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树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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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月亮初升,人已渐静。在一座村庄的最末端,有一间门口对着山林的破旧木屋,门前种着一棵古老的桑树,桑树旁边有口用青石砌成井沿的水井。井旁还有个盛着半缸水的瓦缸,晚风吹过,水缸随即响起凄凉、低沉的音乐。微弱的灯光从木板裂开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屋里静的几乎可以听到心脏有节奏的跳动声。

    中年妇女一脸憔容地看着男孩刚换下来的衣服问道:“耕睦,为何你今天回来时上衣会是湿的?”

    耕睦的心跳声一下子加快了:回来时不是已经被风吹干了吗?要是让她知道我在山上跟一个陌生人在一起玩,不知又会想些什么了?

    于是,他背过身去简单地答了句:“啊,那是因为今天山上很热。”

    “对不起。”从耕睦背后传来了三个字,一股凉意迅速从背后透进他的心脏,散发至全身。

    “要不是因为税和户口的事……你就不用一直躲在山上了。”

    “好啦!同样的话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拜托不要再说了,我听都听到烦了。”耕睦用不屑和不耐烦的语气说道。

    “原来是因为逃税……”

    飕飕——屋外,一个黑影闪过。

    次日,男孩像往常一样跑向山上,只是心里又多了件事:归悦还会在树下么……

    来到树下,他有些失落,周围还是往常般的安静,没有半个人影。他蹲在树下,看着昨日留下的脚印,用手轻轻地摸着地上的土。

    “嘻嘻——耕睦!”突然,周围凌空传来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又再次把他吓了一跳,他立刻站起来,心惊肉跳地环顾着四周,“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刹那间,一个身影蹿到了他常坐的那颗大树上,“耕睦!”一张沟壑满布的老脸,咧着掉了几颗牙的嘴,边对他笑,边喊着他的名字。

    他这才认出来那是谁,于是冲着树上毫不客气地骂道:“你是鬼呀?老是神出鬼没的,想吓破人的胆啊?”

    归悦听到这话就说了:“唉,我为什么非得是鬼,就不能是神呢?”

    “我还没说完呢……”树下的声音又冲到了树上,把刚停在她旁边树枝上休息的一只蝴蝶惊飞了。“快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归悦缓缓地从树上爬下来,站稳后整理了一下襦裙,不慌不忙地说:“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为什么常年呆在山上。”

    耕睦瞪大眼睛盯着她。归悦阴阴嘴笑着道:“是因为税吧?怎么样,你现在知道我是个奇人了吧?”

    耕睦一时感到不知所措,东张西望之余随口说了句:“废话,你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吧。”

    归悦走到他身边,并肩地搭着他的胳膊,安抚似的邀他坐下,“孩子,别紧张!其实我对你的身世知道得并不多,但是你看上去很寂寞,我一向都喜欢奖励那些诚实又坦白的孩子的。怎样,把你憋藏已久的心事讲出来吧?我——归悦向天保证,听完后就当从没听过一样,你讲完后,我还会给你‘好吃的东西’哦。你就当做做好事,满足一下爱听故事的归悦婆婆的请求吧?!”

    耕睦虽然觉得她那番话很恶心,但自己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再加上说出来似乎并没有坏处。他把头扭向了她看不见的一边问:“真的会当做没听过吗?”

    听到他这样问,归悦心里暗喜:成功了!这家伙果然抵不过食物的诱惑。她连忙用肯定的语气回应道:“当然,老人家从来不骗好孩子的!”

    耕睦面朝一边,微微颤抖着身子,用微弱的声音诉说着埋藏心底多年,那些挥之不去,想起就会感到难过的往事。

    “听我母亲说,我父亲是在郊内耕作的农民,在我还没出生之前,我父亲就被抓去服兵役,当时有人看见他还在田里锄地,忽然有一群官兵来把在地里干活的青壮年都抓走了,临走前连与家人见上一面都不许,走得十分匆忙。

    我出生之后,父亲不在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为几乎家家户户的壮年男子都被逼去服兵役了,村子里剩下的只有老弱病残和妇女孩童。可是在几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里……”说到这,男孩的声音开始哽咽了,“母亲……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连最后一面也不让见,足足一天,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的情绪变得很激动,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下,打湿了泥土。

    归悦把右手从他的肩膀上拿开,道:“男孩子不可以随便掉泪,快把泪水擦干。”归悦刚想递给他些什么,谁知当她话音刚落,耕睦哭得更厉害了,她只好静静地坐在男孩身旁等他哭完了。

    过了一会儿,耕睦抽泣着,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刚才……同样的话,我以前也听过。”

    “是令先母对你说的吧?”

    他轻轻点了点头,紧闭双唇似乎不想再往下说了。归悦花了一番心思顺着孩子的思路去哄他,才使得他开口继续往下讲。

    “自从那之后就一直跟着姨母和表哥一起住,正如你所知,因为逃避赋税,我只能呆在别人不常去的地方。姨母第一次带着我来到这山上时,对我说‘只能在山的出口处玩,不能进深山里,说里面有野兽会吃小孩’。当时我真的相信了,就一直躲在树上。若逢下雨下雪,就躲在这附近的老榕树的树根造成的洞里,一直到现在。因此,我时常会听到‘对不起’什么的。”

    耕睦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其实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我姨母原本是以养蚕织布为生的,这里的壮年也被逼去服兵役了,同样地超过了期限也没有放回来。村子里留下的大多也是妇孺和老弱病残者,姨母很希望表哥长大后做个有学问的人,是因为表哥自幼身体虚弱的关系。

    要不是因为我的出现,那时,姨母就可以和表哥搬到离少塾近的地方去住了……就是因为我,姨母只能经常在外边收集一些破破烂烂的简册,她先学会后,再回来教表哥和我,而我偶尔——只要没睡着——也能在晚上学到一些……”

    他注视着地上的一片叶子,不经意地捡起了一小段树枝,在地上不规则地画着圈圈。男孩的眼睛已经干了,但是眼神却变得深沉起来:“高兴或是不高兴都不能大声说话。就算我觉得很寂寞——总觉得比起拖累他们,寂寞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因为没有他们,你会更寂寞吧?他们对生活的态度直接影响了你是吗?”

    耕睦抬起头半垂着眼皮对着她,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然后又低下头继续讲:“你能够想象她有多累吗?要不是因为我,姨母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但她总是说‘已经很不错了’什么的,她愈是那么说,我的心里就愈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难道不是还可以再好一点的吗?”

    “那是因为你还不懂得满足于现状,自我慰藉的境界。还有,这些也不能全怪你。就算这么跟他说了,他也不会懂吧?!”归悦喃喃自语道。

    “喂,我已经讲了很多了,口水都说干了……”耕睦两眼怀疑地直盯着她那张老脸。

    归悦连忙反应,“哦——哦,我答应过一定给你好吃的。”她放下拐杖,解下包袱,拿出了两块方形的像是用米饭和其它什么做成的东西。

    “这是什么?”耕睦好奇地问。

    “是年糕。”

    “年糕?!年糕我吃过,但不是这样子的吧?看上去很丑——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不会做。”

    归悦解释道:“这是最原始的年糕——如果你不想吃的话现在可以还给我。”

    “有得吃不吃是笨蛋。”说完,耕睦往年糕上各咬了一口,之后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归悦边看着他吃边说道:“你吃了也不见得聪明吧?”他像是没听见似的,吃完后用衣袖擦了擦嘴,伸出手去“看上去很丑,但吃起来味道还不错。再给我两块,我要带回去让姨母也尝尝原始的年糕!我会告诉她,是回来时遇见一位从远方而来迷路的,语气温和的老婆婆向自己问路后送的!”

    “那样说真不错……可惜,年糕都吃光了。”归悦皱着眉头。

    “啊——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早点说?我好留下一块啊。”耕睦惊讶地瞪着她,语气略带不满。

    她移开目光,道:“这个应该怪你自己吧!你又没跟我说清楚,又没问我……”

    耕睦捡起一粒石子,使劲扔出了很远,只听见“啪”的一声,石子被扔进了灌木丛里,叶落同时从中飞出一只大鸟,拍着宽大的翅膀,直向天空飞去,抖落一地深色的羽毛。

    “你在生谁的气呢?”归悦笑嘻嘻地问。

    “你的。”耕睦实话实说地回答。

    “那好吧,作为弥补,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如何?”归悦摸着他的头道。

    耕睦两手并用地甩开了她那只皱巴巴的手,“讲故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归悦微微地点着头,话中有话地:“果然是呢……我听说爱听故事的孩子都会变得很聪明的……果然是……”

    耕睦睁大眼睛,他感觉到话里的意思,急忙拉住归悦的衣袖,道:“喂——我也爱听故事的!你也不要说是我逼你,既然你那么想弥补,那你就讲吧。”

    归悦又在心里偷着乐了:嘻嘻!果然,小孩子是很敏感的,我就这么简单地说了句,他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我小时候有他这么敏感吗?好像没有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