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层阁楼外的天地渐渐地没入雪白,天色越来越昏,四野愈发苍浑如晦。远处那条叶儿河早已封冻,在民居与田野中逶迤向北,蜿蜒晶亮得如玉带,将皑皑两岸分为两半。
虽然心中曾祈祷了无数次,但正月底的西伯利亚是不可能不落雪的,如每日朝阳都会升起一样,在它该来的时候还是来了,而且照这势头,恐怕还得连下数日。
夏循暗叹一声,转身拉开身后的移门走入阁屋,将一团夹杂着雪花的冰凉空气带入暖房。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浅色绒毯,顶与四壁都以原木为饰,清爽又一尘不染。屋子正中摆着一具四方的黑色矮茶案,四个蒲团摆在四边,黄色僧衣的国师雪渡与一身戎装的世子夏玄正襟而坐。茶案面上,炭炉烧得正旺,其上的茶釜口正微微冒着热气。
二十八年前,夏循才二十二岁,远比今日的世子年轻。也是在这么个雪天,恰逢雪渡带着三名师弟来到新镐,他一见倾心,敬为天人。苦求其留下而不得,便立于庭外雪地里一日一夜,终于感动了这名神僧。
三十二年的卧薪尝胆,便是为了今日舍命一搏。胜则报百年深仇,败则永堕地狱,成神成佛,在此一举。
“下雪了。”夏循说了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便在案前坐落。他今年五十岁,模样清瘦,细眉眼,给人一股文弱之感。
“公父,请用茶。”夏玄将早已倒好的一盏绿茶送他身前。
夏循自诩一生中做了两件最为自豪的事情,其一就是留下了雪渡,其二就是生了这么个儿子。雪渡所学极杂,除了深通佛法,一身武技通天彻地之外,还精研兵法韬略与治世之学,涉猎诸子百家、星相卜卦之术,更通达东西方风土人情,识六国语言。夏玄于五岁拜在了雪渡门下,得这位明师的悉心教授,也自学得了一身傲人的本事。
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香沁入心脾,夏循笑道:“是国师所珍藏的凤凰茶。”
“正是。”雪渡答道。他今年五十七岁,可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而已,狮眉虎目,金黄色的眼瞳中流露着洞察人心的深含,谦和的微笑中透着宝相庄严。
夏循将茶盏放下,手指轻叩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每逢紧张或是犹疑不决之事总是情不自禁地如此。他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有时做了决定还会反悔,每逢大事发生就会通宵睡不着。可是他有三个最大的优点,一是自知之明,二是识人之明,三是用人不疑。这三点揉合起来,就将臣子们的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公父无忧。”夏玄猜出了父亲的心思,道:“正月底落雪乃是在意料之中,无碍我军后日开拔。”
夏军的计划是:沿着叶儿河北上,抵达与饮马河的交汇处,然后再顺着饮马河向东南行军,奇袭安平。安平是苏国第二大城,位于苏国国都登封的北面,与登封一样,也是建于饮马河畔。
叶儿河在前元名为也儿的石河,饮马河在前元称为亦马儿河,因原来的名称蒙元味道太浓而改为现名。
夏军之所以选择在正月底出发是因为西伯利亚的气候与地理的原因。每逢三月底以后,饮马河上流开始解封,但中下游河流尚处于冰封,所以上流的水会将下游的河域灌注成水域或沼泽,大军在此期间无法通过。若要等中下游河流完全解封,那就得四月以后。可饮马河沿岸苏国建有小型城堡,每逢四月后就加强了戒备,以防北方的森林部落或夏国的进攻。因此,若要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在安平城下,就只能在正月出兵。
冬季行军乃是北疆用兵大忌。广阔的西伯利亚气候变化无常,一日或数日之内气温也许会突降到令人畜无法承受的地步。若是遇上极寒,大军多半就会悉数冻死。要从新镐出发,在酷寒的雪地里行军二千四百里来远袭遥远的安平,这是种疯狂的行径,只有疯狂的人才想得出来。
可做出这个构思的并非是个疯狂的人,而是坐在夏循对面的那位德高望重的国师,并深得了世子的赞同。按照预定的计划,后日世子就会带着国府的三万精锐禁卫军出发,去远袭安平。同时,西线一带也会抽掉出来五万府兵移去东线,于正面方向着苏国国都登封展开进攻。
府兵无法担任冬季远袭这种重任,唯一可能完成这个任务的只有近卫军了。近卫军是国师与世子训练出来的精兵,曾以寡敌众大破俄国喀山精锐军团,可说是强劲,其中将领多有雪渡的弟子,唯听国主与世子的调遣。
听了世子的无碍之说,夏循微微点头,再问:“深林人那边如何?”
“深林人”泛指居住于饮马河与叶儿河北方流域的民族,主要是鞑靼人和愒人,以森林采集、狩猎与捕鱼为生,因居于森林深处而得此称呼。
“惕古部的麻陀已送来了二子为人质,黑杨部的白敦也送来了一子一女。”夏玄答道。
这些鞑靼与愒人在辽阔的北方以部落的形式散漫分布,各有数万人,每个部落数百至数千人不等。惕古部与黑杨部分别是鞑靼与愒人部落中最大的,麻陀与白敦正是两部的首领。
深林人每年都要向南方的夏国与苏国交纳“皮毛税”,皮毛税便是一定数量与一定等级的皮毛,以换得两国允许他们在北方居住。
这次大军出动不但要经过他们的居住地,沿途要取用他们为大军所准备好的干柴与木炭,而且还需要他们借着每年开春向安平供奉皮毛税的理由诈开城门。为了这次即将来临的大战,夏循许诺麻陀与白敦,事成之后封他们两个分别为北方鞑靼人与愒人的管领,成为夏国正式的附庸,每年对深林人所收取皮毛税也归给他们。
“其中可会有诈?”夏循问。
夏玄决然地摇头道:“如今北方深林人多半已昄依我佛,他们是不敢欺骗国师的,何况还有人质在我手中。”
深林人原来信奉的是萨满教。雪渡来到夏国后,第一件事就是兴建金轮寺,广收弟子,遍传金轮佛教,且派人长期深入大山、森林与沼泽之中,渡化深林人。如今,北方的深林人已多半改信了金轮佛教,视雪渡为佛祖的使者,其所到之处皆虔诚膜拜。
金轮佛教乃是雪渡自创的一种宗教,综合了佛教与萨满教的教义,讲求渡化世人,广受夏国百姓信奉,其与传统佛教一个的显著区别就是可以吃肉杀生。
“荒木家准备得如何?”夏循又问。
“登封围城之日,就是荒木家忍者大开杀戒之时。”夏玄不动声色地说。
荒木家原是和州的忍术世家,因武宗的迁民之策而被举族迁往北疆,后逐渐辗转迁移到此地并在夏国出仕,专门为夏公培养忍者。为了此次东征,荒木家从数年前就开始在苏国部署武忍与体忍,虽然杀不得国主苏阖,但杀几个重臣大将用来制造混乱却是可能的。
荒木家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技,就是培养体忍。体忍,顾名思义就是以女色或男色为诱施行谋杀的忍者。
看到世子沉稳且信心十足,夏循心中暗赞,这个儿子自小就遇事不惊,处惊不变,自有股顶天立地的气概,问道:“安平城里有多少门火炮,可足够攻取登封所用么?”
“据探子所报,城内目前有十斤重型长炮八门,八斤长炮十三门,八斤与六斤炮合计三十一门,十二斤曲炮二十五门,加上其它各种火炮合计一百二十门有余,足以用来攻下登封。”夏玄如数家珍地回答着,又补充道:“儿臣上午送别韩公子时,已得其允诺出力,韩国的援军可期。”
安平是苏国炼铁与制作兵器的基地,其国绝大部份的火器都产于此。夏国远袭安平,只能轻装疾行,无法携带笨重的火炮,将来所有的攻城火器都得取之于安平。
看来一切都已经安排妥贴了,夏循望向雪渡,后者点头道:“此战已是万事俱备,只需一个稍稍和缓的天气,我军就定能取下安平,然后马不停蹄,直取苏都。苏都登封既下,逼得苏阖写下降表,苏国全境便是夏公囊中之物。”
既然国师这么说了,自己信靠了他一生,这一次也必定要从他。夏循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半面黑色的令牌放在案上。夏玄也同时掏出另外半面,两两合上,只听“喀嚓”一响,相互衔扣着组成了一面完整的令牌。上面刻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金虎头,便是调动近卫军的虎符“近卫令”。
拿到了虎符,夏玄对着父亲与师傅微微躬身,站起身来退了出去,底楼的大殿中正有一帮将领在等待着他去发号施令。
屋内就剩下了两个人。夏循揉了揉额头,带着疲惫道:“国师,孤自去年以来就开始有力不从心之感,也许是该隐退了。”
雪渡竖起单掌唱了个佛号:“阿弥陀佛。夏公的身体无恙,只是心神用之过度而已。或者过了这个冬天,到了春暖花开之时,夏公又会觉得精神百倍。”
夏循无可奈何地笑笑,说:“孤自十八岁继任夏公之位,至今已三十二年,实是有些心力憔悴。孤欲传国位于世子,国师以为如何?”
“阿弥陀佛。”雪渡再唱一记佛号,闭目沉思稍许,然后睁开那对金色眼瞳,悠然道:“世子纵横捭阖于外,夏公当守成于内。如此五载,夏国可兴也。”
这么说,自己就还得在国位上再熬五年。夏循苦笑道:“国师之言,孤自当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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