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的身材并不高,还有些瘦俏,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
他没有掀起这两个神秘人的斗篷,对方既然遮住了脸,那一定是不能曝露,如果他强行揭开,虽然逞一时快意,却很有可能将局面激化。
紫皮兽人站住了,硕大的眼珠咕碌碌地转动着,他们勇猛胜过人类,但在这同时,他们的智力却与人类有所差距,至少这两个紫皮兽人,就不知道如何处理现在面临的问题。
按照他们的本性,应该不管不顾杀掉沈白,但沈白控制住的两个神秘人身份又很特殊,他们不能不顾忌这两个神秘人的安全。
唯一一个没有被沈白扣住的神秘人并没有轻举妄动,因为沈白目光牢牢地盯着他,眼中的警告意味浓烈。看了刚才沈白突击将同伴抓住的速度,那个神秘人相信,只要他有任何异动,必然在瞬间丧命。
“我们可以谈谈。”那个神秘人声音冷涩,沈白绝对没有听过,但他说的话却让沈白心突的一跳。
他说的是明语——虽然明人绝大多数还能听或说明语,可诺曼大陆的其余种族,能说明人语言的并不多。
“我不管你们想要做什么,我只想保住我们的镇子。”沈白心中虽然惊讶,脸色却更为森冷。
“那绝无可能,这里是我们选定的战场。”神秘人毫不犹豫地拒绝。
“那么让我们的人离开。”沈白没有计较此事,他提出第二个要求。
从一开始,沈白就没有指望能保住沈家门镇,第一个条件只不过是漫天要价。他明白,如果没有这两个紫皮兽人与三个神秘人,那么兽人出现在沈家门可能是一种巧合,但现在则不然,兽人必然是在此执行某个计划。
他甚至想象得到对方的计划内容:以沈家门为据点,凭借现在的兵力,在诺曼人类大部队反应之前扫荡紫泽周围的明人村镇,从而逼迫狂暴峡谷的明人士兵返乡救援。
就象在紫泽中设据点一样,这种计划,绝对不是兽人的脑子里可以拟定出来的,背后出谋划策必定另有其人。
对于紫泽据点囤聚的物资被摧毁的兽人来说,这样做极为冒险,但同时也是他们唯一有希望的出路。
“可以,不过不准携带太多的粮食。”没有被控制的那个神秘人说道。
这在沈白意料之中,他向阿木招了招手,阿木迅速跑了过来,瘦小的身躯经过紫皮兽人庞大的躯体时,竟然没有任何畏惧。沈白低声吩咐了两句,阿木立刻又跑了回去,两个紫皮兽人眼珠咕碌碌直转,然后就听到那神秘人严厉地喝斥:“不要妄动!”
神秘人的喝斥果然有效果,两个紫皮兽人僵立在原地,任由阿木又穿过他们跑了回去。沈白心中一动,这神秘人的本领不强,但能镇住兽人,必然另有原因。
随着阿木的回来,退进沈家的明人们起了一阵骚乱,沈横厉声喝斥了几个人之后,明人开始向后院退去。他们不敢回到自己的家中拿取财物,因为兽人已经在聚集并且对他们虎视眈眈。后院小码头上,六艘平时用作打鱼、送货的小船被完全利用起来,那些喜欢跟着沈白的贫家少年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反而比起沈横手下的几个人更加镇定。
一船船的人被运向河的对岸,这条小河虽然不宽,可也不是兽人们可以泅游的,运到河对岸之后,小船御下人,又折了回来。
这一幕有些诡异,兽人们包围了沈家的宅邸,目送着一船船明人离开。在这个时候,只要有一点火星,都有可能引燃一起大火,所以,沈白没有给那三个神秘人点燃火星的机会。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这个问题没有想得到回答,他只是用这个个问题来让神秘人分心。果然,三个神秘人唯一露出的眼睛里,闪烁着阴森的光芒,似乎是想要择人而食的猛兽。在他们身上,沈白感觉到一种诡异的危险气息,这种感觉让他心中暗凛。
“不要问我们的身份,明人,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虽然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三个神秘人除了气愤之外,却没有表露出恐惧,唯一没被沈白抓住的那个人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你和你的同胞都可以滚了。”
撤退组织得井然有序,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沈纵对于自己的这位侄子,更加觉得看不透了。
沈家门本来就是一个小镇,只有百户人家,兽人的突袭,已经给小镇造成了近半的伤亡,再加上逃散的,所剩人口不过二百来人,六艘船虽小,有两个小时,也足以将这些人全部运到对岸了。
除了人之外,他们甚至将沈家储藏的粮食和部分财物都带走了,虽然那个神秘人对此表示反对,但沈白一句冰冷“否则就同归于尽吧”直接让神秘人闭上了嘴。
对于物资被毁掉了的兽人来说,沈家门的粮食很重要,但背井离乡的明人同样需要粮食。当最后一批明人送到河对岸之后,沈白挟持着那三个神秘人也来到了小码头边。
“让兽人退开!”他命令道。
“这不可能……”一个神秘人刚开口,就觉得喉咙一紧。
“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沈白没有看着这个神秘人,他的眼睛瞄向小河,神情若有所思:“我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世事皆有可能!”
小河发源于紫泽,河水不可避免地带有轻微的紫色,象是淤血。沈白外表虽然还是一个少年,可当他盯着河面看时,却浮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神秘人当中那个一直没有说过话的看到他这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个明人,确实让人琢磨不透。
这个时候沈白想的却是自己的经历,“穿越”这种他曾经在影视小说中看到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他的身上,正如他所说,他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世事皆有可能。
阿木和两个大人驾着艘小渔船慢慢靠过来,在船离岸还有七米的时候,沈白示意他们停下,然后借力起步,猛地跳起,直接冲入水中,溅起冲天的水花。阿木还是那副木讷的神情,两个大人倒是惊慌失措,很快,浪花中沈白的手搭上了船舷。借着他的冲力,船猛然加速,迅速向河对岸驶去。
就在那三个神秘人脱离沈白控制的同时,紫皮兽人咆啸着冲了过来,但等他们到了河边上时,只有望河兴叹了。兽人并不是善于游泳的民族,而小船已经离开岸边超过三十米,这样的距离,就算是紫皮兽人再强,也不可能追过来。
至于弓箭,兽人并不擅长这个,他们更喜欢使用短斧飞掷。三十米的距离倒也在他们的攻击范围之内,可是他们也明白,这样的距离里想要击杀沈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可以扎起木排渡河追赶!”一个神秘人建议道,斗篷之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邪恶的光芒,象是潜伏在草丛中等待猎物的毒蛇。
“没有必要。”一直未曾说话的另一个神秘人摆了摆手,他的手呈现出近乎半透明的白色,看起来象是明人喜爱的美玉,他的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听不出性别:“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本来我们就不准备将他们全部杀死。”
“接下来呢?”另一个神秘人掀起自己的斗篷,明人已经远去了,根本无法看到这里的情形,他并不担心自己被记住相貌。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面容上带有明显的犹诺人特征,皮肤呈现出病态的青白。
“穿好你的斗篷,大祸源于细节!”不知性别的那个神秘人喝斥道。
“阁下,我们的身份是何等高贵,即使是龙将也只能在我们面前俯首,可今天竟然被明人羞辱。”那个掀起斗篷的神秘人只得又将面容隐藏在黑暗中。
“在法神的光辉重现于世之前,我们必须在黑暗中行走。”不知性别的神秘人背转身,开始行动:“离开这里,带上粮食,去扫荡下一个明人的镇子!”
小河对岸,明人望着沈家门镇上空的烟与火,先是沉默,然后出现了低低的抽泣。
沈横心中同样悲恸,但他还有更关心的事情,在最后的小渔船靠岸后,他迫不及待地上去,拉住了浑身湿漉漉的沈白。
“放心,伯父,我的伤不重。”
沈白知道他的心意,不等他询问就安慰道。在今日之前,对于这个严肃、才器都很平庸的伯父,沈白多少有些隔阂,可当知道他让堂兄去了凶险的战场而留下自己时,他才意识到,在伯父平庸之下也有某种可以被称为伟大的东西存在。
沈横抓着他的胳膊,上下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才松了口气。
暂时摆脱了兽人并不意味着安全,众人都知道必须尽快离开,可到哪里去是一个问题。沈横将镇民中成年男子都召集起来,他们的数量只有不到四十人,大多数人都认为应该去投奔最近的另一个明人镇子。
“不行。”这个时候,沈白知道自己不能沉默了:“这附近的镇子,都挡不住兽人!”
他分析了兽人进攻沈家门的目的,在失去了紫泽中的据点之后,兽人并没有放弃绕过狂暴峡谷从紫泽中进攻人类的计划,他们反而更加大胆和激进,扫荡紫泽边缘的明人村镇,一来可以通过掳掠获得物资,为穿越紫泽的大部队做好准备,二来则可以驱赶明人成为难民,扰乱人类的防御部署,第三则可以动摇狂暴峡谷中的明人士兵的士气。当然,这样做也有巨大的危险,那就是可能让这支兽人的先遣部队陷入孤军作战的境地,可兽人原本就以战死为荣,根本不在乎这个。
所以,不仅仅是沈家门镇,整个紫泽边缘的明人村镇,都将面临着危险。
听完他的分析,沈横沉重地点了点头:“那我们该往何处去?”
这是一个问题,他们从沈宅带出的食物与财产都不多,没有地方可去的话,就只有饿死。
“若是诸位无处去,小人倒有一建议。”
就在众人都沉默不语的时候,突然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沈白循声望去,看到的却是那个自称荀祖谦的乞丐。
他做了个团揖,又开口道:“小……小人有、有一个去处……”
“别结巴!”有人喝道。
荀祖谦脸上露出略带些无奈地笑,他这次开口不是说话,而是唱了:“小人知道一去处,瀛尾之西有山谷,路途虽遥可安居,地方荒僻少人住。”
尽管遭逢大变,可是看荀祖谦这模样,众人中还是有人笑了出来,这个乞丐,让他好好说话就会结巴,倒是编起顺口溜来唱时比较流利。
沈横皱着眉听他唱完,瀛尾那个地方他知道,也是一个明人的小村,距离这里足足有二百里远,那里多丘陵,靠近诺兰德人建立的城市温泉城,这是一座著名的河港,隶属于一位伯爵,应该拥有自保的武力。
“大伙说说,是不是去瀛尾。”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拿不定主意,于是将问题推给大家。
在这些成年男子商议的时候,沈白一边听一边望着河水发呆。
他想的不仅仅是沈家门明人的去路,还有他自己。他很有些懊恼,这十六年的时间里,他都没有把自己当作沈家的一员,更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明人,而是完全用一种旁观者的心态观察着周围。他没有想到要改变什么,聚集那些贫家孩子训练,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一种打发无聊时间的游戏。可今天看到那么多平时熟悉的人死去,看到原本百余户的小镇只剩下眼前的不足两百人,他觉得异常羞愧。
特别是,伯父出乎他意料的决定,让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外人,不是从另一世界穿越而来的旁观者,而是沈家的男子,是明人的一员。
如果早醒悟到这一点,或许……沈家门镇面对兽人的袭击时,能够应对得更好些,保住更多的人。
这种懊恼煎熬着沈白,沈横一直在关注他,发现了他的异样,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沈白,你以为该如何?”
“什么?”沈白惊觉问道。
“该不该去瀛尾?”沈横道。
“当然去,我们一无所有,瀛尾靠近温泉城,我们至少可以在温泉城里找到码头苦力的活来养活自己。”沈白站了起来:“我不认为诺兰德人会长期援助我们。”
“他们就不怕狂暴关里我们的人回来吗?”有人问:“或许他们会给我们食物……”
“兽人穿过紫泽,狂暴关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了。”沈白简单地说道。
“可是我们怎么去瀛尾,二百五十里,我们没有钱没有粮食,又有老弱妇孺,我们怎么去?”这是一个关键问题,二百五十里路,在携带老弱妇孺的情况下,他们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抵达。
“老弱妇孺乘船,我们顺水而下,这样虽然要多绕路,但是可以节省力气。”在具体操作上,沈横管理小镇多年的经验派上了用场,既然侄子说了要去瀛尾,那么就去吧:“青壮在陆上边走边搜寻木料,争取扎成木排!”
“舒虎,你上那艘小船,带着这位荀祖谦先生一起,先去瀛尾,一来报警,二来寻找落脚之处,如果可以争取到温泉伯爵的帮助,那就更好了……但我想来,那位吝啬的伯爵未必肯帮助我们。”
在停顿了一下之后,沈横又命令道:“水性好的跟着船,紫河里的鱼味道不错,沈白,你带着卫队的人先走一步,一来探路,二来捕猎。我们没有别人可以依靠,我们只能靠自己!”
他的安排是这种环境下众人唯一的选择,反对的声音消失了,众人开始依着他的安排行事。
先是老弱妇孺被安置上了船,这条被明人称为紫河的小河,在向西北方向流淌七十里后汇入波河,再辗转数次后于温泉城与叶河相汇,顺水而下的话会很快。名为舒虎的治安官乘着最小的一艘先行,身上携带着沈家门仅存的一点财物,如果可能的话,他将在瀛尾寻求帮助。
大多数人只有步行,好在明人能吃苦——千百年来,他们吃苦吃惯了。
这并没有耽搁明人太多的时间,在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就开始行动了。他们一步步远离自己祖辈建立起的村子,有人掩面,有人哭泣,有人惶然回顾。悲怆的气氛笼罩着他们,他们士气低沉,不知自己前方会有什么。走在最前面的是沈白,他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开始用一种沈家门镇的明人从未听过的曲调放歌。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黄色的脸上有着红色的淤泥……”
不仅曲调明人没有听过,歌词他们也只能依稀听懂,这是一种与明人语言极相近的语言。但那些悲怆,他们无须歌词也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