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周敬站在床边,默默凝视着侍书熟睡的甜蜜与安静。那微微泛红的脸上还带有着些许的浅笑,定然是有了一个轻松欢快的梦境。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触摸那张如花似玉的俏脸,到中途却是惊觉过来,笑了笑只是替她掩了掩落下的被角,那小心轻柔的动作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的生疏。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罗周敬都没有体验过如这般能够亲手给一个喜欢的女子掖紧被角、然后去仔细端详着她安然熟睡的经历。所以此时此刻在他心灵深处泛起的那种幸福与安宁定是难以言表的。这让他想起他的前世,独自一人奔波的那个喧嚣的城市。各种各样的嘲讽与拒绝、烈阳与尘土,无一不是在考验着他对于理想、或者生活的忠诚。但理想总是在遭遇着生活,就像肉体总是会禁锢灵魂。于是那条脆弱的、渺小的生命便是那般如风一样飘散了,是在不停飞奔的车轮下、也是在过往行人的惊呼中。文明的进步注定要用一些卑微的生命来体现。所以当他的身体还飞翔在半空的那一刹那,他确实不知道他给曾经的那个世界究竟留下了什么……
罗周敬飞扬着的思绪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所打乱,不断的声响准确无误地显示着此刻来人内心里面的惶急与无助。侍书也被惊醒了过来,刚揉了揉鬓角,一个漫不经心的转头便看见了站在在床边正一脸关切的罗周敬,吃了一惊,继而会心的笑容便瞬间爬满她的容颜,就要挣扎着坐起身来。罗周敬连忙扶止住了,轻声安慰了几句。却见侍书只是微点着头,那笑容是说不出的绕指柔情。
但敲门声却更加显得急促了。罗周敬知道这绝对不是黎叔的风格。忽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他的心头。他猛地放开侍书大踏步地去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听琴那张梨花带雨的瓜子脸。只见她一只手捧着心口,剧烈的喘息声交杂着抽泣不断,急切间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罗周敬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了。他一把抓住听琴的胳膊,没等她平息下来就大声地喝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听琴气喘吁吁不停,尽管一只胳膊被拽着但还是虚脱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另一只却是向后漫无目的地甩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哭道:“殿下……殿下她……”
罗周敬更加着急了:“公主到底怎么了?快说啊……”冷不防听琴一嗓子就嚎啕大哭了出来,趴在地上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叹了口气,知道也再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就一把甩开听琴,撩起前襟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院去了。
这里的景致依旧显得很陌生,但此时此刻的罗周敬却是再没有了那么多的感慨和闲情逸致。他依稀还记得方才随入画走过的小径,那一色深色的青砖石。他急匆匆地赶路,三步并作两步、两步并作一步,心里却是在不断设想着各种情形发生的可能。只是他此刻的心急如焚和满头大汗与那浓密的黑暗比起来却显得是那般的无足轻重。他仿佛已经看到黑夜在张牙舞爪,听到那不断的放肆的大声嘲笑……
罗周敬已经能依稀看到不远处的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了,但与此同时他也从来没有如这般体验到距离的那种遥不可及,仿佛咫尺天涯。他只有尽力屏住呼吸,不顾胸腔里火辣辣的疼痛,心里默默地念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司棋和入画已经在门边焦急地等着他了,还未说话就是和听琴一般的大声哭泣了起来。罗周敬也顾不上和她们费什么口舌,直接推开门进去一眼便看到房梁上那缕断掉的丝绦,然后便是方才那个仪态大方、明眉皓齿的女子正歪斜在地上,长发撒了一地,一副生死不知的模样。
罗周敬的头脑只是“嗡”的一下,却只剩下许多莫名的念头在脑海里不停地转着,就再也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又一次亲眼目睹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的面前缓缓消逝,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这缕阴影仿佛是跨越了时空的界限又阴魂不散地萦绕在了他的身边,让他上天入地无门……但与此同时好像又是有另外的一个声音不停在他的耳旁响起:“你是一个懦夫吗?你要再一次去做一个叛逃者吗?你要让那命运注定你会亲眼看着你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离你远去、而你却总是那般无动于衷吗?……”
“不——”罗周敬喊得撕心裂肺。司棋和入画只来得及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又趴在了普安公主的尸身上哭个不停。那呜咽的哭声仿佛也是在昭示着她们在下一刻的命运。
“不——”罗周敬大声地呼喊着。他上前一把推开司棋和入画,伸手试了试普安公主的鼻息,却已是游丝全无,就又探了探她腋下的温度,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就像沉进了一道似乎没有尽头的深渊,那一线的光明正开始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不——”他一把撕开普安公主胸前的衣服,露出了那雪白的胸脯。惹得旁边的司棋和入画几声轻呼,禁不住齐齐用手掩上了小嘴。他将左手紧紧地按在普安公主的胸前,一拳又一拳地击打上去——
一下!
两下!
三下!
……
时间在延续,烛火也在不停爆出串串的火星。罗周敬只感觉他的手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心跳也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仿佛也已经听到时间在身后不断追赶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旁的司棋和入画屏着大气,不敢发出一丝的声息。
就仿佛过了一万年之久……
一声轻轻的咳嗽宛若天籁,瞬间点燃了这间屋子喜悦的气氛。司棋和入画相拥喜极而泣,立即就围了上去。而罗周敬却是突然感觉到一阵阵的虚脱与乏力,歪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但经历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的他此刻却是无比的欣然。瞥了一眼在两个婢女七手八脚下难以招架的普安公主,他笑了笑,转头来盯着那断裂掉的丝绦,目无焦距。然后他闭上了眼。那一刻,他看到曾经的那双眼睛里面闪过的欣慰与安宁。
听琴就在门外目睹了这一幕幕的悲喜剧。急匆匆赶回来的她,又是如此匆忙地让那个少年第一次在她的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痕。她只觉得自己的冰冷的心好像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给触摸到了。但她并没有如司棋入画那般围上去,而是小心地跪坐在了罗周敬的身边,一边轻轻按摸着他的肩膀,一边轻声说着感谢的话语。只是那瞬间却走神了,连着被罗周敬唤了好几声,不由大窘。
“公主为何会如此?某不是让你们小心照看吗?”
“原来驸马刚走不久,就来了个公公,神情不定的,说是有急事要面见殿下,却只是一会儿就又匆匆忙忙地去了。奴婢们也就没放在心上,本想着伺候着殿下睡了,殿下却说想要一个人安静一会,将婢子们都赶了出来。也是奴婢们粗心大意,只顾得说外边围城的事儿,等到听到里面有声响察觉不对劲的时候。殿下就已经摔在地上了……谢天谢地,漫天神佛菩萨保佑,幸好是那丝绦不结实先断掉了。奴婢们已是惊慌得六神无主了,就赶紧来寻驸马,之后的事也就是如此了……”
敢情听琴她们到现在还弄不清这到底是所为何事。罗周敬转过头去,看见大难不死的普安公主却还只是在不停地低声啜泣着,就知道在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过去俯下身刚想说些什么,就感觉普安公主在往外推他,只是因为体娇力弱才显不出来痕迹。
“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普安公主见推不动他突然嘶声哭叫起来,却又是一阵的咳嗽连连。
“好了,好了。莫哭,莫哭,都过去了……”罗周敬轻揽着她的肩膀柔声说着,却不防普安公主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猛烈地后劲都差点将他带倒在地。那哭声更显得悲戚了:“皇兄死了,皇兄死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罗周敬闭上了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里就是乱世,这些都是离人。
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这个苦命的人儿了,却只有一遍又一遍轻轻拍着她的肩、她的腰、他的头颈,嘴里也是在一遍又一遍轻声地念着:“还有我呢,还有我呢……”怀中人的抽泣声也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变成了一声又一声悠长的呼吸。
罗周敬想抽出手来将她安放在床上,想让她能躺得更舒服些,谁知刚一动弹就听到普安公主有如梦呓般的一声“不要”,直到又等了好一大会儿才将彻底睡熟的她安稳地安置上了床。
转过身便看见听琴她们跪了一地,低着头还时不时来一声抽噎,齐齐出声道:“请驸马责罚。”罗周敬习惯地摇了摇头,说道:“唉,事已至此。万幸公主无恙,只是心绪还没能够平静下来,你们多费费心……至于责罚,你们毕竟是公主的贴心人,我也就不便说什么,所以还是先等公主清醒过来吧。不过世间万事只一无二……”顿了一下便没有再说下去,却见她们都已是羞愧得低下了头。
“让公主好好歇息一下罢,她实在是太累了、太累了……”等听琴她们抬起头时才发觉罗周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外边的黑夜中,仿佛那里才是属于他最终的归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