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到灶膛里加了一把火,这房子修建得很好,三间小房子还带了一个小院子,莫大娘当初说自己想在小院子里种点菜,然后修房子的人都给她在院子里修了一个奇怪小棚,还说只要往灶膛里烧火,就可以保证小棚暖和,就算是冬日里也可以在里面种青菜,莫大娘不懂其中的道理,不过她发现青菜还真长出来了。
这些日子过得如梦如幻,她不懂什么民族大义、朝廷安危和国家安宁,就在昨天她还收到了儿子罗布头的来信,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很好,信中最后写道:“娘,好好生活,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现在我们家里是有钱的了。”
“娘,你放心,孩儿很好,在军中很多兄弟,以前孩儿不懂事,在军中一个朋友也没有,但如今孩儿身边都是兄弟,都是肝胆相照的兄弟。”
“娘,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孩儿打完仗之后就回去看你,给娘你取两个媳妇,不过听于大哥说一个媳妇更好,孩儿其他事都可以依他,但这事可不成,谁让咱家四代单传,再说孩儿现在有钱了呢。孩儿不孝,如今却是不能回去看你,娘,你一定要保重,好好保重身体。”
“好好活着。”
身材高大的虎子,认真的念着,眼泪就要流出来,不过却一边挠头,心里暗想:这肝胆相照是什么意思呢?却是打定了主意,回去码头一定要问一下胡大哥。
罗大娘却没有流泪,或许她的眼泪早已流光,或许她认为官府给她修了好房子,什么基金会给她送来很多银子,都是她儿子用命去换回来,如果儿子能够回来,她却还是宁愿帮别人换洗缝补衣服养活他,就不会像今日一样,只能收到他的只言片语。
“大娘,您安心。”虎子知道罗大娘的心思,安慰说道:“《大宋战地报》昨天又传来了喜讯呢?说元军在进攻第二道防线时伤亡好几千人呢。”
“大娘可不知道,罗大哥又上了英雄榜,喳喳,这可是罗大哥第三次上英雄榜了,罗大哥可出了名,虎子每天在码头,大伙都在说着罗大哥呢。”
“只可惜、只可惜我不能从军,要不然一定跟罗大哥一起杀元军杀一个痛快。”
罗大娘心一紧,有几分心痛,每一次罗布头上英雄榜,她就会转辗好几天睡不着,她知道自己自私,她情意儿子少立功,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
“于成、朝歌、董棨、罗布头,喳喳,《大宋战地报》还说了,他们四人就是元军的克星,都是朝廷的英雄,是军中的典范,这一个月来,他们四人杀敌无数,杀得元军抛盔弃甲,杀得元军不敢士气尽失……”
大宋的儿郎不缺乏勇气,虎子身材高大,如今年纪虽也不小,但毕竟是心怀热血,看到英雄就在自己身边,心中戚戚,总想着自己能够有一天上阵杀敌。
罗大娘抿着嘴,低着头听着虎子不停说着,眼看太阳终于出来,突然街道旁响起了一阵锣鼓声,一个小吏大声吆喝:“诸位乡里,都留在家里了,官府有事要吩咐。”
这青衣巷是贫民窟,向来很少官吏光顾,但这些日子,姓莫的县令倒却是做了不少好事,一些富贵人家出钱,再加上官府也出一些,然后帮忙把这青衣巷里的房子修葺一番,当然比不上富贵人家的房子,但住进去总不会夏雨冬寒,窗户用新纸蒙起来,屋顶装上新的瓦片,还有破烂的泥墙,也用转头包了起来,听说城外有不少流民,他们中有手艺者不少,官府就让他们烧瓦制砖,倒也是用尽了人力。
莫县令恰逢其时,算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好名声,这青衣巷里的百姓听到官吏要过来,还说是官府里的事,于是还没起床的纷纷起床,起床准备出门的也守在门口等待。
罗大娘的家安在青衣巷的最后,经过修葺之后倒是像模像样,三间小房加上一个小院子,罗大娘毕竟年纪也不小了,硬是帮忙缝缝洗洗,几次之后邻居就推搪了,罗大娘虽然有些黯然,但也只好接受。
“大娘,”虎子当初劝说道:“你如今也不愁吃喝,干脆把这份工作让给别人,说不定人家也如大娘你初时一样,就靠这活计活下去呢?”
罗大娘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自己能够活得滋润也不容易,说不定别家还靠这活计活下去呢?于是也就放弃了,只不过她终究是闲不住,于是在小院子里弄了一大块菜地,种了菜分给邻里,也算是为他们做些小事,这事还被新出的《闲话临安》隆重的介绍了一番,弄的临安不少小院子都变成了菜地,倒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虎子怕罗大娘吃亏,再说他家里还有人呢?于是也留下来,莫县令的动作还挺快,等小吏前脚刚喊完话,莫县令后脚就到了,再见莫县令,衣服也变得简单了很多,动作干净利索。
“罗大娘,罗布头兄弟可又立了大功,罗大娘生了一个好孩儿,真教本官眼红啊。”莫县令尝试开一个小玩笑,然而这玩笑实在是不太好笑,虎子偷偷看了一眼罗大娘,却见她脸色也没什么变换。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见县令,罗大娘也没什么好害怕,低声说道:“大人、大人说笑了,小儿、小儿只不过是拼命罢了,对,拼命。”
莫县令知道她一介平民,自己也找不到话题和她交流,尴尬笑了笑,最后才道:“蒙皇上开恩,朝廷给临安每一个百姓都发一两银子,这次本官就是过来给大娘你发银子来的。”
虽说朝廷对孤寡向来有补助,有时候冬日天寒下雪天气也有,但这已经不知道是何年何日之前的事情,元军南下以来更是不见踪影,如今听到官府要给自己发银子,罗大娘连忙摆手道:“老婆子不能要这个钱。”
莫县令一愣,连忙说道:“这、这是每个人,每个人都有,朝廷说了,你们留在临安,就是咱们大宋的忠义子民,就是咱们大宋的英雄儿女,这银子就是给大伙的嘉奖。”
“再说这段日子,物价也涨了不少,这银子多少可以补贴补贴,银子虽少,也算是朝廷的一番心意。”
一旁的虎子也有点吃惊,想不到朝廷会如此造作,莫非如今朝廷变得越来越好来了?听说如今主政的是陈宜中陈大人,《大宋战地报》也说过,陈大人是忠义之士,是为民的好官,看来说得还真不错,至少要比贾似道那几年要好吧。
罗大娘还是推搪,认真说道:“官府每个月已给老婆子发不少银子,再说什么基金会也有银子给老婆子,老婆子什么也做不了,总不能白拿官府的银子。”
“官府若真有这份心,发给别人也行,老婆子能活下去就好。”
莫县令有点不知所措,两人僵持了一会,莫县令认真说道:“大娘,这是官府吩咐下来,每家每户每个人必须能够拿到,就算是百万之家也有。”
“大娘若是不领银子,本官也不敢走了,这僵持下去,得耽搁别家多少时间啊。”
虎子连忙劝说,道:“大娘,大人说得很对,这一来二去可耽搁别家的时间了,咱们拿了朝廷的银子,日后朝廷有什么吩咐,咱们安心去做就行了。”
罗大娘这才领下银子,然后在一个本子上按上手印:“这是罗布头兄弟的名字,你们家中有两人,一共可以领二两银子。”
“这是官府的凭证,做不了假。”县令莫平不知道为什么要给罗大娘解释,他只是觉得这应该给她好好说。
莫平是元军围攻襄樊那一年中的举人,那一年他文章上刚好拍了贾似道的马屁股,竟然留在了这富裕得不行的京城当一个小小的县令,他原本是穷人,一日升官发财简直就如梦中。
但京城的县令可不好当,他又没有什么后台,前几年还能贪婪一些银子,可是这一年来就不好弄了,朝廷莫名其妙的命令也越来越多,后来还来了观察使警告了他一番,再说顶头的上司也不敢伸手,莫平倒是断了贪婪的这份心。
主薄是县里的老人,说如今国家安危要是能够做出一些成绩,说不定就是他升迁之日,他在这小县令的位置待了将近十年,这十年里埋葬了他的青春和热血,至于升迁还是不迁也就罢了,只要能够安安稳稳就行了。
莫平下了决心,倒是一心一意的执行官府的命令来了,再说京城里涌出了不少报纸,前几天《闲话临安》还爆出了一个京官收受贿赂之事,证据确凿,第二天又登出这一名京官已经被朝廷处理的消息。
想一下也对,这临安多少只眼?若是报纸都成了百姓的眼睛,都成了官府的眼睛,这京城还有什么事能够瞒得过?君不见《闲话临安》的内容,平安街葛老爷捐献三十万两银子给官府,玉湖街朱大娘的三姨妈四旬生小孩,兰花街七旬老翁老年得子,只要你能想到,报纸上都有。
莫平好不容易把这一条街道三百七十户人家发完,走到最后已是气喘吁吁,他动作可不敢慢,万一拖累了别人出工的时间,他可就是要挨骂了,等走到街口,后面传来罗大娘有点迟疑的叫声:“大人……”
莫平虽然累,但还是赶紧转头,看到罗大娘兜了大把绿油油的蔬菜,如今是寒冬,能够看到这绿油油的蔬菜实在是让他大吃一惊。
“大人,老婆子、老婆子没什么好东西,这些菜是自个种的,大人若是不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莫平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自己的娘亲当年也是这样,可惜当时的县令不但不要,还踢了自己娘亲一脚,他也不顾菜根还沾了不少泥土,也不顾干净的官服变脏,抢一般的接过来,囔囔说道:“不介意,不介意,这菜太好了。”
罗大娘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觉得自己还有用,非常有用,不看县令大人也说我种的菜好吗?
莫平好不容才往罗大娘手中塞了十文银子,可是罗大娘却是生气了,也忘记了眼前是一个大官:“老婆子只是想为邻里尽点力气而已,当初若不是他们照料,老婆子早就饿死了,你给老婆子银子是不是嫌弃老婆子种的菜不好。”
“要真是这样,老婆子不给你也罢了。”
莫平连忙道歉:“莫大娘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娘的菜很好,很好,我的娘亲、我的娘亲当初就是靠种菜,供书教学,要不然我也没有今天。”
“只是感触而已。”莫平想起自己的娘亲起早摸黑,想起自己的娘亲也是一个样的驼背,也是一样的面容沧桑,也是一样的双手如松,也是一样的不言苟笑,也是一样的头发苍白,也是一个样的谨慎胆小,他鼻子一酸,眼泪终究是流了出来,他慌张的向罗大娘拱了拱手,然后紧紧的抱住青菜离开。
回到衙门已是日中,莫平的娘子也是糟糠之妻,他当年收了不少贿赂,昧着良心办了不少坏事,但即使如此他也是对婆娘不离不弃,纳妾的事提也没提,婆娘也争气得很,给他生了三个娃娃。
他当年确实是收了不少贿赂,然而毕竟是官场所为,别人在收贿赂,你清白的人反而呆不下去,朝廷的观察使已说了,以前一笔勾销,但重新以后若是再有收受贿赂的情况,一概严惩。乱世用重典的道理莫平清楚,自从以后再也不收贿赂,日子反而变得有些艰难起来,幸好官府的饷银也多了一些,要不然日子可不好过。
“老爷,你怎么啦?”婆娘吓了一跳,只见莫平眼睛通红,怀里还兜了一兜青菜,衣服也弄脏了不少,步伐有点踉跄,面容戚戚,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幸之事。
莫平艰难的摇了摇头,把青菜交给婆娘,婆娘跟他相处了这么多年,看到他怀里的青菜,一下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轻轻说道:“娘亲虽然走了,但在九泉之下一定会想我们的,如今咱们的日子过得不错,娘亲肯定会更加高兴。”
莫平深吸了一口气,婆娘虽然识字不多,但勤奋持家,当年自己读书的时候什么事也做不了,他就和娘亲一样种菜持家,还帮忙干点针线活,感激说道:“娘子,你真懂我心。”
莫平把罗大娘的事给婆娘好好说了一番,婆娘感叹说道:“真是一个好娘亲,相公有时间可以多去看一下莫大娘。”
莫平点点头,道:“娘子有空也可以去看一下,不过倒是奇怪,这大冷天还能做出这样的好青菜。”
“当年娘子和娘亲若是能在这冬日里种出这样的好青菜,那么你们就不会这么苦了,你到肉店割点肉,我请李老过来。”
李焕是主薄,官府的老人,对莫平影响很大,当初莫平收受贿赂,这李焕就曾劝说莫平不要贪婪,后来观察使过来,也是这李焕劝说他把银子上缴,对莫平有救命之恩。
李焕几近五旬,身倒是硬朗,得莫平邀请也没有推搪,莫平的改变他看在眼里,心里也高兴,刚走进门口就闻到一阵香,笑道:“好香啊,看来老夫今天有口福了。”
莫平也笑了笑,婆娘还真弄得一手好菜,当年只是一个青菜就能让自己吃饱,如今虽说还是苦难,但毕竟比以前好不少,这手艺就更加不得了,这可是他得意之事。
“李老平尊敬说道。
李焕知道莫平的性格,谨慎、尊重、纳言,不过在他看来都是好事,也不拒绝,率先走进去,一边问道:“今日发了多少银子了。”
“呵呵,在下办事不力,仅把青衣巷发了,等发完青衣巷,这时间也迟了,怕耽搁了百姓的活计,准备晚上再过去。”
“很好,很好,能够为百姓着想,不耽搁百姓的活计,大人如今也是为民的好官了。”李焕满意的捋了捋胡子,莫平的进步他看着眼里,也喜在心头,如今找一个能够为民的清官可不容易,前几天《闲话临安》还曝光了一个京官收受贿赂的事情,朝廷处理得也快,第二天就抓了起来。这什么《闲话临安》也真不怕死,这京官官职可不小,《闲话临安》可还是毫不犹疑的登了出去,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不过听说这《闲话临安》背后可有皇上在照料呢?谁知道呢,听说皇上还是昏迷不醒,每天就靠人参汤水吊命,真是可惜了。
“青菜、绿油油的青菜。”李焕眼珠都快要瞪出来了,不敢相信说道:“这天寒地冻的,怎么来的?”
莫平把罗大娘的情况给他说了一边,李焕点头道:“这罗大娘是个犟脾气,也是一个硬骨头,是好人家啊。”
“他儿子罗布头,听说以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小兵头,如今都快升都头了,《大宋战地报》都已登了好几次了,喳喳,这罗大娘生了一个好孩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