐,每一击都挟风带沙,便是站得远远的,也是面如刀割。短短的时间,两人交手数合,场上风沙滚滚,两人的身形在风沙之中翻滚,看不真切。
“大王,将士之所以效死命,只为偏安一隅耶?”张良又谏。
他这话说得很重,隐有质问刘邦的意思。果然,刘邦眉头骤紧,死死地盯着张良,冷冷地哼了一声。
张良跪下,迎着那足以杀死自己的目光,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畏惧,有的只是臣子的一片拳拳之心。良久,刘邦避过张良的目光,失神似的眺望着战场上滚滚沙尘中的两个身影,不知心在何处。
“喝呀!”项羽放声呐喊,手中重剑挟千钧之力压下,樊哙举盾抵挡,“锵”的一声响,火花四溅,蜀阳铁打造的盾牌上多了一道浅浅的剑痕,樊哙持盾的左手一阵酥麻,身形不由得矮了半截,项羽的重剑也被弹开。这样的碰撞对二人来说已不是第一次,可每次都不尽相同,这一次,樊哙竟硬顶着压力探出身子,趁机击向项羽的胸口。被弹在空中的重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转了回来,格住了樊哙的斧头,却没格住斧头带来的凌厉的风,风割裂了衣甲,露出了项羽虬结的肌肉。
项羽的瞳孔闪了一下,这样的目光总是让人不寒而栗,没有人能够读懂那双眸子下面,到底隐藏着什么。项羽天生重瞳,每只眼睛生有两个瞳孔,本来分开的瞳孔现在重叠在一起,那双眸子如墨般漆黑,却又闪着黑夜的光芒,似乎能攫取人的灵魂。
瞳孔复又散开,重剑剑锋偏转,掣住斧头,向后猛拉,神力从天而降,樊哙被斧头牵制着,几乎要被拖下马去。重剑急斩而下,锋利的剑刃直指樊哙持斧的右臂,樊哙情急之下弃了斧头,左臂盾牌挡在身前,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击。
一击之力竟迫得樊哙的宝驹退了三步,几乎跪倒,樊哙用力地夹了下马腹,马吃疼,飞也似的逃离了战场。
金属摩擦的声音刮得耳朵生疼,项羽双手紧握重剑,勾住樊哙的斧头,来回晃动,斧头绕着重剑旋转,迸出点点火星,“铮”的一声长鸣,斧头飞脱,追向樊哙的后背。樊哙也不回头,把盾牌横在身后,策马狂奔。樊哙的斧头第一次与自己的盾撞在一起,闪着寒光的斧刃旋转着破开了盾牌,深深地嵌在盾牌里,战马惨叫一声,前腿折断,跪倒在地,马身翻滚,簇着樊哙重重地摔进沙尘中。
“鸣金收兵!”刘邦揉了揉太阳穴,转身入帐。
“子房,”他掀开帐帘的手停在那里,“就按你说的办吧……”他顿了一下,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却终究只是轻叹一声,进了大帐。
帐帘垂了下来,张良朝着大帐拜了三拜,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重重汉军围住樊哙,雨一样的箭支压住楚军,前方的步兵有秩序地后退,丝毫不似冲锋陷阵时那般混乱。项羽见樊哙的身影消失在如潮水般的黑甲之中,摇了摇头,松了如满月的弯弓,格掉了射过来的一支软绵无力的羽箭,哂笑一声,跨马举弓,携黑风骑呼啸着回了城。
一片乌云自东向西疾速飘来,待到它飞到垓下的上空,厚积的云层像是被它驱走了,天空倏然亮了起来,只剩大地上雄鹰一样展开双翼的阴影。
“要下雨了。”一名黑风骑抬头说。
“不!”项羽诡异的重瞳犹如秋夜里闪着寒芒的繁星,“是大鹏。”
像是为了验证项羽所言不虚,空中那朵黑云直直地坠了下来,羽翼渐渐清晰。
狂风骤起,项羽迎风昂着头,他没有躲闪,黑风骑士们也都没有躲闪,就这么静静地仰望着天空,雕塑一般。
巨翼掠过他们的头顶,盘旋着落在了城楼上。男女老少一行九人拾阶而下,项羽口中的“大鹏”则不见了踪影。
骑士们早在城楼下恭候,不过态度似乎不太友善,个个持刀相向,把驭风鹄而来的宋吴一行人团团围住。项羽单骑前踏一步,手按在剑柄上:“壮士从何而来?”
他身上覆满泥尘,却掩不住他与众不同的黑甲下衬着的银丝袍服,头发用一只镶银象牙簪束起,却有些杂乱,想是刚才战斗时松散的,左腰系着一块玉玦,鲜红如血,徐徐的风拂动着他的发丝、衣摆,却显得他的身姿更加坚毅挺拔。他的眼睛仿佛发出了四道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似乎在检阅他们的灵魂,他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在看向叶燃羽的时候,像是有一瞬间的停顿,那叶燃羽战立的位置对凡人来说应该是空无一物的。
宋吴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莫非他能看到叶燃羽?!
项羽再踏前一步,手指压住剑镡:“壮士从何而来?”
一双眼睛、四只瞳孔的注视之下,宋吴缓步走了出来:“我等从东方来,特来助大王成就霸业!”
“哈哈哈哈……我如今被困在垓下,前途几何尚不得知,何以来助我?!”
“若是等大王荣登九五我等再来相投,如何显得我等重要?”宋吴笑答。
“你怎么知道我会登得帝位?”项羽目光如刀。
“我不知道,”宋吴的脸色微沉,“如果大王连一统天下的抱负也没有,就权当我枉来一趟。”
“哈哈哈哈……”项羽翻身下马,“羽虽不才,但也不愿将这大好河山拱手他人!敢问壮士大名!”
“宋吴!”
“好!宋壮士!请!诸位壮士也都请!随我入席同饮!”
宋吴执礼:“大王请!”
酒至半酣。
项羽举杯敬宋吴:“壮士非凡人,来我处有何所图?”
“大王为什么说我不是凡人?!”
项羽摆摆手:“壮士不急否认,可曾发现我与常人有何不同?”
“大王的眼睛大异于常人,啊……”宋吴恍然,“我知道了,大王竟能看出我的本来面貌?!”
“哈哈,不错,壮士不仅是真猛兽,还是一名智者!”
“大王过奖,大王才是当世豪杰!天下霸主!”
“尔等非凡人,想来必有异能,不过羽何德何能,竟得诸位青睐?不知诸位效力于我,可有什么要求?”项羽把弄着酒樽,目光似有似无地瞥过众人。
“大王宽心,我等无所求,只盼大王成就帝业!”
“当真无所图?”项羽左臂压在腿上,身体向宋吴微微倾斜。
“当真无所图!”
“好!”项羽端起酒杯,“诸位壮士,羽敬一杯酒,此酒敬谢诸位在我危难之时前来相投,敬谢诸位的一番豪言壮语和对我的信心。来,诸位!请满饮此杯!”
“谢大王!”
“哈哈哈哈……”项羽擦了擦胡须上粘连的美酒,“爽快!”
他突地用力把酒杯掷在地上,青铜铸成的酒杯发出一声清响:“来人啊!把他们给我拿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