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父亡七日亦不归,在人们心里已经落实了不孝子的毁誉的已故老城主席绉的长子,竟然回来了。
然而,这一次,人们却无法再用先前恶意的目光去看待这位还未满十四岁的城主府大公子。
一骑黄马猝毙瓮城,褴褛血衣惊心触目,在随马倒地的席洛赤足奔向城主府的那一刻起,原本在他头上扣着的不孝之名,已然随之消逝。
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去做声泪俱下的表演,人们自有足够的想象力去猜测这一幕背后所发生的故事,或是惊险,或是曲折,又或是更为天马行空的经历,反正,人们绝对不会再认为席洛是个不孝子。
四两拨千斤,也就是这么个用法了。
在人们放飞着想象力,你一言我一句的为席洛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尽情探讨,不可避免的让本以平静的黑石城再掀波澜的时候,那一座代表着黑石城及统辖十八个县最高权力所属和至尊地位的府邸上空,气氛却显得有些莫名的凝厚。
一个小时前还空荡荡的城主府正殿内,此刻却是汇聚了大量或是身穿戎服的武官,又或是锦衣玉袍的治官,人头起伏,身形交错,而所有人的目光皆注视着正殿最前方的一名跪在地上,头绑白巾,身上却穿着染血衣襟的少年。
虽没有人说话,却神态各异。
有的似被感触,有的则目露遗憾,有的十分困乏的悄悄打着哈欠,有的在低头思考着什么,还有的干脆闭着眼打盹……
当然,也有人面带冷讽,甚至于满眸阴鸷。
对于此时此刻身后这一群几乎涵盖黑石城所有拥有资格进入正殿的武官治官所表现出来的耐人寻味的姿态,已经跪了四十多分钟的席洛虽然从未转过身去观察,但却完全可以想象的出来。
尤其是站在最前排的那两母子,以及稍后一些的青翼军大统领苏莽,席洛估计,前者恐怕已经气到恨不得生吞活剥他,后者,必然是打心眼里就不把他当回事。
因前晚上使用灵魂出窍状态进入城主府,差点被苏莽散出的气息弄到白白丢到性命的关系,所以席洛曾专门向秦佢问起过关于苏莽的事情。
得到的答复是,在苏莽未进入青翼军之前,没人知道其过往,唯一能肯定的一点只有苏莽与苏莺的同胞姐弟关系,以及两人曾在幼时就失散这件事。
不过,用秦佢的话来讲,苏莽除了不为人知的过往,自身实力也深不可透,此人能够担任青翼军大统领一职固然少不了其姐苏莺的帮衬,但平心而论,苏莽也确实有足够的能力坐上这个位置。
此人不仅力大无穷,单臂可擒奔马,更善使一套极为稀罕的长刀绝技,据传耍起来风声如爆竹炸响,周围一丈内无人敢进,更可一刀斩下劲风可隔空三尺断叶,放眼整个黑石城三军精锐九千兵士,实难找出第二个人能够与之匹敌。
原本的青翼军大统领韩弛,虽然也是一步步从底层爬上来的军中强者,单人敌十名青翼军精锐兵士不在话下,换做普通人,也便是百人敌了,然而,结果在与苏莽竞争大统领一职时,居然连十个回合都没抗住便被苏莽一刀割掉了脑袋。
想要坐上黑石城三军之一的大统领,固然需要在军中有足够的威望才能获得三千精锐兵士的“定夺箭”,但,如果能够像苏莽这般,本就有城主提名,还能大庭广众之下,轻而易举就将原来的大统领割颅的话,哪怕威望不够也一样可以将大统领一职揽入手中。
实力,地位,后台,随便挑出两样来,苏莽显然都有足够的资格不将席洛放在眼中。
又过了二十分钟。
“火候也差不多了。”
算了算时间,席洛感觉可以到此为止了,于是晃悠悠的准备站起来,接着却突然扑通一声直接昏倒在了地上。
虽然本意是假装,可实际上,这次席洛是真昏倒了。
为了更好的伪装精神疲惫,昨晚上一夜席洛都没有睡过,外加骑马狠垫了一阵,再接着更徒步跑了十来里地,最后算上这跪的一个多小时,一番折腾下来他实在有些扛不住了。
昏倒在地后,迷迷糊糊中,席洛只听见一阵混淆不清的喧哗声,然后意识也渐渐模糊了。
虽然出了点意外,但席洛并不担心这期间会不会被加害,不提正殿内这几十双眼睛,单是如今整个黑石城的百姓都知道他回来这一点,那女人便不可能轻易动手,更何况还有秦佢在。
只不过,昏迷没多久,席洛就恢复了少许意识,并又听到一旁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
“秦副统领,你还是先回去吧。”
“大公子一身血衣归来,在未问清原由之前,恕在下难以从命。”
“哼!秦佢,别给脸不要脸!真要苏某赶你不成?”
“笑话!此乃城主府,又非你青翼军统领府!秦某走不走,于你苏莽何干?倒是你这般急着赶秦某走,莫非,大公子血衣归来与你有关?”
“放屁!”
“好了,二弟……”
听着这番言辞激烈的争吵,席洛急忙狠咬了一下舌尖,强行让自己提起精神,看样子秦佢已经有些顶不住了,再不清醒过来,先前所做的一切恐怕都会前功尽弃。
“秦伯……”
唤了一声后,席洛缓缓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迅速扫了周围一眼,立即从记忆中找到了相符合的信息,似乎是在城主府后殿东庭别院的一座木楼内。
“大公子,你醒了?!”
秦佢闻声立即满脸欣喜的走上前来,表情看不出一丝虚假,倒好像真是两年来第一次瞧见席洛般。
“恩。”
席洛转头左右看了看,瞧见七夫人苏莺和苏莽后,刻意露出皱眉头的厌恶表情,最后望向秦佢问道:“秦老统领呢?还有坤义兄怎么也不见?”
听见席洛这么一问,未吭声的苏莺和苏莽二人立即对视了一眼,最后竞相将目光锁定在席洛的脸上,然而,无论怎么看,二人都无法从席洛脸上瞧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常神色。
“你们要能看出席坤义没出现和我有关系,那我上辈子岂不是白混了?”
席洛在心里冷笑,却也不敢留多余时间给苏莺和苏莽二人思考,微微垂着头,握紧双拳,黯然神伤的突然又问道:“秦伯,我父亲……是葬在朝天山么?”
秦佢立马回道:“回大公子,是朝天山。”
沉默了一小会儿,席洛忽的抬起头,道:“秦伯可否随我去一趟朝天山?”
“属下自当随大公……”
秦佢话刚刚讲到一半的时候。
一身紫色长裙紧裹丰满体躯,挽髻插钗,秀发斜垂轻贴着鹅蛋般右脸颊,柳叶细眉下一对长长丹凤眸的七夫人苏莺似意识到什么,眸光突然一变,直接打断秦佢的话,道:“秦副统领,你先前不是说要查清秋哥儿为何会一身血衣归来么?那便让秋哥儿先告诉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赶紧带人去查,至于前往朝天山拜祭一事,便让哀家的二弟领代劳吧。”
依照席家的惯例,城主继承者一脉的子孙往往需要到十四岁后才会正式取名,因此,席洛如今只有一个乳名,也就是苏莺所唤的秋哥儿中的秋字。
听到苏莺的话,旁边身着戎服,头发高束在脑后,粗眉窄眼,微塌鼻梁上有一道似剑伤疤痕的苏莽先是愣了愣,颇为不解望了苏莺一眼,接着却似领会到什么旁人不知的暗示,顿时粗声粗气的应承道:“那就这么定了!不知大公子何时启程?”
“七夫人……”
秦佢把眉一锁,正欲反驳,七夫人苏莺顿时一脸寒霜的道:“秦副统领,莫非哀家说的话便如此不管用了么?你到底还将不将哀家放在眼中?”
席洛只是目露期盼的望着秦佢。
秦佢沉默了少许,最终向席洛道:“大公子,便让苏统领陪你去吧。”
七夫人苏莺微微勾了勾红唇,转身朝屋外走去,并道:“二弟,随我出来吧,秦副统领与秋哥儿两年未见,定有很多话要讲。”
苏莽面带嘲讽的瞟了秦佢一眼,然后便跟着出了屋。
二人行至楼下,苏莽疑惑不解的低声问道:“姐,你为何让他们独处?你先前不是一直防着秦佢么?”
苏莺止住步,望着远处,美眸中一片阴寒之色的轻声道:“你可知,席坤义昨夜去了秦府做客,至今未归。”
苏莽愣了一下,然后皱眉道:“难道被秦佢扣住了?”
“秦佢没这个胆。”
苏莺否决了苏莽的猜测,接着冷冷道:“但席坤义实在靠不住,如今那小崽子又一身血衣归来,破了我的计划,未免夜长梦多,我们也只能走最后一步了。”
苏莽撇了撇嘴,颇为不满的道:“我早就说过干脆一刀杀了那小子算了,可姐你先前老是怕这怕那的,到头来还不是一样。”
苏莺没有理会苏莽的牢骚,而是颦眉道:“而且,如今事有蹊跷,我们都未派人出去,可那崽子却像是遭了劫杀一般,如果再不将他除掉,真不知还会出现什么事情。”
“恩。”
苏莽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旋即嘴一裂,目光森然的问道:“那什么时候动手?”
“朝天山。”
苏莺转身朝木楼走去,同时安排道:“你去召集人手吧,我此番上去便设法使那小崽子一个时辰后动身。”
“好!”
苏莽应了一声,然后便疾步而去了。
此时,楼上屋内。
目光复杂的看了席洛许久的秦佢,忽的低声问道:“你可有想过,此次如果失败了该如何?”
席洛笑了笑,道:““还能如何?只要没死,那便苟且偷生几载,重头再来……”
“该我的东西,总要想办法拿回来的。”
最后一句,席洛选择在心里暗暗的道,同样的话,上辈子他也曾这般说过。
虽然,那一次用了足足五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