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里摆好架势后却暂停了一下,酝酿情绪还是想什么事情好几秒钟后才开始运弓。虽然没有节目单,但演奏家一开始大多数听众就挑眉毛喔嘴唇地惊喜赞叹了,巴赫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第三首第一乐章,希拉里的强项,有耳福呀。伴奏员也开心,他只需要安安静静坐着不打扰到独奏家就行了。
慢板乐章,从谱面上看并没什么专业技巧考验,希拉里的样子也拉得轻松但比前一首曲子更显沉浸。
台下的听众们已经一片沉溺,一道道眼神真挚、热烈、羡慕、迷恋甚至敬仰,连库什尼尔都陶醉呢。不愧是母校,师生们全都变成希拉里的乐迷了,或站或坐的近百号人简直显出默契友爱的美好艺术氛围。真是亲疏有别,之前的讲座上要么有人惊愕要么有人怀疑、或者是坐立难安或者是手足无措,甚至是不承认不接受,就没给过讲座人现在这样的安宁整齐。
不过也不能指责师生们是在做戏,那些比乐迷更乐迷的表情也不算虚假,虽然这些人的天赋和技艺跟演奏家之间其实没有多大差距,可能就两三步台阶的距离了,但也正是这些人对那两三台阶有着更清楚的认识,他们深刻理解这两步有多么艰难、多么值得、多么美妙、多么荣耀、多么辉煌。
希拉里的表现名副其实首屈一指,演奏技艺是完美的,引得伴奏员都多看了两眼。可以想见以希拉里的水准已经难从教授或者同行那里到多少有意义的专业建议,三人行必有我师这种话基本不适用了。可能高处不胜寒就是这个意思,只能靠自己了。
其实希拉里已经站得够高根本不用往上爬了,即便是今天在场的这些天才们肯定有不少会想象着自己能有她一半的成绩和名气就满足了,而普通听众们早就普遍认为她无可挑剔了。可是人往往就不知足,常说越有钱的人越喜欢钱,可能越拉得好的演奏家也更贪心。
四五分钟的乐章,跟几年前的专辑比希拉里算是超水准发挥了,乐章结束之后她放下琴和弓看向伴奏员。
对哦,这不是演奏会,听众们从陶醉中回过神来想来个乐章间鼓掌却又迟了,不过他们还是能为校友做点事的,就是跟希拉里一起看伴奏员,那么多的严阵以待眼神,伴奏员胆敢有什么不敬。
伴奏员很客气的样子对演奏家点点头:“继续。”
这还差不多,观众们把注意力回到演奏家身上,神情都温柔了许多进入欣赏状态。希拉里也不说二话,让优美的旋律马上流淌出来。
第二乐章可就超过十分钟了,演奏家的飞机估计够呛了,但是没人提醒她,听众们一片浑然忘我。希拉里是敬业的,第二乐章之后准备马上开始第三乐章。
“好了好了。”杨景行真是够胆,这会又叫停。
希拉里再看伴奏员,眼神略不解。听众就不是不解了,一双双视线简直锐利起来。
音乐厅的情形还是让杨景行斟酌了一下,他没敢大言不惭了,甚至都不敢看演奏家以及跟她一伙的听众,考虑了一下后抬手开始弹琴。
音乐厅里没有等闲之辈,几乎所有人都立刻听出来伴奏员弹的是刚才这首曲子,台下一片瞠目结舌。
不是从来没人尝试过把巴赫的无伴奏弦乐改编成钢琴曲,只是有勇气进行这种挑战的人凤毛麟角,而做得成功得到广泛认同的更是没有。
巴赫的这些无伴奏小提琴作品跟帕格尼尼的作品有着本质的不同,两者追求的音乐形象和内涵更是天壤之别。帕格尼尼的确让小提琴演奏技术突飞猛进一大步,但是也就停留在那一步,而且那些无休止炫技反而挺适合改变。巴赫却不一样,他的这些作品之所以被称之为小提琴家们的圣经并不是因为演奏技术难度,而是这些作品一直在滋养着音乐艺术,据说不同时代的音乐家们总能从其中得到新的启示。门德尔松和舒曼这样了不起的作曲家曾经尝试给巴赫的这些作品配上钢琴伴奏,但结果几乎成了他们的笑话和把柄。
杨景行,黄口小儿,胆子倒是天大。一片惊讶之外听众群中也有窃喜,终于可以看笑话了。
刚开始听起来杨景行的改变似乎是很忠实于原作,音符对音符节奏对节奏,也没配上低音和声什么的。可小提琴是擦弦乐器而钢琴是击弦乐器,一个线条一个颗粒,如果照搬原谱会让乐曲完全失去小提琴的表现力而又发挥不出钢琴的特点,这种改编谁都会但谁也不会成功。
听众们反而听看得更仔细了,满眼的期待。看来何沛媛看的编剧专业书籍里说喜剧的一大特色是卖惨并没说错,人们就是喜闻乐见。
杨景行好像也意识到有问题,可就算他一只手十根指头也不可能在钢琴上弹出小提琴的颤音泛音,还是得改编。可是伴奏员这次进行的并不是乐曲改变,而是演奏改编。
当台上那位一个小时前还在对各大钢琴大师评头论足的讲座人第一次用三连音去尝试表现原曲中小提琴的音符时值线条时,有个别听众几乎是哑然失笑的,太儿戏了吧。
当讲座人紧接着又使出一个四连音,没人笑了,更多的人开始扬眉皱眉,本来面向更加照顾听众的希拉里也更加多地转向钢琴。
接下来甚至是五连音六连音,伴奏员表现出了精密的音色节奏控制和踏板运用,但是依然挽救不了音乐形象,实在古怪有如先疯派。不过这时候已经没人嘲笑音乐形象了,教授们满脸的新奇讶异似乎更胜于之前听讲座的时候,学生们当然是跟着教授走。
很多小提琴老师经常会用钢琴给学生上课,可以用伴奏的形式带领学生,可以用钢琴的颗粒感训练学生拉出清晰的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钢琴方便而且好控制。因为老师对学生的要求经常会超出老师自己的水平,或者说老师实际操作跟不上他的理论知识,这种时候老师就只能靠嘴巴传授而难以示范,钢琴就能起到比教学乐器更好的辅助作用。
杨景行从来没给小提琴学生上过课,经验为零,他不知道怎么去说,只能动手用精密的指法和踏板在钢琴上去演示自己的理论知识,不过毕竟是两件不同乐器,音乐也没语言那么直接,这时候就需要学生有很强的听力和领悟力。
在已经扭曲了形象甚至让人觉得陌生古怪的钢琴弹奏中,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感受到那急速的连音中表现出的细微律动。而且讲座人接下来还有很多花样,震音、颤音、跳音、顿音、回音,这些在平日里只被看作是钢琴演奏中的小调料的技巧今天几乎被讲座人当成主食了,而且不光量大密集,讲座人还把这些技巧朝极致推进,震音快得几乎失去颗粒感却又包含了音量变化,然后又有挑战钢琴机械性能的断音颤音急速交替……
听上去,小提琴演奏家的圣经已经被伴奏员改编成了一首穷凶极恶却又没啥实际意义的练习曲,不光曲子没有美感失去了音乐形象,那种超越极限的技巧似乎也脱离了音乐本身。
事实上伴奏员此时要展现的正是音乐形象而不是演奏技巧,只是音乐厅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能从钢琴的疯狂音符中听出音乐形象了,或者就算听出来些东西也难以跟小提琴奏鸣曲联系起来,因为直观上真是天差地别。
好多学生懵懂甚至气愤了,他们只能在密切监视讲座人时候向老师教授求助,或者是寄希望于台上的希拉里,那些眼神强烈地渴盼着柯蒂斯有人能出手制止讲座人继续撒野。然后领导专家们看新鲜看得好投入,希拉里也把注意力定在钢琴上了。
万幸的是讲座人还没彻底癫狂,他还知道在弹完第一乐章后转脸问希拉里:“这样可以吗?”
听众们的视线顿时全从讲座人那转移到大明星校友身上,眼神全都变成了殷切的期盼和鼓劲,好多人甚至显得急切而担忧。
大明星就是不一样,希拉里的神情还是冷静的,她观察着伴奏员显示出谨言慎行的品质:“……这太突然了,让人震惊,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杨景行陪笑:“你现在怎么想?”
众目睽睽中,希拉里犹豫了好一会后依然显得不确定:“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
听众一片哑然,简直沉寂得悲伤。老师们好一些,学生始终是学生,他们向希拉里投去支持的神情。
大明星这么给面子,杨景行简直要灿烂了:“好的,我们试试第二乐章。有人能给科尔小姐一把椅子吗?谢谢。”
坐最前排两个男生同时弹射起立,差点为这个接近大明星的机会争抢起来。
希拉里单手拿琴弓接过椅子后谢谢,提到跟钢琴合奏的位置轻轻坐下,看起来一肚子狐疑。
杨景行也是装模作样,确定大明星坐好了才要再开始。
“等等,等等!”希拉里的精气神陡然提高,看样子要做什么重大决定。
很有可能是反转,听众们又期盼欣喜兴奋起来。
希拉里款款站了起来,用柔缓的动作把琴架在了锁骨上,下巴贴住腮托,蓝眼睛神情地凝视着指板,右手琴弓在空中划出弧线搭到琴上。
当今最杰出的青年小提琴演奏家已经散发出气质,也可以说是气场或者光环。这个光环由演奏家的外形、名字、技艺、成就、声誉、资历等等因素共同组成,看得那个重新拿了椅子回到自己位置的男生舍不得坐下了。
成功让全场观众凝神屏气地注视了后,希拉里开始运弓了。
演奏家对同一个乐章相隔不到二十分钟的两次演奏,相信现场的大部分专业耳朵都能听出其中细微但是明晰的不同之处。其实并没什么演奏技巧上的改进,也不是修正了什么点滴细节,而是音乐形象的改变,整体而又很微妙的改变。
演奏家做出的这种改变太过极致,如果仅这首曲子而言其实对大部分听众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甚至现场的绝大部分人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对演奏家的这种细微改变做出学术上的评判,而感性的话谁都能说,更能说得千奇百怪。
不管怎么样,曲子听了不到一半,听众们投向演奏家的就都是崇拜了,他们都知道要陡然对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做出合理变化有多不可能,何况希拉里的变化听起来并不显得仓促不成熟,似乎她就是储备有两个完美版本。
希拉里拉得很认真,一直深情注视这指板,到乐章完了,她还是凝视这指板,弓也没放下去。
领导教授们率先鼓掌,他们的神情在说话,这就是柯蒂斯的骄傲呀。学生们年轻力壮的鼓掌很激烈,神情在说这就是偶像呀,这就是天赋这就是实力啊。
杨景行都不得不服,也鼓掌。
掌声都快半分钟了吧,希拉里终于放下家伙看向伴奏员,笑一下。
杨景行呵一下。
掌声基本消停,希拉里继续看着伴奏员,不太放心地问:“这是你做的吗?”
杨景行欣慰点头:“很接近。”
希拉里笑笑,看看钢琴键盘,再看看伴奏员。
杨景行问:“继续?”
希拉里用力点头:“请,谢谢你。”
杨景行也请,请坐:“我不弹整个乐章,尝试一些细节,知道你能理解贯通。”
希拉里理解地点头,调整一下坐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