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许德泰心头忽然掠过这句话,夏国寨裹挟的百姓不能算多的,丁壮一两千,老弱妇孺加上不过一万口,但如此迅速地将这些百姓捏合在一起,却是令人可畏。丁壮手中一根根长棍宛如徐徐地树林,伴随着军士的口令,十人队百人队在进退自如。
“假以时日,究竟谁才是辽东的主人?”许德泰不禁眯起了眼睛,出起神起来,忽听身后有人道“许三当家”,他回头一看,却是金昌泰。
照承影军规矩,军士具体职司是对外保密的,外人亦不知金昌泰乃地位超然的行军司马。许德泰见他在营中地位颇高,也猜到他大概是军师谋士,客气地拱手道:“金先生。”笑容带着一丝疑惑,探询金昌泰所来何事。
“会盟之事,金某有些疑惑未解,特来向三当家请教。”金昌泰微笑道,朝着帐内指了指,示意入内详谈,许德泰迟疑了一瞬,便和他一起步入营帐内。两个承影营的军士随后守在了门口,警戒旁人偷听。
许德泰营帐乃是涂了油脂的羊皮搭成,地上铺着毡毯,虽然比不上汉军营寨的屋舍,却比百姓所居的茅草棚好了许多,帐幕圆形的穹顶上开了一天窗,烛火的烟气一缕缕地升腾上去。许德泰和金昌泰盘膝对面而坐,随手沏上油茶端给对面,笑道:“金先生有什么疑惑,在下自是知无不言。”
金昌泰接过茶盏,微微皱了皱眉,奶和酥油都放得很重,带着一股浓厚的腥膻,北地汉儿在习性胡化已有数百年之久了。他沉声道:“许三当家,明人不说暗话,四十几家汉寨会盟,到底是谁想做盟主,总有让我们得有个谱吧?”他喝了一口油茶,将滚烫的茶水咽下,又道,“我朝护国府现在只知道韩家乃是辽东汉人共主,一切军械粮草,乃至我等,都是韩大小姐在护国府争取来的,现在突然又多了个盟主,还扯上女真人。”
许德泰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个话题,强笑道:“韩家自然是我等的共主,这个推举的盟主,也是听韩大小姐之命而为罢了。”
金昌泰微微一笑道:“是么?我有些担心护国府误会,耽搁了你我两家下一步的合作。要知道,我们的火炮和粮草军械还漂在海上呢?”
许德泰没有立时回答,金昌泰也不着急,一边喝茶,一边打量他。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让人如坐针毡的尴尬,许德泰只觉得来自对面目光视乎要洞人肺腑,不禁暗道,从前怎么没看出这金先生如此厉害。
辽东乃唐朝平卢节度使辖境,胡汉杂处使这里的汉人胡化极深,许多汉军将门先祖都是先跟随安史造反,而后又割据自立的,自前朝安史之乱起,便和中原离心离德。辽东各汉寨彼此间的利益纠葛错综复杂,但俱都对中原朝廷带着很强的防范之心。夏国和辽东相隔遥远,推行军士之制,又是韩昌母子埋骨之所,百多年下来,方才被辽东汉将的引为盟友。虽然夏国是友非敌,但汉军内部之间的倾轧争斗,许德泰还是不欲让外人知晓。而金昌泰则无论如何也要摸清楚汉军内情,才能向赵行德和大将军府交代,让夏国投入在辽东的人力物力得到最大的利益。
良久,许德泰方才叹了口气,沉声道:“不瞒金先生,这是韩家的家事,所以才未见告。众山寨原本虽有会盟迎接大小姐之议,但推举盟主这事,却是黄龙府的韩大先生提出来的。”提及这韩大先生,许德泰的语气带着一丝涩意,不待金昌泰相问,又道,“韩大先生虽然也算是韩氏之后,却不是韩元帅血脉。此人文武全才,先在太白山北麓立寨,后来又成了完颜阿骨打的谋士。此番辽东汉寨会盟,他得知了消息,便提议由各寨首领推举一位盟主掌兵。”
金昌泰讶然道,“竟有此等人物,为何以前不知?”他暗道军情司失职,更想从许德泰这里弄清这韩大先生来历。
许德泰苦笑一声道:“大先生一向韬光养晦,连我也不知究竟叫什么名字,但确实是个人物,他麾下的汉营在女真军中也算是精锐,金国的朝廷制度,女真的文字创制,他都出力甚多。若不是这样,他一个汉人,怎能让完颜部族奉为上宾。此次会盟,韩大先生有言在先,他是倡议的人,但绝不来当这个盟主,所以大家对他只有钦佩,也没有别的想法。”
“算是个乱世枭雄了。”金昌泰暗自沉吟,又问道:“这韩大先生也去会盟么?”
许德泰点头道:“为了汉军和女真人结盟的事情,他会去的。”他心知夏国一直反对汉军和女真结盟,又道,“金先生,契丹强盛,金国方兴,我辽东汉军势力单薄,若不结一强援,恐怕将来难有存身之处,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先生多多向赵将军,向朝廷转圜解释。”许德泰平时脾气颇硬,此刻为了汉军不至于因结好女真而触怒另一强援夏国,竟是低声下气起来。
金昌泰沉默了片刻道:“多谢许三当家坦然相告,我且去回禀赵将军,再看如何定夺吧。”他起身告辞离去,许德泰送到帐幕之外。不远处空地里,夏**士指挥丁壮合练大阵,小孩儿兴奋地挥舞着树枝做成的刀枪,笑着闹着,千余人一起呐喊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不绝。额里也抱着双臂在旁观看,见许德泰出来,指着场中丁壮,冷笑道:“送死的签军,喊得大声能吓死人么?一百女真骑兵便能把他们杀个精光。”
中军帐幕里,赵行德正在最后审看炼铁风箱图样,这一幅图样是赵行德自己画的,简单的曲柄连杆机构,四头牛拉动风箱,他估计炉温足以得到液态铁水,可惜耐火材料方面准备不足,无法直接得到钢水,要造兵器还是只能走反复锻打的路子。荫户里中工匠奇缺,赵行德不得不一边让军士督促荫户照样施工,一边囤积矿石木炭。汉军会盟之事关系辽东的大局,赵行德必须亲身前去,又不愿耽误进度,只好画出图样,又将说明做得极细,交给金昌泰监工。
帐幕外传来军士敬礼的声音,金昌泰和王童登一起进来,赵行德抬头笑道:“来得正好,我此去参加他们汉军的会盟,寨子里诸多大事,还要两位多多承担起来。我估计火炮和工匠很快就到了,除了裹挟荫户垦荒,先照图样把炼铁炉建起来。这是大致图样,具体的细节,则听从匠师的安排。”
金昌泰拿起图样,笑道:“难道你在敦煌时便想到要裹挟百姓了,这般庙算之能,堪比管仲乐毅了。”当赵行德定下这裹挟百姓之计后,众人方才感到兵器、农具、铠甲,样样都需要铁,只恨当初没有将铁匠随队带着。可是就算普通匠师,也大多只能打铁,而不能自己设计出一个炼铁炉子来。赵行德拿出这幅带有详细说明的图样,金昌泰只以为这是他预先在敦煌带来的。
赵行德笑道:“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我走以后,你们可以烧制些陶甲,给团练兵配上。”他又拿出一张图样,画的是用硬质陶片缀成的一副铠甲,头盔仿佛倒扣着的陶壶模样,还附带了陶质的面罩。
王童登皱着眉头道:“这玩意儿能用么?用枪棒一敲便碎裂了。”
金昌泰统筹屯垦和营建,笑道:““这陶甲总比没有甲胄好。虽然有些沉重,这甲胄至少能抵御流矢,壮壮胆子也好。”他拿着图样仔细看了一番,不明就里处向赵行德询问,赵行德也细细地跟他解释。将图样大致看明白后,金昌泰便将两张图样卷起来收好,对赵行德道:“这里有我们,你放心去和那些蛇虫鼠蚁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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