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校门口分了手。江之寒走在路上,接到顾望山的电话。
顾望山说:“Andrew今天回香港了,让我同你说一声。”
江之寒说:“不是说周末吗?我还说去送送他呢。”
顾望山说:“好像是哪个长辈的生日宴,要提前回去拜寿。”
江之寒笑道:“你们俩倒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啊。”
顾望山说:“嗯,这个人还算聪明有情趣,我原以为香港人都没文化呢,不是说那里是文化的沙漠吗?”
江之寒笑了两声。
顾望山问道:“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
江之寒说:“还不错,冯少爷这个礼贤下士的姿态还是很诚恳的,而且自己也很有想法。前几天和他吃饭,我探探他的口风,他推说自己只是玩玩,还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不过依我看,他应该是有些想法,要大干一场的。这段时间,我有一个还不错的想法,不过需要的资金很多,即使股市的钱回笼了也远远不够。我琢磨着,要能把他拉进来,估计有点希望。但最近这段时间太忙了,连写个企划案的时间都没有。等到高考结束以后吧,我争取写个东西出来,看看他有没有兴趣?”
顾望山说:“要玩大的?股市钱全部回笼都远远不够?那岂不是要在几百万上千万的级别了?”
江之寒笑道:“天机不可泄漏,等到考完了,我再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挂了电话,江之寒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回四合院去。下了车,拐上小路,走上一截,再转个街角的杂货铺,远远的老爷子的四合院就在前面了。
江之寒走了几步,看见有一个人坐在院门前的石阶上。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林晓。
江之寒加快了步子,几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去,女孩黑发披散,如丝如缎,脸色木然,苍白如纸。他伸出手去,把她拉起来,一边问等了很久了吗,一边取出钥匙去开院门。
林晓也不回答他的问题,默默的跟着他进了屋。
江之寒拿来一个杯子,去冰箱里倒了一杯橙汁,问:“发生什么了?脸色难看成这个样子。”
林晓大概是渴坏了,她咕咚咕咚的一口气喝下大半杯饮料,抬起头来说:“我。。。。。。去看枪毙了。”
江之寒摇了摇头,说:“你呀。。。。。。干嘛和自己找不痛快。”
林晓眼睛睁的大大的,眼神却像聚焦在很远的地方,“我站在人群后面,有些人还没开枪就软在那里了。他没有。。。。。。他好像看见我了,最后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看见林晓灵魂出窍的模样,江之寒心中怜惜,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脸,柔声说:“都过去了,啊。”
林晓终于眨了一下眼,说:“好奇怪呀,他不应该看见我的,可是,他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而且。。。。。。还咧嘴笑了一下。”
江之寒凑近了,盯着她的眼,问:“后悔了?”
林晓机械的重复了一句:“后悔?”
江之寒沉声说道:“这个人手里有一条无辜的生命,至少抢了两个金银首饰店,打伤致残的受害者有八个以上,更不用说平时的欺行霸市,欺压百姓了。这样的人。。。。。。死有余辜,知道吗?死有余辜!”他加重了语气,很肯定的说。
林晓舔了舔嘴唇,说:“我知道的,可是。。。。。。”
江之寒说:“你。。。。。。是因为他最后说了句二十年后要娶你,所以不忍心了?忘了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林晓咬了咬嘴唇,说:“他留了一个秘密帐户给我,我已经把钱都转出来了。”
这个消息大大的出乎江之寒的预料,他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
林晓说:“他的赃物,没有销出去的好像都在他最信任的两个手下那里,去年末那两个人就被抓起来了,我想。。。。。。大部分东西也被收缴了吧。剩下的,这些年他陆陆续续卖出去的,钱。。。。。。都在这个帐户里面。”伸出三根手指,比了比。
江之寒问:“三万?”
林晓幽幽的说:“你也太小看他了,就那一起金铺抢劫的案子,不是电视里说是中州十年来最大的,有八十多万的货吗?就算一成两成的价格销到黑市去,也有十几二十万。”
江之寒说:“三十万?”
林晓说:“三十六万五千七百九十六块七毛五。”在这个普通工人两三百块钱一个月的年代,这也算是一笔巨款了,足足当得了两辈子的工资。
江之寒发了一会儿愣,问:“干嘛告诉我这个?”
林晓忽然伏进他怀里,闷声问:“之寒,你不去告发我吗?”
江之寒冷笑了一声,“我只听到有个人失心疯了,大白天做梦自己发了财。真是痴人说梦话!”
林晓在他怀里傻傻笑了两声:“你不去检举我了?”
江之寒不悦道:“你有完没完?”
林晓重复说:“真的不去告发我?”
江之寒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叹口气。
林晓说:“我是不是很坏啊?不管他干了什么,是我把他骗回来进了监狱,假装自己是同伙,让他招认了罪行,最后还吞了他的钱。我是不是很坏?”
江之寒把她的脸捧起来,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说:“如果有一个人害的我很惨,我。。。。。。也会这样报复的,谋了他的性命,夺了他的财产,让他死不瞑目。”
他说话的语气阴森森的,即使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林晓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她问:“你会吗?”
江之寒说:“我当然会。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狠毒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的身上,强迫别人过你想要他过的生活。这个,叫做奴役。不管表面上多么温馨,多么亲切,都掩盖不了奴役这个事情恶毒的本质。林晓,你不欠他任何东西,你明白吗?”
林晓使劲的盯着江之寒看,仿佛看不够似的。过了好久,她才舒展了眉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
林晓说:“我过两天就要回一趟我妈的老家,有些事情要处理,还要留笔钱给我外婆外公,所以高考的时候,我可能不会在中州了。那以后,我就要去南边了,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之寒,我今天来,有两件事找你。”
江之寒说:“你说。”
林晓说:“首先呢,我是有好些话想和你说。以前不说,是怕你听了厌烦。既然都要走了,也不怕这个了。”
她拂了拂额头前散下来的头发,说:“活了快二十年,真正影响了我人生的人有三个。第一个是我妈。我小学三年级我爸就出去打工去了,通常一两年才见一次,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但家里总算还有我妈照顾我,小时候我还算是漂亮乖巧的小孩儿。到了初三,我妈有一天和我说,家里条件太艰苦了,她决定要去南边打工。我初三哟,从此开始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在我妈的一个表姐那里住了几个月,后来还是搬出来,一个人住,自己照顾自己。从那一年开始,我妈一年只有春节前后才在中州。每次回来的时候,也给我带不少的东西,经济条件好象是改善了不少。有一年春节,她和街坊因为一件事争吵起来,那个女人说她出去不是去打工的,是去卖的。我手里正端着一碗面,就扣到那个女人脸上去了。后来片区民警来了,也没怎么着。那女人一直在叫,你去问问周围的人,谁不知道你妈去南边是去卖的!”
林晓大概说累了,趴在江之寒肩上休息了一会儿,有些吐词不清的说:“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是不是真的,因为。。。。。。我害怕听到我不愿听到的答案,因为。。。。。。她从来没有大声为自己辩护过。”
林晓抬起脸,说:“第二个人呢,就是今天吃枪子儿那个家伙。我高一认识他,高二被他弄上手。跟上他以后,吃穿是不愁的,走在外面也没人敢欺负。。。。。。。那不是我想要的。就像你说的,强迫了一个人的意愿,表面上对她再好,也是一种奴役。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坐在他租的那个房子里,心里想,如果我妈真的是出去做那个事挣钱的,我的现在和她也没什么不同,不同的不过是卖给一个人还是卖给不同的人。我想要摆脱那个命运,但却没有胆量没有勇气,到了后来,也没了希望。差了那么一点点,我就屈从了。反正是混日子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林晓伸出手,揽住江之寒的脖子,“第三个人嘛,就是现在我抱着的这个家伙。”
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江之寒,“这个家伙,认识我的第一天就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有时候翻脸比女人翻的还快,他的心思别人猜不透,他有时候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屑和轻视。”
看见江之寒一脸苦笑,林晓也绽放出一个笑容,“可是呢,他高大,他帅气,他聪明,他好像抬抬手,再大的困难就迎刃而解了。他让我跨过了我以为再也跨不过的那个坎儿,可以开始一个新的生活。我看着镜子里的我问自己,为什么你看见他不屑的神情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为什么你看见那个来找她的白衣女孩儿就感到特别的自卑,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他。”
江之寒抿了下嘴,半年之间,这是他听到的第二次主动的表白了。
林晓深深的看了江之寒一眼,垂下眼去,轻声的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喜欢上了他,也许就在第一天?可是,我拿什么去让他喜欢自己呢?一个连大学也不会上的人,一个初次见面就表现的像个太妹的人,一个和黑老大在一起睡过一年的人。我。。。。。。”
江之寒轻轻的握住她的嘴,摇了摇头。
林晓摆脱他的手,有几分倔强的说:“今天,我不怕你了。既然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江之寒柔声说:“世界很小的,怎么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呢?”
林晓摇头道:“我最近看了一本书,觉得很有道理。社会也是分层次的,去了不同的层次,即使身处一地,也难以想见了;即使相见,也就像不认识一样。几年以后,如果在街头上遇到,你会怎么想?这个女生,有些印象,和我同过一年的学,对了,还死皮赖脸的和我睡过一个床的那个人。如果能想起这些,已经是很不错了。”
江之寒说:“晓晓。。。。。。”
林晓打断他,“我这次去南边,因为手里有钱了,就买了张软卧的车票。软卧真是不错哦,挺干净的,服务员态度也还不错。以前出远门的时候,我总是坐硬座,也坐过几次很挤很挤的火车,那上面到处是说黄色笑话的人,关着窗户使劲抽烟的人,乘务员乘警总是马着一张脸,连推着餐车卖饭的,被农民工挡了路,都拿起饭勺就往头上敲,好像敲的不是一个人,连一只猫一只狗都不如,是没有尊严的。这次回来的时候,我又升了一档,给自己订了飞机票,宽敞明亮的候机厅,没有到处弥漫的汗味。总是微笑着的空中小姐,衣着整洁彬彬有礼的乘客,那样的旅行才是真正舒心的呀。你知道吗?就这样旅行了两次,我都快忘掉以前坐硬座的经历了。到了一个层次,进了一个圈子,你看到的不过是周围的东西。至于那以外的世界,慢慢的就不在视野里面了。”
江之寒说:“我妈说,即使能顺着社会的阶梯往上爬,但永远也不要忘了我们曾经在的地方,不要忘了那里发生的事情。”
林晓摇头道:“可是。。。。。。人不是观世音菩萨呀,他是不会到处去救苦救难的。那书上讲,有的时候两个人就像两条直线,因为一个很奇妙的巧合,有了一个交叉点,然后呢,就会愈行愈远,渐渐的不再对方的视野之中。”
林晓说:“我们就是这样的,你注定了要爬到我只能仰望的那个地方去。那时候,即使遇到了,也不过是陌生的路人。寒假的时候,我想说服自己,既然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不试着抓住他呢,不择手段的,死皮赖脸的,不知羞耻的,只要能抓住他多一会儿。但我的理智告诉我,如果我那么做了,只会被厌恶,只会被更早的踢到一边去。”
江之寒能感受到女孩发自内心的无奈,和着些许的自卑,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疼。江之寒轻轻的捧着林晓的脸,说:“晓晓,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也是很好很好的吗?”
林晓笑了一下,“虚伪的家伙,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她把脸凑过去,一字一句的说:“今天的第二件事,就是。。。。。。。我是来讨债的。。。。。。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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