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位神仙,是我麻子二叔的老婆,我二婶。二婶是河东李家窑娘家,自打嫁过来给我们村避了不少邪。二婶还是个灵验的郎中,村东头赵家老爷子,村西头李家儿媳妇,谁有个头痛脑热的,甭说别的,只要求到二婶门下,二婶都乐意答对。人都说二婶心善,是个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二婶的仙术可高明了,不管啥病,也不管病啥样,都用同一种方法,跟唱大戏似的,怪有意的。我穿活裆裤那会儿,就常趴在二婶家的窗台上看热闹,只见二婶掰着手指头掐算掐算念叨念叨就上来神了。有时候也得病人烧香叩头,神才能来。真神附体的二婶口念真经,浑身哆嗦,摇头晃屁股。二婶哆嗦完了,告诉你吃晌饭炒几个好菜给保家仙供上,晚上烧几毛钱海纸,再吃一包二婶的灵丹妙药,病重的吃两包病轻的吃一包,过两天就好了。我妈就说过:“你麻子二婶真神。”
二婶也给我看过病。那年夏天,我拉稀拉得提不上裤子,蹲在茅坑不起来。妈先带我到卫生所扎了一针又吃了两片药,还怕不保险,就领我去二婶家。二婶有根烟袋,烟袋锅有小孩儿拳头那么大个儿,烟袋杆有二尺多长。叨在二婶嘴里,满屋子是烟袋油子味。二婶看病得往人脸上吹仙气。臭哄哄的仙气和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我直恶心。也许是惩罚我对神仙的不恭敬,等我到了十七八岁,脸上一夜之间长出一层青春美丽疙瘩豆!跟烦二婶的口臭一样也烦我的丑脸。可是那次一回到家我的病就好了,所以我妈才说二婶神。我也觉得二婶挺神的,就是直到今儿我还认为仙气是臭的。
二婶看病只收药钱。她说的好:“药是自各儿配的,你上哪疙瘩也淘换不着,谁的日子也不宽绰。”
“二婶这咋说的。钱是人挣的,治好病是真格的。”上二婶家看病的,比去村里卫生所的人都多。
赶上逢年过节,村里人谁也忘不了二婶。再说这几年日子越过越红火,谁家不托她老人家的福?包产到户后,二婶说她特意和土地爷打过招呼,难怪这些年风调雨顺,家家收成好!二婶好事还做到底,为了让我们村永远太平无事,给每家都派了保家仙。这事不知咋的,一下子传到几年前嫁到四十里外马家店,六娘的闺女淑珍耳朵里。淑珍风风火火地跑回娘家,让二婶也给她请位保家仙。
二婶说:“中。”
神仙有的是。当即,二婶给她派了位白狐大仙。这位白狐大仙修炼在东洼子苇塘里,有两千年道行,神通广大,和二婶家的金狐大仙还沾点老表亲。这下把和淑珍一起来的六娘啧嘴啧舌羡慕了半天。淑珍乐得合不拢嘴,心满意足地回马家店了。
也不知道是谁家得罪了哪路神仙,还是玉皇大帝偏偏和二婶唱对台戏。在我们这个出了神仙的村子又生出帮孽种,其中最凶的要数七爷的儿子,小学老元亮。元亮不让媳妇玉秀供保家仙。玉秀偏不。小两口为这还干了一仗。气得七爷指着元亮的鼻子骂他忘本。七奶背后对儿媳妇说:“别听他咋呼,老爷们儿尥会儿蹶子就好了。”
有公公婆婆撑腰玉秀就供了。早晚上香都背着元亮。牌位让她请进柜橱里,又在外面糊了一层白纸,烧香的时候撩起来。她的这点小聪明一时竟懵住了精明的元亮。
“这是家仙自己显灵了。”玉秀和七奶这么对二婶和其他老娘们儿讲。
“可不是咋的!”
于是,村里人对二婶的仙道更是深信不疑。
二、出马
二婶的仙号叫狐柳大仙。
听人说,远在二婶做姑娘的时候,有一次,在一棵老柳树下看见一只浑身雪白闪着金星的老狐狸,冲她放了个屁。不得了了,这金星白狐狸是狐狸群中最有道行的,连放屁从来不对着凡夫俗子。二婶后来出马,感激狐仙的恩赐,就自立仙号——狐柳大仙,和观音菩萨的牌位供在一起。
二婶头婚不是和我麻子二叔,她给我二叔时是活人妻。听她头个当家的村上人说,二婶不是个正经过日子老娘们,让人家休了。二婶自个说,她看不上那男的,太死应太封建。老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没人辨这是非。反正二婶配我二叔倒是母马配公马,麻子二叔是村里仅有的一条过三十五岁的大光棍儿。
二婶有个兄弟,在她和二叔结婚的头天,在辽河里凫水让龙王爷请去了。二婶家大悲,他们可舍不得自各儿养活的儿子给龙王爷牵马坠蹬端尿盆,可有啥法子?那时候二婶还没横空出世哪,人家必竟是龙王爷。一家人忙着打点儿子上黄泉路。二婶娘家要推迟婚期。
麻子二叔家不干,嘴上说是怕冲走已经接进家门的喜神,再请就难了,实际上是心疼置备下的几十桌酒席,正赶上三伏天,撂上一天还不臭喽?那年月比不上这几年,肥得老百姓裤腰沿子流油,摆几桌席,全家得吃半年咸菜疙瘩。我麻子二叔要不是打了半辈子光棍,给他爹卖了也出不了这么大血。
第二天,迎亲的人们从灵棚里连拽带扯给二婶穿上大红袄大花裤子,拥上帖着红双喜字的马车。一路上二婶哭哭啼啼。麻子二叔却笑咪咪地想着晚上咋收实她。
二婶的大屁股轴儿一粘婆家的炕上的红缎褥子,就发开了泼,拍大腿,挠炕席,鼻涕一把泪一把,呛天呼地地干嚎。
大喜的日子这可咋说的,老亲少友摇着脑袋不欢而散。
麻子二叔气得蹦高尥蹶子,要打要擂,被几个经过事的老爷子吆喝住。
二叔他妈我五奶,还有六奶七奶一帮婶子大娘拜年的话说了十好几笸箩,新娘子真辣扯,管你是奶奶婆婆还是妯娌大姑姐,谁的面子也不给,嗓门一声比一声大。这可不是好捉的,这下麻子二叔家傻眼了。五爷忙不迭套上大车要请大夫,被七爷等拦住,说:“不是麻子媳妇她兄弟来捉贱,就是冲撞了喜神得了报应。上医院顶啥?这是外病,快找看外病的吧。”五爷早就抓了瞎,听大伙呛呛觉得有理,就一鞭子连骡子带马加上二婶赶到七里铺刘高手家。
相传刘高手是吃了一个从井里打上来的仙桃成的仙,所以人们也叫他桃仙。
二婶结婚那阵子公社医院刚开张,正热闹着。高手家门庭冷落,忽见有人主动找上门来,自然很卖力气。
关上门,折腾到半夜。二婶睡着了。五爷爷俩个千恩万谢。临出门时,高手掂着手里的红包,偷着把天机泄露给五爷:“老五,你这儿媳妇要我看得出马,如果不出马,生不出孩子不说,到五十岁上还有个坎,你和侄小子惦量惦量。”
五爷嘴里答应着心里却骂刘高手竟扯王八犊子。
二婶和二叔成亲那年,五爷五奶得了暴病相断下世。五爷临终前把刘高手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儿子。后来在被窝里,二叔把这话又告诉了二婶。二婶一听恍然大悟,怪不得嫁了两个活驴似的男人自个儿还是个不下蛋的母鸡!打那以后二婶的驴脾气又上来了,黑天白天吵吵闹闹非要出马不可,“你是想让我绝户,还是想我死了你再找个黄花闺女?你安的啥心?你说,你说呀!”
麻子二叔就是不同意,他倒不是怕老婆成了仙给他咋样。他心里明镜似的,就她那熊样就算成了神仙能多值几毛钱咋的?原来二叔是舍不得两口猪。
那还是二叔搂枕头睡觉的时候,五奶心疼儿子,就瘦驴拉硬屎,许愿说是如果老天爷能给二叔找个焐被窝的,甘愿出两口肥猪请老天爷吃一顿。这话说出来不长时间,被休回娘家成了活寡的二婶,第一个对光就相中了开了一脸苞花的我二叔。当时兴许是五奶乐昏了头,直到临死也没见她请过天老爷。现在二婶要出马必须还了愿才成。公鸡不下蛋能撵出屎来的麻子二叔能舍得?在他眼里,两口肥猪拉到集上能值半拉二婶钱。其实我二叔心里也有底,结婚不到一年,咋知道生不出孩子?种上稻子不打粮他才不信哪?往后,二婶三天两头病一场,不吃不喝,有时候浑身乱哆嗦,尽说些天灵灵地灵灵的话。二叔知道她这是密心眼子磨人,没理那份茬。桃仙刘高手来劝过一次,被二叔臭了回去。
要不咋说人和神仙不能做对哪!麻子二叔就得了报应。一晃二叔二婶结婚五六年了,二叔那天晚上也没忘了撒种,可就是不打粮。偏方吃了不少,没一个见效。二叔这下可毛了,娶媳妇干啥?不就是传宗接代吗?看人家的媳妇老母猪下崽子似的一窝接一窝,二叔瘪茄子了。二婶这回来了精神,扬棒起来,骂当家的是个窝囊废。
就这样,我二叔脸上的麻花经了头霜,开始抽抽了。
二婶出马那天,麻子二叔先替五奶还了愿。桃仙刘高手宰相肚子能撑船,不记二叔骂过的前仇,做了二婶的带道人。二婶烧香叩头后就成了我们村里第一个神仙。
二婶出马不多日子,请神看病的就找上门来了。是村里刘三的老婆,我们平辈人叫她三嫂子。
三嫂子是这么病的。有一天,三嫂子晚上起夜撒尿,一推门,门口站着个黄皮子(黄鼠狼)撅起屁股对准三嫂子放个屁。你看,同样是屁,屁和屁就分出贵贱,二婶的金星白狐狸屁一下子蹦出个神仙,三嫂子的黄皮子屁要不是狐柳大仙有五百年道行,仙术高明,可能这会儿她那三儿子早杠上灵幡了。三嫂子回了屋,觉得悔气,下半宿也没睡好,第二天早上竟趴了大炕。
三嫂子的病真邪乎,不耽误吃不耽误拉,就是心里难受,虼厌。咋整哪?刘三领着她先去了公社医院,又去了县医院,最后去了市医院。前前后后好几个月,折腾进去五六百块,到头来啥病也看出来,洋药片吃了不少,三嫂子还那样。气得刘三把老婆领回来逢人就骂:“现在医院这帮大夫,**毛不是,连他妈心难受都看不好,一个个还杠牛Ⅹ。”
回村也就是三两天,麻子二婶敲锣打鼓出马了。三嫂子也是有病乱投医,听人说刚出马的神仙最灵验,等看过几回病名声扬出去就不好好给人玩活计了。于是,她匆匆忙忙第一个敲开狐柳大仙的门。
不知道从啥时候起,二婶落下个偏头疼的毛病。每次给人看病,第一句话就是:“当家的,给我倒杯开水,拿两片头痛片。”二婶吃药不按钟点,一有人找她看病,就是她吃药的时间。病人看二婶这样过意不去,都说:“啧啧啧,瞅瞅,这咋说的。”
二婶吃完药,开始给三嫂子跳神儿。跳过几次三嫂子自个就说:“狐柳大仙真是灵验,看头遍我就好了一大半。那象那些穿白大褂的大夫,让人家躺在床上,挺大个老爷们儿一会儿抠扯抠扯这儿,一会儿抠扯抠扯那儿,没病都折腾出病。”
病好了以后,三嫂子让二婶开个价,走遍全世界看病都得花钱。二婶一撇嘴说:“啥钱不钱的,咱娘们讲这个不就远了吗?给我传个名就行了。”
三嫂子一听,乐得出门没摸着门框。从此,她二百来斤沉,肥嘟嘟的大屁股从东家搬到西家,从张家搬到李家,两腿一盘,不是狐柳大仙如何如何,就是二婶咋样咋样,添枝加叶,顺风说话,神乎其神。一时间,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狐柳大仙的。二婶可真叫隔着窗户纸吹喇叭——名声在外了。找二婶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只半年功夫,麻子二叔就换了两副门坎。有的善男信女干脆早晚三柱香,供上了狐柳大仙。
再往后的传说可就悬乎了,说二婶能跟阎王爷说上话。先说出这话的是麻子二叔。大伙就拿他取笑,说:“别让阎王爷给你戴上绿帽子。”二叔也不含糊反驳说:“你又没跟我老婆一铺炕过,知道个啥?”跟着淑珍也这么说,村里人就不能不犯何计了。那回二叔出工,找淑珍给二婶做伴。这时淑珍还没有出嫁,早就听说二婶家闹鬼,一想起来心里就毛突,可是,架不住二叔粘叨。睡到半夜,淑珍听见门闩“哗啦”一声,当时吓得腿肚子转筋,往炕角缩。只听二婶说:“你来了。”接着地上蹦蹬蹦蹬好象有人跳舞。直到鸡叫头遍,门闩又“哗啦”一声。听见二婶说:“明个儿再来。”淑珍讲到这里仍是惊魂未定,浑身哆嗦。她又说:“我只听,见二婶说话,没听见鬼说话。”这时三嫂子接过话茬:“看你那两扇风耳朵,人家二婶是神仙,你是啥?骚丫头蛋子一个。”
令人叫绝的是二婶到现在还是个老绝户弃。她总埋怨二叔让她出马晚了,没抱上儿子。二叔说:“那你跟神仙说声给咱个指标呗。”
“放你妈的屁。这是我说就好使呀,神仙早定的谱谁敢改!”
二叔一准被二婶骂个狗血喷头。麻子再也不硬气了,全让二婶降住了。起先,二叔那是啥样的火暴脾气?现在可倒好,从炕头走到炕梢连个整屁也放不出来。二婶说:“这叫妇女翻身得解放,我顶我那半拉天。”
二叔说:“谁让咱娶了个神仙哪!嘿嘿。”
三、红窗帘
村里的女人有事没事都愿意坐二婶家的热乎炕头。二婶见多识广,孙悟空、猪八戒、牛魔王、吕洞滨,凡是村里人知道的神仙,不是今晚上这个上她家就是明晚上那个上她家。跟你说,阎王爷还相中了我麻子二婶呢,想让她到阴朝地府陪王伴驾当娘娘。说到这里,二婶撇撇嘴,用黄亮的炕席花剃着乌青的包米粒牙,再朝地上“叭叽”吐口唾沫,然后说:“养汉斗贼可不是咱娘们儿干的事。”
不错,在我的记性里二婶从来没干过一件偷鸡摸狗的缺德事,是村里公认的正派人。现在不少村干部家里置备的物件咋个来路咱心里清楚嘴上不说就是了。至于二婶家置备的现代化物件还有三间北京平,咱没个说,不算二叔种的责任田,单二婶一个看病的郎中就足够了。
好几年前,我家有个远道亲戚来串门。晚上临睡前他好奇地问我:“你们村咋家家挂红窗帘?”
我告诉他,这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年,为这事我们十里八村正经嚷嚷好地阵子,事情是这么个经过:玉皇大帝看天下老百姓都不信他老人家了,就命令阎王爷好好教训教训老百姓。阎王爷把这件事先告诉了二婶。二婶看咱这些傻乎乎的人怪可怜的,就把这个坏消息给告诉经常出溜她家的家庭妇女,并且还说谁要想躲开这场灾难,得把这件事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传得越远越好。至于倒底是个啥劫数,那是天机不可泄露,反正你知道有这件事就行了。
过了几天,刘三去了趟县城,他带回来的消息让全村开锅了。
人们是在井台上拦住刘三。刘三敞着怀象村干部似的挥着手绘声绘色地说:“嚯,县里人们连班都不上了,把钱从银行拿出来,整天下馆子,就等着四月十五天塌地陷。”
四月十五天塌地陷?!!
刘三接着说:“中午,我在饭店等着舔两个城里人的盘子,我蹲在地上听他们说,昨天一个美国造台湾飞机打县城飞过,扔下来一张黄绸子,上面写得啥谁也不认识。”
“八层是天书。”七爷说。
“对。”有人附和。
刘三说:“后来请了个在北京上过班的人看,才算整明白,天书上说,四月十五天上要出现激光,地上没有氧气三分钟,时间是下午三点十五分。”
人们听刘三说完全都没了活下去的信心,真是世界的末日到了。有聪明的人就往二婶家跑,看看二婶有没有办法。
二婶告诉大伙,这激光厉害的没边没沿,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厉害,一米多厚的钢板一下就是一个窟窿。到时候漫天漫地地下来,啥玩意儿也顶不住。人们不约而同地扑倒在狐柳大仙脚下。
谁要是说二婶不为我们村谋幸福那他一准是个小人。那天夜里,二婶就问了阎王爷。阎王爷说,用红布做上窗帘能挡住激光。没有氧气三分钟,阎王爷没告诉她咋破。
一村子人懵了。
只有元亮那帮小年轻的有说有笑没事人一样。那些日子我心里没底总往元亮家跑。玉秀嫂子问我干啥?我说,遛达。
供销社的红布成了抢手货,人们做了红窗帘还要请二婶开光。家家有了二婶开过光的红窗帘就不用担心激光了,激光碰上二婶开过光的红窗帘就拐弯。现在大伙可以一起想法子对付没有氧气的时刻。
我七奶最怕死,早几年有个算命的瞎子说七奶阳寿九十九,不过五十四岁有个坎。赶巧七奶五十四那年元亮他姥七奶她妈死了。七奶娘家来人接她。七奶说啥也没回去。整整一年都是提着心吊着胆过来的。七奶要活到九十九,这是她命里的寿路。
村里第一个做红窗帘的就是七奶。七奶一共做了解两个,一个自己用,另一个当着元亮的面给了玉秀。元亮哼了一声没说话。元亮不在屋时七奶对玉秀说:“你和元亮年轻体力好,就是没有氧气也比我和你爹禁活,到时候别忘了我和你公公。”玉秀说:“我听元亮说树叶能放氧气,等没氧气了我和元亮给你和我爹身上盖一层树叶子,保险啥事没有。”
玉秀的话说得七奶打开两扇心门,悬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有了正经地场儿。
七奶的老伴我七爷自有他的绝招——
晚上,老俩口子对坐在炕上唠闲嗑。只听七奶讲。七爷却有功夫没说话了。七奶纳闷儿,抬头一看,当即吓得没了脉,只见七爷紧闭双眼双唇,脸胀得象猪肝,一动不动。
“他爹,你咋的啦?哪疙瘩不舒坦?”
七爷不言语。
“把麻子媳妇叫来给你收拾收拾?”
七爷还是不说话。
七奶直眼儿了。她过去搬七爷的身子,捶他的后背,喊西屋的玉秀。元亮没在家。玉秀一脚门里一脚外就听老爷子喝斥婆婆:“你咋唬啥?我正憋气呢,看能不能挺三分钟。”
七爷很快成了村里“憋气”的祖师爷。我也是他的徒弟。
有一回,在元亮老师的课上,我和同桌小肥练憋气。那几天练憋气比我看完《少林寺》练武术还邪乎。小肥给他爸的上海牌全钢手表都偷来了。我们轮番憋,他给我看表,我给他看表。真邪门正赶上我憋到节骨眼儿,元亮老师叫我回答4×2等于几。我挺大的不乐意。站起来没露气,当然不能喊“到”。元亮老师气得说:“坐下。”我坐下。“刘元明。”他又叫我。我又站起来,还是没露气。元亮老师气得三步走到我跟前:“你哑巴啦?”说着用手掐我脖子,大拇指正摁在痒痒筋上,我忍不住笑了,“哧——”泄气了。
小肥说:“熊样,才一分不到。”
日子过去又回来了,这事在大人那里就跟开水似的,热闹一阵子就平静了。大人们不多谈起,可是我们这帮小学生,还是提心吊胆地上课下课。听大人们唠扯我们害怕,大人们不唠扯我们更害怕。明明前边的日子有颗地雷,不往前走又不行。
有几天我妈说:“咱家这洋历牌咋天天往后翻呢?”我没敢吱声。没多长时间我妈就发现是我捣的鬼。骂我吃饱了撑的。我不敢还嘴,眼看着洋历牌让我妈翻到四月十五这天。
四月十五这天下晌儿。我实在没心思上课,两点钟还没放学,我和小肥就背起书包跑回家。
一道上,我们看见今儿和昨儿前儿没啥两样,马车跑过后尘土飞扬;公鸡扯着脖子不知给谁打鸣,母鸡“咯咯大,咯咯大”地叫;老母猪趴在地上晒太阳;种猪哄着猪食槽子;崩苞米花的老张头安祥地摇着圆锅;在地里干活的人们忙碌不停。
“今儿咋放学怎早?”有人问。
“嗯呐。”我们没心思回答别人的话。
我和小肥挺纳闷,神仙不是说今天有激光和没有氧气三分钟吗?他们都忘了?我们担心他们还在外面呆着过一会儿会死掉。
到了家二点四十。爸和妈还没打地回来。我就满头大汗往地里跑:“爸妈快回家。”
“啥事?”妈问我。
“没,没啥事。”看着眼睛瞪的鼓鼓的我爸,我不敢说了。
“去,去,没看正忙吗?”
我只好自个跑回家,三下五除二翻出红窗帘挂上,然后坐下看着大挂钟,心提到嗓子眼儿了。
外面响着各种声音。
大分针嘎蹬嘎蹬往前走。
三点十五到了,我开始憋气。憋得红头胀脸,眼睛发蓝。外面鸡鸣狗叫,又传来一帮女人的笑声,笑得最响的就是我二婶。实在受不住了,我小心地喘口气,咦?还有氧气。我又撑着胆子撩开窗帘,外面那有什么激光?太阳老高老高呢。
我们家后院就是二婶家,一帮女人坐在她家炕上东拉西扯。二婶家根本就没挂红窗帘。元亮下班,经过二婶家门口喊玉秀回家做饭。
第二天我才知道,昨天全村挂红窗帘的只有我家和小肥家。我和小肥一到学校先给元亮剋了顿。下课同学们就笑话我们。回到村上,村里人把这当成笑柄,说我俩傻。小肥争辩道:“儿子傻。”我委屈的要哭。这时二婶来了。我满以为她能替我们说句公道话,那成想二婶却说:“啧,啧,啧,这两孩子也忒有意思啦。”
四、望儿山倒了
我妈早说过:“功你念书就是让你有元亮那一肚子学问。”我妈还说:“元亮说出的话全是文化词儿,谁都爱听。”
其实元亮不光会说文化词儿,他还懂得啥叫科学。一有机会他就说二婶那套是封建迷信。元亮每次讲得都条条是道,不过科学是啥人们总也搞不大准,在我爸我妈还有全村子人眼中科学就是“六六粉”“禾大壮”“万能胶”“化学梳子”。
相信二婶的人没有因为元亮等的反对而减少,反倒人们看见二婶又添了一台摩托车。别看元亮嘴上巴巴的,他媳妇玉秀讲话来:“连老婆都养不起还啥科学呀。”一句话戳到元亮痛处,小学老师那点工资还抵不上勤快的母鸡下半年蛋。要不是玉秀勤快种了几亩地,他元亮领着老婆喝西北风去吧。
村里再有瞧不起二婶没把她放在眼里的就是外来户王老板俩口子。他们是村里花高薪请来办食品厂的能人。他们会做黄桃罐头和麻花。
王老板俩口子开厂子,轰动了全村。小年轻的脸上喜气洋洋,因为打这以后就有机会穿工作服一天上八个小时的班了。老人们没有年轻人火爆,顶天蹲在高坡上看着渐渐起来的厂房,一口一口吸着烟,叭叽叭叽吐痰,再用脚尖踢土盖上,不时人堆里传出来一声惊呀:“**。”
这件足可以载入村史的大事怎么少得了我二婶的角?王老板和村长选厂址时,全村老少跟在后头,二婶也在中间。
王老板一眼相中了村边靠路口的老坟地。
老坟地早就没有坟了。只是村里人虼厌才谁也不愿在那里盖房种地。虽说就在村口,平时连个人影都看不着。只是冬天那里冻成冰场时,不时会冒出几个不知深浅的半大小子在那里滑冰车,不过要是让大人看见,就会被马上叫回家,弄不好还得挨两巴掌。我们家门前那棵老榆树上一共有二十七处刀疤,是我在老坟地玩我妈打我的次数,现在我打不过她,等我长大了再报仇。
王老板相中了老坟地,人群里“妈呀”一声,二婶就跳出来。她说了许多老坟地不宜开厂的话。王老板听得不耐烦说:“滚操滚操。”村里人愣了。王老板的老婆狗仗人势也说:“啥社会了来这套封建迷信!厂子盖在路边好处多了,真是狗屁不懂,活该受穷。”
村里人看看二婶又看看王老板俩口子,闻着一股子迷烟筒味。出人意料的是二婶只说了一句:“那咱就走着瞧。”说完,一扭头走了。在场的人无不佩服狐柳大仙我麻子二婶在外人跟前的肚量。“要不是大仙在体,凭麻子媳妇那性体,不把那臭娘们挠个血葫芦样?”事后,七爷说。
食品厂开张了,红火的如同烈火遇到干柴。整天有汽车往老坟地跑。王老板俩口准是发了,你看他那眼皮,村里一个人也没放进去。这时,我们全村的光荣麻子二婶却不经常出来。二婶咋的啦?有人去看,回来说:“二婶没咋的。”
麻子二叔最先沉不住气。看着越来越牛哄的王老板俩口子和他们兴旺发达的厂子骂道:“妈的,豆鼠子成精了。”毕竟狐柳大仙是他老婆,半夜,二叔问二婶:“你说让王老板走着瞧,瞧啥?人家越干越好。”顺毛驴似的二婶说翻脸不用回家取:“你看老王家娘们好就给我滚。别跟老娘一铺炕。”说着一脚把二叔蹬出被窝。
果然不出二婶所料,食品厂一年后开始走下坡路了。先是有人从罐头里吃出蛆。这样一街筒子都是骂王老板见利忘义的话。跟着县上的工商税务卫生来了。二话没说给厂子大门糊上封条。王老板俩口子从人上人一下子变成三孙子。
二婶家又门庭若市。
王老板和他老婆急忙上下活动,村干部也帮着托门子。三个月后,大封条给撕下去了。
复产不多日子,王老板的老婆做了件出人意料的事,她竟拿着好烟好酒拜见了二婶。
二婶阴阳怪气地说:“你咋蹬我的门坎呵?我可是狗屁不懂的封建迷信头子。”
那女人脸不红不白说道:“二婶,你大人大量,不计小人过,别跟我这不懂事理的人一般见识,以前我们慢怠了二婶是我们的不是,请二婶多多担待。这点东西是我孝敬您的。”
二婶打鼻孔里哼了一声,麻打下眼皮。
时间长了王老板老婆也成了二婶家的常客,和别人不同的是,每次蹬门都忘不了孝敬二婶,给二婶带点什么。二婶对她也客气起来,见她进来,麻遛拿笤帚疙瘩划拉几下炕,让她坐。
不久村里又风言风语传出这样一件事,说是望儿山倒了。望儿山在哪疙瘩?它倒就倒呗,跟咱头百姓有啥关系?
不好了,望儿山倒了妈方儿子。当妈的得给儿子买两瓶黄桃罐头四根麻花。吃桃罐头意思中逃出厄运,吃麻花意思是母子拧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村里又乱营了。人们本来不打算再买王老板的东西。可是谁也不能为了买点罐头麻花花脚钱去县上,不值。于是,十里八村成全了他,不但新生产出来的被抢购一空,连喂狗都不吃的破烂货也卖光了。
没想到这事和我有了瓜葛。传说正盛的时候我去了趟辽南。元亮在我临走时嘱咐我去趟望儿山照几张相回来。我答应了。
望儿山座落在辽南古镇熊岳城东。六十来米高,平地拨起。山顶有一座砖塔,远看可不是象个老太太咋的。山后有一块岩石象个瘦腮凹眼的老太太的脑袋。传说这位老太太的儿子出海赶孝被风浪打翻小船淹死了,老太太思子心切,天天搬块石头掂在脚下遥望大海的方向,日子久了就变成这座望儿山。
我到了望儿山的时候才知道这是座山光秃秃的石头山。别说倒了,连块石头星儿也掉不下来,再说当地人把这里开辟成旅游点,保护起来了。我嘁喳喀喳照了好几张相高高兴兴往家走,心想这次说望儿山倒了准是二婶和王老板他们捣得鬼,没想到小辫儿让我抓住了。我别提多兴奋了。
我回到家。
我爸知道元亮让我照相的事就问我:“望儿山没倒吧?”
“你咋知道?”我吃了一惊。
“我何计也是这样。你照相了?”
我把相片拿给他看,我爸看了又撕了。
“爸,你……”
我爸说:“你二婶和咱又是没仇没怨,咱得罪那人干啥?”
我没吱声,心想,一会儿元亮来了我咋跟他说哪?
五、结尾二婶要进城了
一眨巴眼,到了九十年代,这些年我们村变化可大了。先说我,我娶了媳妇又生了孩子,现在种十亩地,农忙的时候我干活,闲着做点小卖买,日子过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元亮去年提上了乡里的文教助理,很忙,家都是玉秀操持。七爷七奶没了。二婶老了,名声却越来越大,连县里的局长主任也坐着小车来找她看病。二婶现在不但给人看病还给人看风水、起名,比如淑珍带着叫马套的儿子回娘家,二婶说马套这名不好,叫马顿吧,外国有个大干部叫牛顿,马比牛跑得快,日后马顿一定比牛顿有出息。
最近听说二婶加入了市里一个什么协会,一个小红皮本象奖状似的让她挂在墙上。二婶要进城?村里人整不准,就跑去问二婶。
二婶说:“嗯呐。我还真想进城开个公司。”
我想不出,要是我狐柳大仙麻子二婶真进了城,城里人能咋招待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