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见到艾解放跑出去,知道他有些忍俊不禁,自己又何尝不在肚里笑喷了。作家,承载他前世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没想到今世竟然被人误会成作家。当然,这个身份对他来讲实在是太合适,姑娘和他谈话也不会有任何禁区。想到这,他不答反问。
“你怎么知道?”
姑娘听到眼睛不由地一亮,语气中含有无限的羡慕。“你们这类人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气质,一看就知道。”
面对姑娘自信而得意的神情,陈浩心道:“这是你自己想的,我可没承认呦。”嘴里却道:“我现在需要一些农村生活的素材,尤其是发生在村里的真人真事,你能给我提供一些吗?”
“当然可以,你想要哪方面的?只要我知道我一定会说。”姑娘看起来极愿意帮陈浩的忙。其实,从她满嘴的“我”,也能看出她是个文化人。
“比如刚才你说的修路,还有村里最近发生什么怪事之类的题材,全是我想要的。”
“好,我先说修路。我们这个村属于山区,以前根本没有这条石子路,弯曲的小道都是祖辈人用脚踩出来。解放后,当时的人民公社感觉村民们进出极不方便,便在六十年代初铺了条石子路,一直通到镇上。这条路据老人们讲是当时全乡镇最漂亮的路,一共修了一年多的时间,村里有很多老人都参加了当时的修路。文革期间,人们全忙着闹**,这条路也破败起来。有一年发大水,把路冲断了好几节。八零年,镇领导提出要把这条路补补。那时我刚上高二,记得我爸他们非常高兴,召开村委会时商议把这条路修成水泥路,这样就不怕大雨。我爸为此多次跑到镇里找镇领导,向他们提出修水泥路的要求。镇领导也同意修水泥路,但说镇上没钱,想修水泥路需要向信用社借钱。镇里本着谁借谁用的原则,用我们村的名义向信用社借钱。本以为这条路马上就能变成水泥路,谁知道一直到我高中毕业也没动静。一到下雨天,村里人根本出不去。去年,镇里要求村里出劳力,镇里出钱把这条路修成现在这样。水泥路,自从吴勇和几个干部吵过架后就再没听提起过。”
为了配合姑娘的采风之说,陈浩特地拿着本子记。听到吴勇,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吴勇是干什么的?难道是镇里干部。”
姑娘笑道:“你们这些作家想象力也真够丰富,吴勇不是镇干部,他是我们村的会计。不过,这人这两天不见了,今早有公安局的人跑来调查他的情况。”
“哦,还有这种事。你知道吴勇的情况吗?”陈浩很是适当地表现出他的好奇心。
“我不是太了解,他不是我们村里的人。有次我爸喝醉了酒在家里说他以前在镇政府工作,和现任的镇长关系不错。因为犯了生活上的错误,被镇里下派到我们村里当会计。第二天我再问吴勇的事情,被我爸骂了一顿,说我小孩子家家,不要打听打人的事。他的事我只知道这么多,别的不清楚。”姑娘说到这,还显得有些后怕,看来他父亲当时的言行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陈浩见到姑娘不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重新再起话头。“你们村里还修建过什么项目吗?”
“项目?”姑娘偏着脑袋仔细地想着,突然间像是想起一件事,拉着陈浩往外走。道:“八一年底,镇里派一些干部去肃县学习养殖技术,我父亲和两个村干部回来后说镇里决定让村里按陈家村的方法集中养猪,结果,猪圈盖成了,猪却被杀了招待前来视察的上级领导。你看,那就是当时盖得猪圈。”
顺着姑娘的手,陈浩看见村委会后面有一溜用土坯垒砌的墙,只是,此刻本该养猪的猪圈大部分已倒坍。
“还有那边的一排房子,听说镇里打算建个鸡场。房子建好了,也买了一些鸡仔,结果来了一场鸡瘟,养的鸡全死了,埋在地下被有些村民挖出来煮熟了吃,鸡场也再没养鸡。”
听到这,陈浩感觉很无奈。得病死了的牲畜根本不能吃,可不要说现在,在二十一世纪的农村还有人把得病的牲畜偷回家吃,甚至还有人专门从下面收这些病死的牲畜,通过特殊的渠道在市场上面,赚取高额的利润。
令人揪心的二十一世纪食品安全问题。
当然,陈浩现在顾不上担忧以后的事情。他看完猪圈后,问道:“当时的猪是买的?”
“哪有钱买,那些猪都是村里人家养的,镇领导说要像陈家村一样发展村办企业,把村里所有的猪都集中起来养。为此,村委会还给各家打了张白条,我家还有一张。猪收拢后,镇领导还请县里领导前来视察,当时李和平县长还来村里为猪场剪彩,猪场建成后,镇领导隔段时间就请来上级领导视察,逢年过节还要到村里拿猪肉送礼,不但是我们村,其他村里也差不多都是这种情况。村里总共二十多头猪,就这样叫招待没了。”姑娘说到这,神色很是不忿。
“这样的事情村里没人反映?”
“这里天高皇帝远,镇领导就是这里的土皇帝。有个村民去县里反映,结果不出三天,这个村民家里来了一堆镇里工作人员,说是要他缴纳清以往的三提留五统筹,硬是逼得这个村民在村里呆不下去,听说跑到南方去了。现在这家村民家里的老小全靠他妻子养活,生活过的就像你说的一样,有时候锅都揭不开。”
“能带我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大作家,请吧。”
姑娘还真言而有信,听到陈浩的要求毫无迟疑之色,带着他走向她所说的那户人家。
跟在后面的艾解放暗自佩服陈浩的手段,像他们工作组,下到乡镇往往被乡镇领导或是村干部们牵着鼻子走。要么村民见到他们这些外人心里有顾虑,不敢说出实情。哪像陈浩这样,不显山露水便得到第一手资料。
陈浩跟着姑娘走进一个低矮的院落,房子倒还算是凑合,只是东墙角被挖去一大块,看上去甚是匝眼。屋檐下吊着些晒干的玉米棒,窗户被破败不堪的布帘从外面封住。
大西北的冬天很冷,尤其是西北风嗖嗖地往屋里钻,大部分人家会用塑料或是布帘从外面包住窗户,保温。但像这家在大中午还遮布帘的情况不多见,陈浩知道只有三种原因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一种是这家人懒,嫌掀布帘费事。要么就是这家缺取暖的柴火或是煤块,第三种则是这家有病人,怕冷。
当然,第一种情况他很快就排除掉,院子里被打理的井然有序的人家不可能是懒人。
姑娘一进院子便高声喊起来:“嫂子在家吗?”
上面满是补丁的布帘被掀开,一位不满三十的女人头从里面探出来。见到姑娘,笑着说道:“大学生回来了,快进来。”
八十年代,村里能有人念完高中都是倍有面子,大学生更是凤毛麟角,在村里是特别受人尊敬。大嫂喊姑娘为大学生,本身就是一种尊敬。
随即,她说出一句让两人意想不到的话,让姑娘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冲上去捂住嫂子的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你男人长的真俊。”
陈浩心里直叹这位大嫂太有才,说话都尽量捡着最省事的说。男朋友和男人能是一个概念吗?再想想村里很多姑娘十六七就结婚的现实,他也就释然了。当然,他注意到大嫂说男人时眼里闪过的一丝痛苦。
“大学生,还害羞呢。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哪个没结婚生娃?赶快进屋。”姑娘彻底被口无遮拦的大嫂打败,捂住她的嘴她的话照样滚滚而来。更被那位作家的不辩解所折服,老天,她都遇上了什么人?
一进屋,陈浩便感到昏暗的屋子实际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炕上躺着位老人,老人身边坐着位一岁多的孩子,一位三岁多的小女孩站在地上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小手拉住妈**衣襟。
大嫂注意到陈浩摸炕的动作,撩撩头发说道:“家里每天临睡前和早晨做饭点下炉子,慢待你们了。炕上还有些热气,快上去坐。”
陈浩注意到她说话的细节,那就是她们家一天吃两顿饭,晚饭是在临睡前吃的。猫冬,本应该是农村人最惬意的时候,可对缺少男人的这家人而言,意味着她们连温饱都成问题。
陈浩也没客气,直接脱掉鞋坐上炕。伸手拦住欲起身的老人,他看得出这位老人身体不好,面色很差。
对穷人而言,你用他们最常见的方式相处就是对他们的尊重。
“大嫂,你别在开玩笑了,他是个作家,到村里来采风,听到你家的事很感兴趣,专程来了解下情况。”姑娘侧着身坐在炕沿上,红着脸解释陈浩的身份。
她越是解释,大嫂越把陈浩当成她的那位。什么采风之类的话她根本听不懂,只知道他是来了解自己家的情况的。当下脸色一暗,道:“俺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还不就是俺男人跑到县里告状,被镇领导整的在家呆不住,跑了。”
陈浩接过大嫂递来的连点热度都没有的水,问道:“那你家男人到县里反映的什么情况呢?”
“主要是镇里搞接待什么的事,这些男人的事俺不懂,不过,俺家的一头猪被拿去搞村办企业,猪没了,只有一张纸。”说着,大嫂从床头的木箱里翻出一张二尺来宽的纸条,递给陈浩。
陈浩看见纸条上写着“今从王二狗家牵走猪一只”几个字,下面是吴勇的签名和日期,连用途都没有标明。这种条子比白条还不如,最起码白条上还有“欠”字,这上面啥都没有。跟陈浩前世在网上见到的“这个主人很懒,什么都没留下”的意思有得一拼。
“这样的白条子村里有多少?”
“大概有二十多家,大学生家也有。”大嫂说着抹起眼泪。“俺家那头猪养了一年多,原本想卖些钱给老人、小孩买点好吃的。天杀的镇领导一句要像别的村那样搞村办企业,就把俺家的猪强行拉走,说是来年给俺家挣十来八头猪,全是骗人的鬼话。俺家男人拿着条子上镇里要猪,结果镇领导说谁打的条子管谁要。找到吴勇,吴勇又推到村委会,村委会再推到镇上,把俺们老百姓当傻子骗。可怜俺的男人,被他们逼得连村里都呆不下去。555555……。”
说到伤心处,大嫂忍不住哭起来,连带着地上、炕头上的小孩一起哭。陈浩身边的老人干枯的手抓住他的衣襟,干瘪的脸上也是老泪纵横。
“大嫂,你看你一哭,小孩和老人也跟着难过,为了他们,你得坚强。我相信这种情况政府不会不管。”
“政府?当官的还不是一个鼻孔出气。要不然俺丈夫怎么前脚刚到县政府告状,后脚镇政府领导就带着人到俺家逼俺们交钱?”大嫂对丈夫被迫出走的事原本就气不打一处来,在她的眼里,那几个人就代表着政府。
“大嫂,你丈夫现在在哪?为什么不回家?”陈浩知道跟她解释政府的事实在太困难,干脆问她最关心的问题。
大嫂站起来撩开帘子瞅瞅外面,没见到旁人,便抽噎道:“这位大兄弟,你根本不了解俺村的情况。千不该万不该俺家添了个娃,又碰上他爹去告状,他现在哪里敢回家。”
姑娘怕陈浩听不懂,指着一岁多的小孩道:“他家这个小孩是去年出生的,属于计划生育外的小孩。”
大嫂继续说道:“本来这个娃出生后,镇里也只是象征性地罚点钱。可他爹去县里告状后,镇里来人要俺家交五千元的罚款,不交就要把他爹关进牢房,说是违反国家计划生育,要判重刑。俺家那口子听说后,再不敢在家呆,跑到外面躲着去了。”
五千元,还要坐牢。听到这个罚款力度陈浩都咋舌,这家人不吃不喝十几年也还不上,难怪男人不敢在家呆。
“你家的墙角呢?”陈浩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但他还是想从大嫂嘴里得到证实。
“被镇上请来的流氓挖了,他们不但挖了房子,还抢了俺家的东西。”大嫂说到这,眼里充满憋屈和无奈。“他们还说,要是俺家男人回来,他们要抓他坐牢。”
听到这,陈浩心里不是滋味。农民靠着自己的辛勤劳动,不但养活自己,更是养活全国的人。这些年,国家的政策本身就向城市倾斜,换句话说是牺牲农民的利益来换取城市的发展。
可有些官老爷们,不但不为农民着想,还千方百计地从他们身上榨取最后的一滴血。利用农民的不懂法,利用他们的闭塞,把他们当成愚民般耍弄。正像有人说的一样,姑娘伤不起。在陈浩心里,善良的农民更是伤不起。
“姑娘,你父亲是村干部吧。”陈浩心里有着莫名其妙的煎熬,对这种事,他的态度是不能拖,一天都拖不起。见到姑娘点头,他继续道:“请他到这里来一下,顺便把村干部都叫过来。”
姑娘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的这位作家,在他身上,此刻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让她不由自主地跑出去。
陈浩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钱,放在大嫂的手里,道:“你要相信政府,某些人代表不了正义,更代表不了政府。马上快过年了,这些钱是给孩子和老人买东西的。你要是能找到丈夫,就让他回家过年。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是少生孩子早致富,这孩子已出生,我也不再说什么?但我希望你们赶快去卫生院结扎,好不好?”
“大兄弟,俺听你的,明天就去卫生院结扎,钱……。”大嫂捧着那几张百元大钞,眼泪如断线般落下来。男人不在的苦日子她受够了,要不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等着她养活,她早就找根绳子上吊或是喝农药自杀。陈浩带给她家的不仅仅是钱,更是希望。透过朦胧的泪眼,她见到一个身影走出门。
不一会,有两个人影又进来。其中那位年轻人走到她跟前,把她手里的钱塞进她的口袋,轻声道:“大嫂,等会村干部来你家,你不希望他们看见你哭的样子吧。”
大嫂赶紧跑到仅有的一个脸盆旁,用水洗去眼泪。把手在衣襟上抹干,说道:“大兄弟,你们在这等着,俺去取些柴来烧,午饭就在俺家吃。”
陈浩笑笑,并没有阻止她的行为。以往,他下乡从来都是自己带干粮。但今天叶坤等人在蜈蚣岭办事,村里会派饭,正好可以让这家的老人和小孩打打牙祭。
“谁找俺。”
陈浩正思索间,门外闪进一位身材魁梧的壮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