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康成先生敬上,弟子姜游百拜:
自赣榆边隅一别,至今已逾数载,弟子为世俗所累,不得垂立于先生之侧,聆听先生教诲,心中憾甚。
前者弟子赴赣榆为令,自知才不足守,唯有以亡故先师伯喈‘忠勤于政,勿负百姓’之训诫引为自勉,幸而未有所失。怎奈身处乱世,中原祸乱难料,吕布阴袭刘使君之背,夺徐州六郡,以至步骑威凌连云。
弟子无才,难当吕布步骑,又因虑及治下百姓之周全,只得屈从于布且叙以旧交,并许以钱赀为奉,终使连云之地免于暴兵钞略。然屈从于布者,其质有若事贼,故布败亡之时,弟子亦不免为之所累。
幸司空曹将军颇念弟子衷苦,受执之日免去旧罪,并召弟子赴许为吏事之于朝。弟子投效国家夙愿终成,愿甚慰矣。
然天下汹汹,未知孰是。方今之世诸候并起,拥兵自重、割地称雄何其之多,以至于刀兵战乱不绝,四民皆有倒悬之厄。再观中原势态,曹孟德拥兖、豫、徐,袁本初拥冀、青、幽,弟子亦窃料并州不日便将入本初之手。
此二人皆不世之枭雄,亦各有王霸之念于心,且曹孟德有挟天子以令诸候之便,袁本初有四州之地为王霸之资,更兼此二雄接壤,不日必有争霸之惊天大战。
夫绍者,外宽而内忌,任人而疑其心,且专好凭其世资,专收名誉以为其之助,长军威声势。弟子虽不才,却敢料袁本初于兵起之日,必威逼先生与军同行,欲借先生之名望以收士族之望。
先生清行一世,屡避仕辟,天下之人莫不以先生为贤。然先生纵清,亦难当刀兵强威,想古之圣贤,坏于无识贼人之手者不计其数。绍既有称雄之意,又素喜夺名而耀己,必不以先生清行一世以为念,故此弟子窃料先生之祸已不远矣。
弟子旧日中为先生恩遇,今料知先生将有祸至,自当为先生设计而避祸。见此信之日,弟子有船队泊于连云,堪载大众。若先生不弃,可作速收拾行装,赴即墨登舟并转连云,月余之后可抵海外夷州。
夷州虽为海外蛮夷之地,然弟子迁流民于淡水兴城,经年之间已稻丰谷足,民皆安乐。更兼夷州为海域阻隔,无汉土群雄战乱之忧,堪称清宁之所。先生若至,可择清幽之所为居,注经释卷,其乐悠悠。但有所需,弟子着人一应奉上,不敢怠慢,亦不敢叨唠先生半分。
古语云机不可失、时不待我。袁、曹二雄之争即时便起,先生万不可犹豫不决。但有迟疑而误,袁本初必强执先生随军,于时弟子纵有通天之能,亦难救先生脱身矣。今书已发,唯望先生慎思,早作定夺。弟子姜游顿首再拜。”
亢长的书信在郑玄的手中已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许久之后郑玄才长叹了一声,望望阶下的信使徐哲而问道:“令主思归,今在许都如何?”
徐哲道:“数月之前虽受箭创,但今已痊愈。时下在许,我家主公身康体健,到也无甚忧虑。”
郑玄道:“他既在许,却又为何劝我去海外夷州以避祸乱?”
徐哲看看左近无人,这才悄声的向郑玄解释道:“旧日之中,我家主公便早有迁居海外以避中原祸乱之意。后在连云为令,以商贩为名,暗迁流民数千赴夷州兴城为居。若不是当日为曹公所获,主公早就已经迁居到夷州去了。眼下在许,我家主公亦有在暗思脱身之策。只是恐遭人所害,故此不便言明而已。”
郑玄听过之后稍稍的皱了皱眉,但也轻轻的点了点头。
徐哲之前有被姜游详细的交待过,现在见郑玄显得有些犹豫,便进一步的劝说道:“我家主公另一有言,着小人带传于先生。主公具言来年乃庚辰龙年,后年是辛巳蛇年。而龙、蛇者,于圣贤不利。再观当今时局,曹、袁争雄之兆已现,而此战胜者,必为天下霸主,或可谓之为龙;败者虽败,却仍有隐龙之姿,或可谓之为蛇。是以曹、袁之争便是龙蛇之争,而龙蛇之争,必会殃及圣贤。先生乃当今圣贤之士,居于高密属青州之地,却又近之于徐,乃处龙蛇之间,而龙蛇之争一起,先生必难逃波及。要避此祸,唯有远离龙蛇之地!”
郑玄听过之后楞了那么一小楞,片刻之后便用力的点头道:“说得好,说得好啊!姜思归到底是蔡伯喈的入室弟子,不但见识深远,此番言语亦与《易》暗合。”
说着郑玄转过了身去,抬头环视房舍而轻叹道:“想老夫颠沛流离数十载,至古稀之年终方能回归乡土。本欲在此注经释卷至老而终,却不想晚年丧子且祸事连连。现在看来,居于此地的确是犯了龙蛇之冲。若不决意而舍,只怕会不得善终……”
徐哲心中大喜,试探着问道:“先生言下之意……”
郑玄回转过身,很是郑重的道:“老夫虚渡数十春秋,虽只埋首于经卷,但也并非无识之人,况老兄亦颇通《易》乎?曹、袁之争已是在所难免,老夫其实早有避乱之意,却也不知有何处可去。今忽闻思归有清宁之地,老夫心中喜不自胜矣。你且在此间住下,待老夫授意家人,稍作收拾便与你同往。”
徐哲一听,心说这是不是也太顺利了?信往上一递,几句话再这么一说,郑玄居然就肯走?姜游可还准备了一些东西,说是要用来劝说郑玄用的。其实说实话,姜游这还是有些小看了古人的眼光。郑玄的确是个老学究不假,但并不表示郑玄就是个书呆子。一个活到了七十多岁的人,其社会经验与见识、眼光什么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除此之外,郑玄唯一的儿子就是死在袁绍军兵的手上,连带着郑玄对袁绍自然而然的就有着一份厌恶,同样的也看不惯袁绍的许多作派。而在此之前,袁绍已经派人来请过郑玄很多次,郑玄都是推辞掉了。不过郑玄知道,自己总归会有推不掉的时候。就像姜游在信里说的那样,袁绍现在是顾着几分脸面,没有对郑玄用强,可要是真的用了强,郑玄你也无可奈何。所以所以,郑玄这是没地方可去,不然的话早都跑了都说不定。
不瞎扯了。只说徐哲在听说郑玄愿意去夷州之后那可是大喜过望,事情一办成那相应的功劳可是跑不掉的。不过还好,徐哲对姜游的叮嘱记得很牢,这会儿也没有因为兴奋而失去理知,当下便劝说郑玄道:“先生且慢,请再听小人一言。我主具言,先生有高名于世,但有何作动必然引诸候侧目。若是袁本初对先生早有逼迫之意,见先生意欲迁居他处必会横加阻拦。故此先生如欲迁居夷州,当先乔装潜行,不令袁本初知晓。至于先生留于此间的典籍之物,等先生离此之后另着他人送至连云,数月之后再随船队运往夷州也就是了。袁本初逼迫先生本就为图虚名,难道在先生走后,还会如暴君秦始皇一般泄愤于先生藏卷,以至于徒惹天下士子骂名?”
郑玄表示赞同的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思归想得比老夫要周到多了。”其实真论逃难,郑玄也是个行家里手,一生之中逃难的次数可真不在少数。
但在这时,徐哲却又从背上取下了置物用的竹筒,打开之后将里面的东西交给了郑玄道:“这是我家郡主李雪李紫炫着小人交给先生过目之物。”
郑玄好奇的接过来,当时双眼就有些发直:“这、这是……蔡伦纸?”
徐哲道:“不止如此。郡主具言,请先生细看纸上书文。”
李雪让船队带过来的纸一共是九张,上面也都有字样。不过郑玄毕竟年纪大了,眼神不怎么好,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来,迟疑着问道:“九卷之上全是一样的《沧海赋》,并未有何出奇之处……”
徐哲笑道:“请先生仔细的对比一下纸上的字样。”
郑玄闻言便试着检视字样,很快就发现九张纸上的字样几乎完全都一模一样,一时间大惊道:“是何人竟然能将字体写得如此工整如一?即便是对字拓写临摹,也难有此工整!”
徐哲摇了摇头:“此非拓写临摹。此乃郡主所创之术,名为‘印刷’。究竟是何技艺,小人因一直在许都侍奉主公,却也不得而知。但依郡主传言,此术若成,一日之间便可成书千册万册,且既无抄写之劳,亦无校验之苦。而先生注释经卷多年,不知有多少经学当流传于世。若得先生到夷州指正典籍,再将成卷编印成书运返中原,又何愁经卷难以流传于世?”
郑玄只觉得耳朵一阵阵的刺痛。老实说,他看到纸的时候就已经呆了。早先郑玄是见过纸的,也自然明白纸这玩意儿的价值。但后来由于腐朽的朝政与战乱的破坏,造纸作坊几乎再也看不到,搞得文化的载体又倒回去使用竹简,郑玄也觉得太可惜了。之后郑玄有试着找寻到了造纸的方法,但以他的条件又哪里能搞得起造纸作坊?现在突然看到有人把纸送到他的面前,郑玄可就有些稳不住了。另外嘛……
“你刚才说什么?此‘印刷’一术若成,一日之间便可成书千册万册?”
徐哲也有点犹豫与不信,他小时候看书还都是得自个儿去抄,加上一直没去夷州,又哪里知道李雪那里的东西是真是假?不过本着某种思想,徐哲还是点了点头道:“小人亦不知此事真伪,但郡主聪慧过人,旧在连云之时就多有奇思妙想,连云百姓亦深得其便。故此小人料想郡主此言不应有虚。”
郑玄这会儿可真是坐不住了。写书的人,都希望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有人看,而且越多越好,而越是知名文人、老学究,这种心态就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