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赈济署令袁兴宗将陈与义举荐给柳毅做书吏,和数年前相比,他眉宇间多了不少沉稳的气息。柳毅翻开度支曹的文书,建造水师炮船的费用,给辽东汉军的粮草,安北军司和安东军司攻打西京道的开支,关中动员团练的口粮和饷钱,这几项支出都是往年没有的。再加上关中的市面萧条,度支曹一下子便紧张起来。为免入不敷出,度支曹提出增加五厘关税,或是由国库藏卖出六百万贯的债票,年息六厘,分十年偿还。加收田赋和士人岁入,那是最坏的选择,也将引起最大的非议,度支曹提也没提。
柳毅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先请国库藏卖出债票。宋国断绝两边贸易已经使得长安市面萧条,若再增加关税,则无异于雪上加霜,甚至杀鸡取卵。他抬头问道:“与义,你才长安赈济署过来。说说看,若是函谷关断绝再持续一段时日,关中的工坊和工徒境遇,大概会糟糕到什么地步?”
每次夏宋交恶,宋朝都会像对待蛮夷一样断绝和夏国的贸易。这时就会导致关中市面的萧条,没有活儿干的工徒给州县造成巨大的赈济压力。而关东的商人虽然也损失惨重,却有冤无处喊。久而久之,每当函谷关贸易断绝,夏国朝廷总比宋国更着急,甚至愿意作出一些让步。这也是安东军司不愿轻易和关东开战的原因。
陈与义沉吟道:“这么持续下去的话,洛茶还可以用蜀茶代替,但贩香药珠宝的商行大概会关闭一半。其次应该是纺纱和织锦工坊,上好的棉纱不能运到关东,关东的蚕纱运不过来,纺纱的织锦的都没法开工了。有的工坊主人,就算工坊停工,还每日熬稀粥菜叶给工徒果腹。有的工坊主直接遣散工徒,这些人又没有田地,便成了流民。赈济署所赈济的工徒,主要就是这些纱坊织坊遣散出来的。”
柳毅点点头,纺纱和织布是关中和蜀中雇佣工徒最多的行当,因为贸易断绝所受打击也最重。绸缎和白叠棉布都是市面上的硬通货。对普通人家来说,布匹和衣物也是一种重要的财产,甚至父死子继。夏国工坊所织出来的白叠布更以结实耐用著称,好的白叠布足有两个铜钱厚,远处的弓箭都射不穿。而生产出来的布匹再多,也不愁卖不掉。因为关东的棉花不够,便有商号从关中买下棉纱,卖给河洛一带的农家纺布,再定期从这些农家购买布匹。同样,关中的织锦作坊需用蚕纱犹多,不足之数也是从关东买回来的。
陈与义眼中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悲悯之色。这贸易断绝后,河洛的农家境遇更是凄惨。河洛一带是宋国人烟最繁密之地,离汴梁又近,达官贵人买田置地也最多。棉纱纺布的收入,最初几年让农家生活殷实了一些,但是,随之而来的则是地主大幅提高田租,一直提到刚好能让佃户回到从前糊口的水平。现在断了关西的棉纱,农户失去纺布的收入,田租却是不会降低的,不知有多少农户又要卖儿鬻女。
“这工徒的事情,朝廷准备在长安招募训练领饷的火铳枪手,初数大概在五万人,希望能缓解一下吧。”柳毅缓缓道,“招募团练的事情,先由长安令和赈济署协同承担。”
他似乎是自言自语,陈与义的心里却咯噔一下。宋夏交恶,关中又招募训练火铳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五万团练,将来用在何处不言自明。陈与义毕竟是出身关东的人,心情顿时有些低落。柳毅看着他告退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眼神也有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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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过赈济署的粥后,包七丈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肚子还是“咕——”的一声。
自从邱氏工坊被关闭,柱国府颁布“工徒自守律”以后,关中的工钱大涨。包七丈合计来去,还是在这边再做上两年,再带着老婆孩子往西边领授田要好些。他把每年的工钱都攒了下来送回关东,给老婆孩子用作过河的盘缠。谁料到,今年碰上了倒霉的年景。许多工坊关闭,最先没有着落的便是关东工徒,他每天都去领赈济署的稀粥,然后回棚子,躺在床上,尽量减少活动,否则晚上都会被饿醒。
“包大哥,包大哥。”郭宏走进了来,手拿着半个撕开的馒头,大声道:“给!”
“咦?”包七丈将馒头接过来,奇道,“赈济署不是只施稀粥么?怎么有馒头?”他肚子饿得慌,咽了口口水,却没有吃,眼看着郭宏,生怕他做了什么不法的勾当,才拿到这个馒头。
望着同样饿得面黄肌瘦的郭宏,包七丈心里感觉非常对不住他,这个兄弟,若不是要和自己共同进退,早就去石山领授田了。郭宏虽然没有家室拖累,口袋里却好像有个洞,年尾发的工钱,年初就用得差不多了,结果工坊一倒闭,还是和包七丈一样挨饿。
“吃吧,大哥,”郭宏似乎看出了包七丈的疑虑,憨笑道,“我投了火铳营团练,包吃包住,一年还有二十贯饷钱,”他“啧啧”叹道,“那赈济署招兵的门口,馒头堆得像小山一样,只要投军就给一个馒头。”
“你既不能射箭,又不会骑马,怎么也能投军?”
包七丈疑惑道,在关中呆了几年,他倒不置于再把军士和贼配军混为一谈,但身无长技的郭宏居然也能投军,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嘿嘿,这一回却不同,只要不聋不瞎,分得清左右就行。”郭宏眉飞色舞道,“包大哥,左右找不到活儿干,你也投军吧!”
“瓦罐难免井上破,”包七丈犹豫道,“上沙场那是提着脑袋卖命......”他话还没说完,外间又有个粗嗓子叫道:“包七丈,快出来,你浑家带着娃娃寻你来了!”包七丈眯缝着的眼睛猛然睁大,跃起身来,出门一看,外面站着同一个工坊里被遣散的傅庆,傅庆身边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妇人,身后拢这一个小乞丐似的娃娃。包七丈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自己的浑家潘氏和孩子吗?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嘴唇哆嗦道:“孩儿他娘,你,......,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潘氏见着丈夫,还没开口,眼泪珠儿先流下来,然后先扯着那怯生生的孩子喊了声“爹”,这才说起经过。原来这两年包七丈托人送回家的银钱,共有四五十贯钱。被人知晓了后,佃田的主人家也要提田租。恶霸也找上门来敲诈勒逼,不然就要到衙门出首告发。
潘氏没有办法,思来想去,便只得连夜带着孩子逃荒出去。好在上冻的黄河边上流落了大半个月,一直不敢过河。她遇上了过河的人,她把所有银钱都拿了出来,人家见她可怜,也就帮他们母子一起渡了河。这也是凑巧之极,她渡河后来数日,宋国便封锁了河岸。过了河后一路寻找,从一个赈济署的棚子吃到另一个棚子,颠沛流离,才终于一家团聚。
左右无事,傅庆和郭宏一起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这家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相见,过了半晌,包七丈才走过来,咬了咬牙道:“郭兄弟,这投军的路子,可以先领饷钱安顿家眷么?”郭宏脸现难色,显然不知。旁边傅庆却说:“这个我知道,只要签字画押,就能先领一半的饷钱做安家费。”
包七丈犹豫一刻,回头看了看还在抹泪的母子俩,猛然一跺脚道:“投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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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赵行德得到军府的文书,命他奏报火铳营的编制和战术,同时,这些都列入军机,一旦泄漏出去,则视同反叛通敌。赵行德疑惑不解,自己既然调入龙牙军,怎么又要管火铳营的事情。按照通常的说法,龙牙军有精锐弓手,根本用不着配备火铳的。
这几天,赵行德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挑选亲兵和准备奏报上。而李若雪得知要离开的消息后,准备行装之余,免不了又要向韩凝霜道别。自从那次和韩凝霜倾谈之后,二人尴尬了几天,好在尴尬渐渐淡去后,反而消去了彼此的心结。
“这一别经年,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妹妹跟随赵将军,身边一个侍女也没有。赵将军常年戎马倥偬的,照顾起来多有不便。”韩凝霜的眼眸闪过复杂的光,她掩饰着低落的心绪,转而笑道,“辽东别的没有,就是巾帼不让须眉,我为你选两名侍女,身手不错,又能照顾人,都是忠心可靠的丫头。就让她们跟在妹妹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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