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还是皇后娘娘深谋远虑,”袁兴宗笑道,“一开始便为李夫人主持公道了。”
陈重脸上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好多说什么,端起茶盏低头饮茶。
吴阶撇了撇嘴,觉得这个笑话不好笑。皇后娘娘善妒,不但专宠后宫,还干涉公侯重臣的家事,连外朝官员都传开了。不过,袁兴宗也只有在陈重的书房中才是这种态度,洛阳令家中河东狮也不好惹。在皇后的支持下,这些关西的官宦夫人们都是同气连枝,互为援手,雌威颇为可惧,在关东士人当中传为笑谈。吴阶却是关西大将中的异类,他不但娶了三个妻室,还养了四个歌姬在家中取乐,所以尽管他才干不凡,升迁却一直被曲端压了一头。
“皇后娘娘或许有些私心,”杨任端起茶盏,感叹道:“不过,对大夏社稷,实有不居之功。”
“杨校尉忽发感叹,内里有何道理?袁某愿诚心受教。”
别人发感慨,袁兴宗也就笑笑便罢,但杨任却不是寻常人,当即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杨任不可能无故奉承帝后。陈重和吴阶也动了好奇,且听他的下文如何自圆其说。
“袁大人过谦了,”杨任喝了口茶水,含笑道,“一愚之得而已。”
“汉唐厚待功臣,豪门望族权势遮天蔽日,我朝亦厚待功臣,然则,历代帝后恩爱,上以身垂范,公侯权贵效法于下,几乎没有汉唐显贵那样穷奢极欲,广纳妻妾的,因此,公侯子女多不过四五人,少则两三人,甚至如康国王,竟无子需要过继才能延续爵位。再加上朝廷素来不滥封,一爵只荫一子,百载下来,无复前朝权门子弟阻塞仕途之忧,公侯家族开枝散叶不多,对朝政的干预和影响也小。不知不觉间,汉末豪强并起,唐季士庶之争,竟然在我朝消饵于无形。真是令人感慨,治大国如烹小鲜。历代皇后娘娘的坚持,可谓功不可没。”
“袁大人,”杨任将茶杯放下,笑道:“你说是不是如此?”
“这,......”袁兴宗哑然一愣,方才拱手道,“正是如此,袁某受教了。”
陈重含笑看二人,暗赞杨任见识不凡,袁兴宗的气度也不错。
“袁大人客气了,”杨任笑道,“杨某久在护国府,同僚们议论本朝厚赏功臣,又从无阻塞豪杰上进之途,这才偶然有了些想法而已。袁大人曾在天策院供职,若论见识当强过杨某许多。”
“不敢当,不敢当。”袁兴宗拱了拱手。
袁兴宗收起自矜,暗道,杨任在护国府领袖群伦,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啊。他存了较量的心思,沉吟片刻,唏嘘道,“杨校尉此言,竟是与开国遗意暗合。当初开国制定授田法时,刻意颁布《长子继承令》,行按户授田之制,迫使百姓数子分家,又限定一家各子授田须相隔三百里,便意在拆散家族,使军士能管制荫户。如此看来......”袁兴宗微微一笑,按住了不再往下说。
涉及皇室和朝廷的意图,而陈重太子就在一旁,虽然不置可否,但若说得太直白,不知陈重会不会尴尬。朝廷五府表面上一览无余,内里却有无数不为外人所知之事。杨任平常并不好炫耀,这随口一言却语惊四座。袁兴宗从前颇以天策院的资历为荣,他与杨任打交道不多,经过了这一回,二人相互更加敬服。
吴阶的脸色却有些复杂,他除了性喜渔色之外,也喜欢提携吴氏宗族之人。他不禁有些懊悔,当初做校尉时只想早日晋升将军,对朝廷运转的内情,便远远比不上杨任。”莫不是因此犯了忌讳,所以一直不能封侯,还一直让曲端那小人压我一头?”吴阶暗想道。不过,这些话却只能藏在肚子里。今天杨任无意中点醒了吴阶,他也只能暗暗记下,将来再图徐徐补救了。
书房中又恢复了平静,四人各怀心思,静静地品着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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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微凉沁入罗纱,窗外鸣虫嗡嗡嗡地唱响,白纸映出晚风吹动几枝疏影摇曳。
李若雪坐在书桌前,右首放着一本褚遂良描摹的《兰亭序》字帖,左手放着数张空白的信笺,中间却是一首新赋小词。每当伤怀之时,她无人述说,便将心事寄托在词句上,渐渐已成为习惯。词笺上墨痕尤新,而摆在一侧的信纸,满篇还是空白,只有边角几点水渍未干。
每当李若雪提笔想给赵行德写一封信时,总是如此,心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起。
是恨,是怨,还是相思,说了又能如何?
她愁肠百结,不知不觉间,思念出神时,眼角依稀有些水光。
“夫人,”这时,婢女在书房门外秉道:“张学士还在外面求见,夫人要见他吗?”
“嗯?”李若雪发怔中回过神来,将目光从信笺墨迹上移开,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谁?”
“刘大学士在外面等着。”侍婢再度秉道,“夫人要见他吗?”
“哦,他还没走?”李若雪侧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天色已晚,”她伸手捋了捋头发,叹了口气,“抱歉请他回去吧。”
此时的洛阳,女子抛头露面已是寻常事,关西官员家眷骑马招摇过市的也有,然而,学士府女教习仍然是凤毛麟角,十分地引人注目。回绝张汝舟纠缠后,李若雪已经十分避讳男女之交,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位刘歆先生只是在学士府的同僚,探讨过几次诗词文章后,先是为李若雪鸣不平,后来便有些出格的钦慕举动,李若雪已经对他回避了,吃了好几次闭门羹,刘歆还总是前来拜访。此事在外面已经引起了些流言蜚语,人言可畏,李若雪对此亦无可奈何。
保义侯府的门房里,在仆人异样的目光下,刘歆神色自若地品着快泡得没味了的清茶。
李学士夜里休息得不好,早晨困倦,故而他特意下午前来拜访。
然而,等了近两个时辰,美人面没见到,还是只等到一声“抱歉,请回。”
刘歆站起身来,拱手道:“如此,请转告赵夫人,刘某这便去了。”
天色已晚,,若再停留不去,那便是无赖行径了。
从赵府出来,行不多远,迎面都来一队提着灯笼的儒生,看人影憧憧,足有几百人。
对方脚步匆匆,路上行人都避让两旁。刘歆眉头不禁微微一皱,昂着头走了过去。
近日,因为刘歆在学士府讲学的内容颇为离经叛道,引起了许多清流士人的不满。几乎天天有人上门找麻烦,特别是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士子,指斥刘歆为“今时之少正卯”,根本没有尊重之意,甚至有人在学士府中张贴揭帖,要对他行征诛之术。这些天来,刘歆也算是和这些人对上了,虽然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气势汹汹,仍然大步迎了上去。
他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意,脸上难得浮现出大义凛然的、之色,只等那些血气方刚的小子冲上来,问一声:“你便是刘歆老匹夫吗?”熟料几百个提着灯笼的士子急匆匆走过来,不但没有理会,甚至有些粗鲁人差点撞上刘歆,还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数百人擦肩而过,刘歆略感诧异,反而停下脚步,好奇地转身驻足回望。只见这些人走到赵府外停下了脚步,几个为首的交头接耳商量了几句,便分派人手街面上散开,接着,有人带头喊了一句,众人也跟着大声呼喊起来。
“广南水师大捷!保义侯功盖天下!”
“赵先生文能附众,武能威敌!”
“赵上将军万胜!万胜!万胜!”
“赵先生巧施妙计!数万贼寇一网成擒!”
“赵先生保境安民!上万大食贼寇伏诛!”
“赵柱国万胜!万胜!万胜!”
儒生们一边喊,一边向沿途的路人散发揭帖。都是根据最新的消息,描述赵行德如何智计歼敌的事迹,其中不乏溢美之词。“原来如此。是赵行德门下走狗。”刘歆摇了摇头,心中本能得涌起一阵厌恶。“赵行德是伪君子,倒也做不出如此恶心的事。这些走狗跑到他府外煊赫,也是借他的势了。”
自从东人社儒生走街串巷,出力推动赵行德登上柱国之位后,许多人便以赵氏的门人自居,一遇到风吹草动,就会将这块牌子搬出来当门面。赵行德本人或有不知,以东人社为主导,洛阳的儒生抱成了一个集团,党同伐异,作风与关东的清流无异。刘歆在学士府标新立异,讲人欲为进化之本源,人伦当天理之上,与赵氏“以德配天”之说背道而驰。东人社诸生斥之为“禽兽之道”,两边相互辩驳了几次,东人社人多势众,刘歆这边势单力薄,但谁也不能折服对方。
刘歆回到府中,几个亲厚的弟子都已在花厅等候。
田禄见刘歆回来,忙上前见礼,而后道:“恩师,关东的局势尚且不稳,洛阳小人为难,我们向长安申诉便是,您何必离去呢?”他才知道刘歆被迫要离开洛阳的消息。自从刘歆纠缠李若雪以来,就有人给洛阳学士府施加压力,要学士府警告刘歆不得造次,另有士人以“伤风败俗”为名,向学士府情愿,请求禁止刘歆在洛阳讲学,这两件事叠加在一起,再加上学士府处置失当,令刘歆颇为不平,一气之下,便做出了退出洛阳学士府,前往江南讲学的决定。
“不必再劝了,”刘歆心情黯淡,摇头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去不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